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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当然,我没有去騒扰丁柏年,我甚至再没有在晚上摇电话给任何朋友。阅读,甚而看一阵子电视节目,成了我工余的寄托。
我忽尔觉得可以独个儿应付寂寞,是我当前的急务。而看样子,我是越来越有成绩了。
只除了我会每隔一天,就给丁盎山通个电话,我觉得我最低限度应该尝试接触儿子,冲淡我们的误会。
盎山开头对我的态度十分冷淡,有一句没一句的答。
“富山,妈妈只想知道你生活无恙,如此而已?”
“我很好。”
“那就好了,做完功课,早点上床休息吧,晚安!”
我轻轻的挂断了线。
即使对自己的亲骨肉,都不必强其所难,反正表达了我的爱意,就好了。
饼得了两个星期,情况似乎有了些少好转,最低限度,当丁盎山一听是我的声音,他会得很轻快地叫:“妈妈!”
比较开头时,我要向他报上大名,说:“我是妈妈!”
看来,受欢迎程度是增加了。
奇怪的是,午夜梦回之际,非但没有怎样想念富山,连松年都好似若隐若现,似有还无。
我只是迷茫。
为自己的前途。
幸好失眠的机会极少,差不多是一觉至天明,只为每天都舟车劳顿,略为奔波劳碌所至。
这天,我逗留在厂房的时间长了,为了要安排明天一个新的美国大户到访,特意聘了三个模特儿,穿上要推销的新款皮草,由他挑选,做得成他的生意,这个户口的盈利相当可观。
回到家里去时,差不多十点半。
肚子饿着。跑进厨房去,发觉菲佣不在,探头进佣人的工作间,也不见人影,只看她的睡房门紧闭着,心想,一整天辛勤工作,一定是劳累了,就不必吵醒她了,自己快坑诏手下个即食面饱肚就好了。
才刚刚吃过面,菲佣就闻声走进厨房来,问:“太太,为什么不叫我服侍你?”
“不用呢,我只不过简单地吃点东西裹肚罢了。”
“不好意思,我等着你回来,一下子觉得疲累,就睡着了。”
“那就去睡吧,明天早起才洗那些盆碗!”
“太太,你真是个好人。”
我突然的眼中湿濡,赶紧回头就走离厨房去。
现今,我是真正落泊得连一个菲佣的赞美,都如此珍之重之了。
唉!
罢换上衣服,床头的电话就响:“喂!你真的去当那姓杨的伙记?”
我要定下神来,才晓得对方是谁?
“是你,佩芬?”
“看,有了新欢忘旧爱,连你对朋友都如此,怎么能怪责那些男人?你现今怕只认得杨周宝钏的声音了。”
“请别这么说,只不过我们没有通电话一段日子,一时间反应不来。”
“我以为你忘了我们一班老朋友了。真是莫名其妙,你怎么会肯受雇于那女人的厂里头,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干事?太失礼了。”
“失礼?”我问。
“不是吗?这周宝钏的过往,你是知道的,不三不四的一个女人,搭上了杨真,当人家的外遇经年,她命好,拿了杨真的本钱做生意,出锋头,还克死了人家的原配,被扶了正。可是呀,她以往干过些什么风流艳事,是什么出身,通城都知道。”
唏哩吧喇的,我一直抓着电话筒听仇佩芬数落周宝钏。
我一句话也没有答。
我在感受那种拉是扯非的气氛,回想以前,我是不是也像现今这仇佩芬一样的讨人厌。
任何人都有私生活,都应该备受尊重。那杨真肯死肯埋,轮不到旁人非议。
资金是从银行、抑或任何人的口袋里掏出来做生意,都一样,无非是集资的不同方式。最紧要是认真工作,做出得体的成绩来。
而我,现今是有资格为周宝钏主持这个公道。
相交以来,我目睹她是认真的,诚恳的投入她的事业之内。为自己前途奋斗的人,何罪之有?
仇佩芬真的不怕累,继续说:“你怎么能贬低身份,跟着那女人的屁股后头干活?曼,你别以为自己成为丈夫的弃妇,就可以胡乱干活,不怕笑死了我们一班朋友才好。”
若真是我的朋友,不论我做错什么,都不会取笑我,何况我并没有做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告诉你,曼,你跟这么一个女子接近,怕要失去很多你旧时的朋友。”
如果我直率地答,失去旧时的那些朋友并非绝大的遗憾,就太过有损自己的风度了。
因而,我仍选择缄默。
“你跟她一起做事多天了吧?有没有听她说过谁的坏话。继你跟丁松年婚变之后,杜林也提出与霍瑞青分手,你们是否知道?”
