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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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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是一条悠悠的河,以永恒的节奏缓缓地前进。

    不知不觉中,四年的时间使罗亚越加高挺,双肩慢慢宽阔,嗓音也日渐低沉;莎曼虽然仍是孩子气的可爱脸庞,却也悄然开始属于少女的成长,身材由圆润变得纤细,个子也慢慢长高。

    但朝夕相处的两个朋友对这些一无所觉,在她眼中,罗亚仍然是有著黑发棕眼、向她宣誓效忠的武士男孩!而对罗亚来说,莎曼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常常让他觉得头疼的麻烦爱哭鬼。

    当天边最后一缕晚霞也消逝,星斗开始一个接一个跃上深蓝色的天幕时,罗亚爬上高高的钟楼,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头金发的少女坐在石垛上,支腮望着天际出神。

    他走过去,在莎曼身边坐下,静静地没有说话。

    晚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来清爽的感觉,罗亚放松四肢,摘下一片树叶开始吹起来,叶子发出简单而欢快的曲调,应和著风声。

    “罗亚,”莎曼保持著托腮的姿势,没有转头看他。“你听见了吗?”

    他停下“听见什么?”

    “沙漠的歌声啊。”

    他诧异地侧耳倾听,除了风声一无所获。“什么歌声?”

    “唉,你真的听不到吗?沙漠在唱歌,就像大海会唱歌一样。从前在帕西法尔,我每晚都听著海之歌入睡的,现在沙漠的歌声也很好听呢。”

    海洋唱歌?大概是指海浪声吧,罗亚终于弄明白她在说什么,不由觉得失笑。

    莎曼总是有一堆奇奇怪怪的念头,常让他听得莫名其妙,至于沙漠的歌声应该就是风沙之声吧。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睡,终年风不停息。

    “沙漠一年四季这么唱,你都听不烦吗?”他不怎么认真地问。

    “我喜欢啊,”她说得理所当然“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我就会一直一直喜欢下去,一辈子也不改变。”

    一辈子吗?他有些发怔“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呢。”

    她回过头来,微笑了,笑容在星光下花一样绽开。“那有什么关系。”她向他靠了靠,倚在他肩上,微微打了个哈欠。“反正罗亚会一直和我在一起,对不对?”

    一直在一起?好任性而天真的话,真是孩子气呢。虽然莎曼是个常常让人头疼的麻烦爱哭鬼,不过有时候也是很可爱的。罗亚觉得如果真能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所以他回答了“对。”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再向他靠紧了些,从他身上传来属于人体的温热是令人安心的催眠剂,有点想睡了啊没关系,罗亚会叫醒她的,因为他是她的武士嘛。

    “罗亚”倚靠著宽阔而坚实的肩头,在托勒利夏呼啸不绝的风声中昏昏欲睡的莎曼,轻轻呼唤了身旁的友人。

    “嗯?”他生怕惊扰什么似的低低回应。

    “我最喜欢你。”仿佛什么重要而秘密的东西不经意溜出心口,像精灵的叹息,还未被夜风捕捉便沉入苍穹。

    “你说什么?”模糊听到几个尾音,罗亚偏过头打算问清楚,却忽然怔住了。

    莎曼枕著他的肩,微微侧著头,金色长发像一道阳光流泄在胸口。清冷的星光照著她的小脸,宛如白瓷般的肌肤淡淡生晕,梦幻般的透明。长长睫毛挂著星辉,在眼下投射出两泓迷人的阴影。红唇孩子气地微微开启,小小的、凉凉的呼息喷在他颈间。她像一只飞倦的小鸟,就这么在他肩头,放心、安稳地沉入梦乡。

    罗亚忽然觉得,她离他这么近,前所未有的近。在这一刻,有一种奇异的温柔,第一次不加掩饰地浮上他的眉宇。

    他静静地坐著,一动不动,在星光下倾听她的呼息和自己的心跳,这两种声音交缠得符节合拍,像流水与游鱼。思绪溯著记忆之河而上,那些沉淀在岁月里的模糊情愫,像入夜的薄雾,在他不经意的忽略下,悄然而固执地覆满他的天宇。

    “莎曼”他轻拈她的秀发,无声地放在唇边亲吻,放纵自己小小的逾越。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脸上温柔的表情,完全落人暗处一双充满震惊而忧虑的眼中。

    几天后,尼奥王子宣布,将于下月月圆那一天,在岩堡举行公开的御前比武大会。

    自从四年前来到托勒利夏,七百余人的队伍就分成两部分王室和十数家贵族带著两百多名家臣仆役住进岩堡,其余四百名低级杂役则在距岩堡三、四里外的一片平坦谷地建立起一个小村庄。