我闲静地答:“不,我从没听过周宝钏讲任何一个人的坏话。我们更不知道杜霍瑞青的近况。”
“周宝钏是怕你会把说话回头告诉我们,所以不说。”
不,她是不屑。
我仍没造声,只在心里回应。
“曼,让我告诉你杜家最近如何风云变色?”
“谢谢,晚了,我明天要早起上班,再见吧!”
我挂断了线,整个人安稳的一直睡至天明。
已经非常习惯皮草厂的工作,且相当投入。就像富山初出生后不久,我对做母亲的职责,还是很兴致勃勃地承担。会不会是工作对我是新鲜之故?会有生厌的一天吗?也许最低限度要等七年,正如一个人对牢另一个人一大段日子,才会得生厌。
我跟工作才是初相识,发觉投缘的阶段,少担这个心了。
第37节
正低头整理一些式样时,有人走近身边来,我以为是顾客,慌忙堆满笑容,抬起头一看,怔住了。
“柏年!”
“我说过要来看望你,跟你吃顿午饭的。”他说。
“好极了。”我看看了表,已是午饭时刻,于是说:“刚好是时候了,我们把宝钏一起叫去吧!”
“已经给她打个招呼了,她没有这个空,就只我们两人去吧!”
我介绍丁柏年尝试工厂区内的一家小食肆,地方不怎么样,可是小菜炒得顶够镬气。
我给丁柏年说:“这阵子,我买了几本烹饪书回家去,给菲佣上课,教她烧多几味菜式。”
“我可有这个口福?”丁柏年望住我,非常诚恳地说:“有好一段日子不曾到你家吃饭了。”
“好,找一天吧!”
“你给我电话,通知一声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
或者,我和丁柏年已经开始了另一段新的朋友关系。
“看样子,宝钏所言不差,你对工作非常的起劲。”
“她竟在背后说我。”我其实只是笑语一句。
“不,她说的都是好话,周宝钏从不爱在人家背后讲半句坏话。”
“这我是知道的。不明白人们对她的误解为何如此深?”
“不是误解。是容纳不了她的好运与成功,如果还加上一式的赞颂,她的际遇就变成十全十美了。这世界上多的是以人家的缺憾抚慰自己失意的人。”
“周宝钏不以为意?”
“有什么值得她难过的?耶稣都没有争取到全民一致的推崇。爱护与明白周宝钏的朋友也不算少,且全是有头有脸的人呢。拿自己的生活成就换那撮无聊人等的同情,太冒险了吧?”
我笑起来,并不知道柏年能如此爽朗幽默。
“柏年,你原来不如汝兄的古肃。”
丁柏年的眼里闪过一点光彩,很是欢快,不自觉地说:“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比丁松年强的地方。”
“各有千秋吧!”
丁柏年看着我问:“有见丁松年吗?”
我摇摇头。
“他最近搬到浅水湾去。”
“嗯。”我应着,有一点点打算逃避,故而把话题带远了:“那一区到中环去会塞车吗?你仍住桩坎角?”
“对。早上略为塞一点点,不碍事。我喜欢平静的海景,多于灿烂的海港夜景,找一天假日上午,你来探我,会有额外的惊喜。”
“好。”我应着。
“你知道宝钏的助手快要回来上班了?”
“是吗?那就是说,我就快要失业了。”
“你舍不得?”
“有一点点。”我说:“工作令我头脑比较清醒。”
“可以继续下去。”
“总不宜鹊巢鸠占。”我轻叹:“我谨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柏年,我在积阴功。”
“我意思是大可另起炉灶。”
我有点不明所以。
“原本是打算跟宝钏与你一起商议的,宝钏今午没有空,就叫我先探你的口气,才徐图后算,详细计划。”
“什么事?”
“我们打算几个朋友合伙,开设快餐连锁店。你看凡是工厂区的茶楼餐厅都塞满了人,生意是应接不暇,工人午膳的那个饭盒越来越贵,如果我们可以薄利多销,做旺连锁店的招牌,不愁没有生意。”
说得很有道理,完全是实情。平日我们好几个谈得来的同事,总要派一个提早到茶楼霸位,才可以有顿安乐午饭。若是买饭盒回来工厂,满以为可以坐得舒服一点,那饭的质素又是令人失望的。
现今包办伙食的生意,也少了人做了。
且营商的道理,说穿了是一字般显浅,无非是大食细的多。能有计划地开拓几菜一汤式的快餐连锁店,是一个可行的生意概念。
“我们的这几个朋友都是你见过的。”
“是秦雨、常翠蓉、蓝彤真她们吗?”我问,自从在宝钏家认识之后,我们又分别在宝钏安排下见过几次面,都熟络了。
对于她们三位,印象实在好。
正如周宝钏说:“我的这三个朋友,好似星星、月亮、太阳。蓝彤真的细致,常翠蓉的从容,秦雨的豪迈,都是极可爱、极可取的。”
当然,在我心目中最可爱、最可取的还是周宝钏。
在她的厂里工作了这些日子,我才发觉其实她并不需要我加盟,宝钏的助手根本一天到晚在外头跑,那两位得力的小姑娘瑞芬和素云,已经完全可以将工作应付过来。
周宝钏坐言起行,帮助我实践第五部曲“读书”也是“工作”因而想出了这个权宜之计。
我记得多么清楚,周宝钏七情上面地恳求我:“曼,无论如何,考虑帮帮忙!”
唉!连我的自尊心都保障保护得如此无懈可击,她的胸襟是多么广阔了。
丁柏年答我说:“正是她们,还有宝钏。只是我们几位都是有正职在身的人,进注资金不成问题,就是不能抽出时间来经营,故此各人都属意于你。”
“我?”不是不吃惊的,怎么可能?太委以重任了,如果我谬然答允,又未免轻重倒置。
“我们对你有信心。”
“我毫无经验。”
“诚意比经验重要,前者可以栽培出后者来,却往往因拥有了后者,而忽视前者。”
“我很欢快,可是,信心实在不足。”
“勇者无惧,你如今是背城一战。请恕直言,我们赌在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心态上,会赢。”
说得对。如果我这一役输了,手上还有什么呢?不比其他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诸如家庭、丈夫、妻子、儿女。
我答应下来了。
第38节
首先学习的是整盘生意的财政预算。我对数字有恐惧感,从前老是只晓花用,不懂节流,更不识开源。现今要我把一盘财政预算捏在手上,真的诚惶诚恐。
幸好,宝钏与柏年都一直从旁指导,才学上了手,更希望工多艺熟。
开山劈石的功夫,一点也不易做。单是找铺位、谈租约、设计装修,就已经弄至头大如斗。
这天,就发生了一件极激愤的事。我分明在昨天已经看好了在沙田火炭的一个铺位,适合作快餐店用,连忙嘱律师楼把订金及承租意愿书送给业主。谁知今天上午,律师楼通知,对方把订金退了回来,因为他决定提高租金,理由是另有租客抢着租。
我在电话里喊:“他分明是在昨天答应以该租值租给我的。”
黄律师心平气和地向我解释说:“口头的承诺是作不得准的,有人要食言,法律上无奈其何。”
我忽然的想起,连签了字要悔约的事,也比比皆是。又何况是要求对方一诺千金?当然是更没有保障了。
只得气馁地收了线。
午饭时,跟宝钏谈起这件事,犹有余愤。
“几艰难才找到个好铺位,单是约那些地产经纪,请他们安排介绍,就花很多精神时间,到有一间看上眼了,从速成交,却仍然功亏一篑。”
宝钏说:“不必气愤,更无须气馁。这一间没法成交,就找过另一间,通新界这么多铺位,何苦要非这间不可。我看你撒手不管它,还有一线生机。过不了三数天,业主跟其他租客谈不拢,自然会回头找你!”
“找我,我也不要他。总有其他更好的在市场上。”我说。
“你的这个志气是绝对可嘉的。”宝钏望住我开怀地笑:“你是一定比以前快乐得多了。”
我突然的领会一切,也不言语。
“是吗?”宝钏再问:“我希望你是的。正如你说,市场内必有更好的,找到了是一场造化,找不到”
“不必自卑,总之尽力而为。”我答。
“对。”
“宝钏,你能有如此智慧,为什么那次会得在贫童慈善餐舞会的筹备工作上头,跟杜林夫人争那个主席位置,这不像是你的个性与行为?”