    托勒利夏位于沙漠边缘,土地既稀少又贫瘠,要供养这么多张嘴实在困难,为解决生计问题,这些以前从未干过农活的人们不得不亲自耕种,另外还专门组织了支商队到各国进行贸易,同时也负责搜集情报。

    原本武士人数就不足,这么一来,岩堡的守卫力量更是空前薄弱,有经验的战士只剩一百来个,远不能满足防御盗匪的需要托勒利夏属于三不管地带,常有沙漠强盗与各国边境流寇侵扰。而到其他地方招募佣兵又难以保证其忠诚度,唯分之计,只能从低等仆役中选拔有才能的人充当武士。

    所以,托勒利夏每年都要挑夏季的一个月圆日举行御前比武大会,这也成了低级仆役一举跃入上层行列的捷径。

    对于这场大会,最兴奋的莫过于十六岁的罗亚,今年,他终于到达可以参加的年纪了。

    同时兼具勋爵养子与吉德贱民双重身分的罗亚,虽然获准留在岩堡,却仍然被视为低贱的存在。罗亚并不在乎被派去做脏活累活,然而能像养父一样成为一名高贵的武士,是他从小一直渴望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似乎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参加比武大会,堂堂正正地加入王室禁卫队,做一名与养父一样勇敢的武士,然后,真正正式向莎曼宣誓效忠!

    为了这一天,罗亚准备了很久,最近更是将空闲的每一分钟都用在剑术和骑术的练习上,拜养父所赐,他很早就开始学习这两项武士的基本技能。

    西蒙对养子的这种狂热似乎并不支持,但也没有禁止,只是常常用一种复杂而叹息的眼神注视他。

    另一个不满者是莎曼,为了练习,罗亚已经好几天没有去钟楼跟她碰面了。

    “罗亚,陪我说话嘛!”她站在马厩外向他招手。

    “不行,我现在没空。”他忙著在草垛间练习躲避对方长剑的动作,看也不看她。“你自己去玩儿吧!”

    前天不行,昨天没空,今天居然还是不理她,金发小鲍主终于忍不住恼怒地大叫“我讨厌比武大会!讨厌剑术!最讨厌、最讨厌罗亚!”

    罗亚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提起裙摆跑开了。

    御前比武大会在罗亚的期盼与莎曼的诅咒中,如期举行了。

    岩堡外的一大片空地上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著兴奋与刺激,色彩绚丽的旗帜随处可见,点缀于竞技场四周的营帐和天篷边。

    人群的鲜丽衣裳迎著阳光,恍若珠宝般闪闪生辉,孩童们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仆人们手上捧著大盘子,来回穿梭为贵族传递各种解渴饮料。

    竞技场上铺著沙粒,两侧设有约莫一百码长的木栅栏,里层栅栏较低矮仅有三尺高,但外层栅栏却足足有八尺高。

    内层空间是留给随从与参加竞技的武土的马匹活动之用,高栅栏外则是一般平民、仆从观赏竞技比赛的活动区域。

    女士们和未参加比赛的贵族与武士测坐在呈梯形排列的长凳上,居高临下可将全景尽收眼底。这些看台长凳均设有天篷,分别饰以各家族的旗帜以为区隔,而正中央飘扬著王室霍恩家族的金鹰旗帜。

    比赛开始前,参赛的年轻武士们都穿著甲胄在场内走动,依各个武士的财力状况,其所穿之甲胄便有款式与品质之分,而其间的差异颇大。

    场内可见一些铁环链成的盔甲,也有较新式以皮革连结的金属制甲胄。最富有的武士则芽白利迪斯传进的新式甲胄,它以上好的铁片将整个人从头包到脚,全身无一处未受到保护,盔甲上饰以染色羽毛,其颜色代表著武士的家族。

    莎曼坐在正中的看台上,急切地等待著比赛开始。尽管对罗亚有著不满,她还是十分盼望朋友能够在比赛中有好的表现,因为她知道这对于罗亚有多么重要,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参加这种盛会。

    在她四周,到处都可见武士们跪于女士面前,接受丝带、腰带、薄纱头巾,甚至珠宝。

    “我看见那些人手臂上都绑著丝带,”她对身旁的女伴莫拉夫人问:“那有什么特别含意吗?”