宝钏很坦诚地答:“人总有犯错误,总有愚蒙的时刻。那次,我错在幼稚。跟杨真的关系,一直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好几次我想拂袖而行,只为真的舍不得他。突然的从天而降一个解决我们多年困苦的机会,杨真的发妻患癌逝世,我们可以结成夫妇,太大太突如其来的喜悦,使我漠视了世间人情,忠勇有余,智虑不足,竟没有想过得来不易的喜悦只宜闭门欣赏,不适宜忙不迭地炫耀人前,我把一般人的涵养估计得太高,心无城府的人实在少,人们不但不会为久历风霜的人一旦上岸而鼓掌,他们觉得我需要在轻易得到荫庇之时,再捱一段苦,直至他们认可为止。
“我应该低调一点当杨真夫人,静候旁边的人都习惯了,才好亮相。
“所以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人是会教精人的。”
“故而,你其后的大方、不计较、不露锋芒,还是赢得一些人的认可的。”
“包括你在内?”
我汗颜。
“所以,我觉得你有容人之量,混在那班人之中,只为你的潜质被蒙闭了,未经发掘出来。”宝钏这样说,也许是对的。
“你今日肯帮我,就是我当日积的一点阴功所致。”我笑说。
“你言重了。最能帮你的,还不是你自己。不是吗?如果积阴功和读书果真有效的话,那都是要你狠下心,不畏艰难,不怕冤委,亲力亲为的。”
“无论如何,你从旁提了一声,扶了一把,效用实在太大了。我感谢。”
“那就别空口讲白话,用实际行动表示谢意好不好?”
“你且说!”
“柏年告诉我,你连日晚上躲起来练烹饪,可否人前献技,请我们尝尝你的功力?”宝钏还未等我答复,就说:“至要紧把秦雨和柏年请在一起,希望能一石二鸟,就功德无量了。”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你别是这么笨吧?”
我恍然而悟,兴奋地说:“我也曾替丁柏年做媒呢,有经验。”
“这小伙子不容易对付。看,跟我这三个小女朋友混得顶熟了,可一点儿额外的情意也没有,跟秦雨更像是两兄弟般,真气煞人。”
“你这么紧张秦雨吗?”
“是秦雨紧张柏年之故。”
“啊,是吗?”我兴致勃勃地问。
“她没有跟我说,再豪爽也还是女孩儿家,不好表示什么?可是,我很能看人眉头眼额的。”
“我看他俩是顶登对。以前我为媒的那位,现今回想起来,也难怪柏年没有反应,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型,这位秦雨,可近磅一点了。”
“对。或者制造一点机会给他们,会有帮助。”
“好。我们同心合力,众志成城。”
“先由你发动攻势?还是由我?”
周宝钏想了一想,说:“这个周末,有个餐舞会,本来就不打算去的,只是为了好朋友,从容就义吧!杨真买了一桌,共十人。我去张罗其余五个,你也要来才好!”我笑道:“怎么?真的要一箭双雕,连我都照顾在一起。给我介绍一个?”
周宝钏瞪大了眼睛,道:“曼明,恭喜你,能出语如此般轻松,我知道你的伤口已渐渐愈合起来了。将来有机会,必然替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我笑:“你可是君子一言?”
宝钏伸出手来,跟我重重一握。
宝钏是佯作要凑足一桌子的人数,帮杨真应酬,而将秦雨和丁柏年约到的。
实则上呢,周宝钏刻意地将他俩配成一对。
我乐于自任跑龙套的梅香角色,也没查根究底地追问,当晚何人作我的舞伴,反正是折子戏一场,尽量演好就算,对手是高是矮,是肥是瘦,都不相干。
第39节
当晚,我决定穿得极为普通,首饰固然没有戴,连脸部化妆也省了。
做配角尤其不宜太突出,太抢镜,我完全安于淡素。
临启程前,电话响起来,是丁柏年。声音是愉快的,说:“我来接你同去好不好?”
“你去接秦雨吧!”我一时情急,竟直说了。
对方有一阵子的沉默。
“反正你俩住得不太远,就两个一起接吧!”
我想,还是撒一个谎好,于是答:“宝钏刚来电话,她负责接我。”
“她也接秦雨吗?”
真糟糕,漏洞百出,于是慌忙回答:“不会了,车子坐不下,宝钏还要接另外两个朋友。”我吁一口气,自觉语调自然,对方不会看出破绽:“你这就去接秦雨吧,我们呆会见。”
币断了线,慌忙穿戴,走到大厦门口等侯计程车。香江之夜,永恒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黄昏入夜,正是欢乐时光的黄金档期,那儿会容易截到计程车。我一站就是二十分钟。
不得了,急如热窝上的蚂蚁。抓起了大厦管理处的电话摇去电召的士中心,答应另加小账二十元,才抢到一辆车的服务。
加上中途塞车,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才赶到舞会现场,大伙儿已然入席了。
我走到周宝钏的一席去,脸色大概尴尬的惨白,想起刚才撒的谎话,真不知丁柏年会怎么想?
周宝钏不知情,只一味的热情招呼我坐下,口中还说:“是塞车不是?我老早想到了!”
我只好设法截她的话,免得更显狼狈,说:“好了,好了,反正到步就好。”
“说的是,我们今天晚上就有位朋友不能来。曼明,今天你要缺了舞伴了。”
“不相干,醉翁之意不在酒。”
宝钏瞪我一眼,我才再加添一句:“我旨在大吃一顿,现今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能吃,有职业的女性,体力透支总要补充。”
“又多一位同道中人。”秦雨吟吟大笑,她真是个可爱的爽朗人,希望会合柏年的心意。
想起柏年,我拿眼瞟一瞟,倒没有什么异样。
或许,我只是多心。
于是,愉快地坐下来,准备享受这一晚。
舞会开始之后,同桌的几对朋友都在周宝钏夫妇诱发下走下舞池。
只剩下我、秦雨与柏年。
我立即站起来说:“我到外头去打个电话,突然想起有些事要交带那承办厨房装修公司的老板,你们去跳舞嘛!”
说完,也不待他俩反应,就走出大堂,干脆把自己关在洗手间一会儿。
再回到座位上时,整桌都空空如也,连柏年都在跟秦雨跳舞了。
我独个儿坐下,瞪着那天花板上旋转的五光十色的射灯发呆。
曾几何时,那一个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的场合,自己没有参加,总是有影皆双,出尽锋头,哪有像如今的落泊。
那段跟丁松年亮相人前的日子,是炫耀。
今日自己形单影只的时刻,似献世。
真是一般景物,两番心绪,伤心人别有怀抱。
从那一个时候开始,自己再愁苦,也不流眼泪,只轻轻的唏嘘一声,就算了。
也许从我企图自杀之后吧?
有人说,死过之后重生,就是再世为人,性情会得大变。
这个说法,玄之又玄。
其实呢,我对自己的解释是,自尊心因为极度的蹂躏,反而蓦然顽抗所得出的一点觉醒。
当一个女人,可以尝试以自己的生命唤回一个男人的心时,她的方式虽不可取,但最低限度,用心良苦,别无他求,求的那怕是曾经深爱的人一点点怜惜,而终不可得,是极为凄凉的。
有万份之一我不再转醒过来的机会,丁松年也不会难过、也不会自咎、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些微责任要负,他只会认定我死有余辜。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娘、他的子,姓丁的尽皆如是。
生命在丁松年心目中儿戏至极,万万不及他一段轰逃诏地的恋情。无他,只一句说话,死的不是他本人,亦非他挚爱。
最直率的批评,就是你死你贱,与人无尤。至此,我的自尊被摔落地上,踩踏得血肉模糊。
我与其他活在世上的人何异?都是有娘生、有爷教。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一个人。
不必绝情绝义到这个地步吧!
死不掉的人,要重新爬起来,必须要有一份自信的支撑,我要告诉自己,活下去还是必须的、应该的、可以的。
那就要拾回我那被凌迟至片片碎的自尊,那怕只剩余一点点,也赖以为生。
穷途末路上,碰巧遇上指点我迷津的一个人,周宝钏扶了我一把,我就趁势站了起来。
或许,我仍是站不稳的一个伤心人。然,我会努力,再跌落一次,我还是会爬起来的。
完全堕入沉思之中,并没有发觉有人站到我跟前来。
“可以坐下来,跟你谈几句吗?”
我抬起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造梦,随即再看清楚舞池内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泰半都是我所认识的,面目清晰之至。于是,我知道不是梦境,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有什么稀奇呢?其实老早就应该想到在这种场合会碰到很多人,很多你想见与不想见的人也必济济一堂。
我对丁松年说:“请坐。”
“你清减了。”
“是吗?”
“一个人来?”