    “每位女士都可以挑一位武士,将她的祝福和象徽送给他。”

    莎曼看见罗亚朝这边走来,他穿著简单的护甲,头盔夹在胳臂下,棕色的眼睛闪耀著兴奋的光彩,看上去神采飞扬。

    几乎想也没想,莎曼己经大叫起来。“罗亚,快过来,我把祝福送给你!”

    他快步来到她面前,单膝点地,微笑着看她“这是我的荣幸。”

    她撩起覆于发上的透明薄纱,由发辫上取下一条金色丝带,系在他的左臂上,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要赢得胜利哦!”罗亚重重点了点头。不管是为了莎曼还是为了自己,他都要争取这个机会。

    两个孩子相视而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那些贵族们异样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尼奥皱起眉头和西蒙担忧的脸色。

    大会分为徒步剑术比赛和马上长矛比赛两部分。

    在剑术比赛中,罗亚轻松地击败七、八位贵族少年,最后败在禁卫队一名士兵手下,这已经是二十岁以下的参赛者中最好的战绩了。接下来是马上长矛比赛。

    道长木栅将场地隔成两半,两名对手各从木栅一头向中间冲刺,谁被长矛击下马背就算输。

    穿著仆从服饰的罗亚是个英挺健美的少年,但是身著甲胄的他则气宇轩昂、威武不凡。

    他轻松地抬腿翻身登上马背,胯下骑的是匹灰色战马,马身上饰以绿色毛华叽马饰,技著刻有金豹的绿色皮饰,莎曼认得那是他养父西蒙的坐骑米达文,她看着罗亚旁边的人将他的头盔、盾以及长矛递给他。

    她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差点没呛著她。这种游戏用的虽然是木制长矛,有别于战场上所用之长矛,但是仍有危险性存在。她屏息看着罗亚策马前进,头低倾著,手臂执矛平伸。他的矛正中对手的盾,而对方亦然,双方长矛均应声折断,于是两人都折回场边重换新矛。

    比赛规则是折断三支长矛而不致被对方击下马背,如果其中一方在三回合冲刺中被击下马背,就算输。但是参加这种比赛,意外事件频生,受伤乃难免之事。莎曼一直提心吊胆地看着罗亚一次又一次冲刺,而双方均未跌下马背。

    最后一击,罗亚的长矛顺著对方的胸甲刺中肋下,骑士倒栽下去,头盔飞上半空。赢了!莎曼猛地站了起来,完全忘记自己的身分,开心至极地鼓掌欢呼。全场亦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口哨,为罗亚精彩的表现而致敬,只有一旁的克兰伯爵脸色阴沉,被击下马背的,正是他的儿子二十岁的小克兰子爵。

    罗亚连赢四场之后,由于马匹受伤而不得不退出比赛,如果再比下去,说不定能够获得最后优胜,但即使是这样,在总成绩中,他也能排到第三名了。

    比赛全部结束后,取得前三名的参赛者将得到尼奥王子亲自颁发的奖赏,井获准加入王家禁卫队。然而,当浑身是汗和尘土的罗亚满怀骄傲地走到主台前,单膝跪下准备接受荣誉时,一道尖刻的嗓音大声响起。“吉德贱民根本没有参加比赛的资格!”

    整个看台顿时一片哗然。

    说话的是坐在白惊旗下的克兰伯爵,尖削苍白的脸上带著神经质的激动,一双冷酷的灰眼傲慢而憎恶地盯著罗亚。“他们只配圈在马厩里伺候牲畜!”

    罗亚挨了一鞭似地浑身一震,倏然抬起头来,双目喷火直视克兰伯爵。

    即使高贵如克兰伯爵,也不禁被这双眼睛刺得向后躲了躲,刻意提高嗓子“你那是什么眼神!一个贱民居然敢这样直视贵族,难道伊林梅尔的法典在托勒利夏就不被遵守了吗?高贵的殿下,我请求您重重地惩罚这个胆大妄为的贱民,维护法律与王室的尊严!”

    苞在尼奥王子身边的西蒙向前踏出一步,冷然看着克兰伯爵。“御前比武大会本来就是为破格选拔人才而设,只要是伊林梅尔的臣民,人人都可以参加。伯爵大人这样说,难道是在质疑王子殿下的决策吗?”

    克兰伯爵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恶狠狠地吼道:“吉德贱民根本不能算是臣民!”

    “那么,连吉德少年都打不过的家伙应该算是废物了?”西蒙竖起眉毛,完全不屑地斜睨著眼前涨红了脸的克兰伯爵。

    “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下来。”插言打围场的是维德公爵“这是在殿下驾前,要谨守贵族的风度与巨子的礼仪,不要为了一个小小的吉德贱民而伤了和气。”他转向西蒙,微笑着说:“我知道这个孩子一直是受您保护的,不过也不要太宠他了,如果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分,将来会有更多麻烦,您说是吗?”