我原本可以答一桌子的朋友,包括令弟都在舞池,怎么能算我是独个儿赴会?然,翻心一想,何必跟他在这些小事上执驳,对方是存了怜惜的心意,抑或是抱了奚落的态度,于今,都不应再有分别了吧。
第40节
笔而,我点点头,答:“是的,我一个人来。”
这中间有一阵子的沉默,或者丁松年希望我会发问,让他告诉我,他的那位姓邱的小姐也在现场。然,我没有问。
不关心的事,不必管,不劳问。
他如果以为撇下了舞伴,跑来跟前妻打招呼,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他错了。
过了一阵子,松年说:“我的律师将与你接洽,关于分居的事宜。”
“有必要吗?”我问。
松年的眉毛往上一扬,答:“曼,事已至此,我们不可能走回头路。”
“对,绝不走回头路,我同意。”
“那么,你的意思是?”
“既是双方同意,也真不必再坝卩一重手续,就直接办离婚好了。”
舞台上刚好于此时变调子,由柔和音调转为兴奋嘈吵、节奏明快的热潮音乐。
我因此并不能听真丁松年以下给我说的话,面部表情于是维持原状,并无特殊的反应与回响。
丁松年霍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对于一个跟自己再不相干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应已不在关注与紧张的范围之内了。
随他去吧!
我甚而不必看他往那个方向走,看他同来的是那个人以及那些人!
只是丁柏年与秦雨匆匆走回来,我笑问:“这么快就玩累了。”
“不!”秦雨带笑的语调说:“是丁柏年说要带你回家去了。”
“我?良夜正盛呢,别管我,你们继续玩去。”
“不!”只这么一个字,出自丁柏年的口,也见坚持。
我反而被他吓着了,稍稍抖动一下。
“我们走,你不要再逗留下去。”丁柏年说。
“走吧,我们一起。”秦雨附和着。
我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起身,跟在他俩的屁股后头走了。
在车上,三人都无话。
良久,还是我找了些关于快餐连锁店的问题,给他们说:“真是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我终于签了两间铺位了,一间在火炭,另一间在大埔工业村,地点还算不错,只是此较破烂,装修工程费用大了一点,不过,那是打进经营成本之内,将来也可报销。”
秦雨答:“我们对你有信心是肯定对的。”
“多谢栽培!”
“你言重了。”
丁柏年一直没有造声,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一点点的特别。
他先送秦雨返家,后送我。
秦雨下车之后,我又禁不住敝责起柏年来,说:“你太扫秦雨的兴了。”
“我不能留着你独个儿坐,乏人照顾。”
“有什么相干呢?”
“他跟你说了什么话了,有没有令你生气?”
“他?”我一想,醒起来了:“你是指你大哥?”
“我看见他坐在你身边,讲了好多好多话。我实在有点担心。”
“没有很多话,很简单的几句话而已。也不用担心,他只不过提出离婚。”
已成的定局,将之形式化有什么好兴奋、或好暴躁的。好比那些同居经年,才决定注册的男女,有何惊喜狂喜之可言。
“他没有说伤害你的话?”
“我想他是没有的。音乐太嘈,我听不清楚。”
实际情况是,一个男人向他的妻决绝地提出离异,这已是最伤害她的说话,莫此为甚了!
车已到家门,我回望柏年,拍拍他的手,像安抚一个小男孩地对我这位小叔子说话:“没事的,放心,凡事习惯了就好。回去早点睡吧!”
“请别苦恼。”他紧握着我手,挚诚地说。
“不,我不会。”
“真的?”
“真的!”我笑笑:“多谢你关怀,希望你的善心得着好报,将来你会娶到一个好妻子,跟你白头偕老。”
“会吗?”
“定然会,你一表人材,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白马王子。”
“我不会钟情少女。”
“各人的口味不同哇,是吗?”我笑,忽然想起秦雨的年纪也不轻了,也近三十了吧,于是答:“成熟一点的女人晓得如何忍让迁就爱敬丈夫,那真是好的。”
“甚而经历过沧桑的人,更珍惜平和的可贵。”
“想必是了。我看,柏年。”我忽然欲言又止。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恃老卖老,仍以你长辈的旧身份给你说一声,秦雨是个好女孩。”
丁柏年没有造声。
“是吧?”我再问。
“我认识她,比你认识她还要早。”
“那就好,互相了解需要时间。”我笑笑,打开车门,说:“晚安了,多谢你送我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