    克兰伯爵窃笑。到底是儿女亲家,关键时刻总算是帮上忙了。

    半跪著的罗亚却深深垂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咬住牙关。

    尼奥王子一直不动声色地听著,此刻终于开口了“这孩子叫什么?”

    “罗亚,罗亚莫尔,殿下。”西蒙低声回答。

    “那么,”尼奥王子站了起来“罗亚莫尔,我宣布你获得十枚银币的奖赏,但是,不允许你加入王室禁卫队。好了,就这样。”

    “哥哥!”坐在一旁的莎曼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这不公平!”

    “住嘴,莎曼。”尼奥王子非常严厉地斥喝妹妹“我已经决定了,任何人都不要再有异议、”说完,他拉起妹妹的手离开看台。

    被兄长拉著走的莎曼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朋友。

    罗亚低著头,跪在那里,仿佛一尊冻结的雕像,而克兰伯爵与维德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笑了起来。

    比武大会结束了,围观的人们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各自散去,没有人想到要为一个吉德少年抱不平。贵族老爷们当然是高高在上的云彩,而只能抬头仰望天空的人们,却也可以踏在泥土上建立自己的优越感总有比自己更加低贱的存在。

    罗亚跪在那里,什么也感觉不到,周围世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还有耻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灵魂里。

    梦想、荣誉、未来这些字眼在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可笑、无比荒谬。他狠狠地咬牙,口腔中泛起淡淡的血腥味道。

    耳边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回去吧,罗亚。”

    是西蒙大人。他一定早就猜到会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况,所以才不赞同自己参加比武大会吧?

    “罗亚,这一切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因此而自责。”

    那么,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是把他生为吉德贱民的母亲,还是那个始乱终弃不知名的父亲?又或者是这个肮脏的世界?

    踩著棉花般虚浮的脚步,罗亚回到了熟悉的马厩,当騒臭的气息扑入鼻端时,他突然觉得这里仿佛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他伸手抱住身边汗淋淋的马,看到左臂上系著的金色丝带,他突然一把扯了下来,用力扔到地上,拼命践踏著丝带马上被污泥和马粪淹没。

    良久,他停下脚,怔怔地看着可怜的丝带,养父的话再次浮上心头。“罗亚,莎曼公主对你很重要吧?”

    重要?是啊,当她把祝福送给他时,他这辈子还没像那一刻那么骄傲过,然而忍了多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当他吃力地弯下身,将丝带自污泥里拾起时,一根粗大的木棒猛地袭向他的后脑,毫无防备的他紧握著丝带,无声无息地昏了过去。

    “吉娜,你有没有看见罗亚?”坐在厨房的桌旁,莎曼的眼睛跟随围著烤炉团团转的厨娘,有些焦躁地问。

    自从比武大会结束,好几天她不曾见过罗亚一面,钟楼上等不到他,在马厩,比利也说没见到他,她怀著希望等在厨房,然而用餐的人都散去,仍不见罗亚的踪影。

    她找不到他,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我说假如您没有别的事可做,不妨帮忙把那篮马铃薯削削皮,姑娘。”吉娜不耐烦地冲她嚷道。

    “你有没有看见罗亚?”她再接再厉地问。

    “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样清闲。”吉娜向火炉里添了柴,回到桌边喘口气,不满地瞪著她手上削得凹凸不平的马铃薯。“他不在,当然是有活儿要干。”

    “可是我好几天没见到他。”她魂不守舍地削著手上的马铃薯,一股委屈涌上心头。为什么?为什么她最好的朋友要躲著她?她无意中做了什么冒犯他的事了吗?还是因为比武大会的事在对她生气?

    吉娜老眼眯起,盯著她忧愁的小脸。“姑娘,有些事我还是先提醒您一声,您和罗亚不是一类人,太接近他会给他招麻烦的。”

    “为什么?”她惊讶而迷惑地睁大眼睛。

    这孩子单纯得什么也不懂,并不是只要怀著友善,就可以毫无顾忌的亲近他人,人与人之间除了感情,还有阶级、地位这些无法抹消的东西存在啊。

    “在您眼里,罗亚是个怎样的人?”吉娜快手快脚的抓起马铃薯削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怎样的人?”莎曼迷惑地看她一眼“当然是又善良又勇敢,虽然不爱说话,却非常非常温柔,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朋友?”吉娜扯开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公主与平民不会是朋友。”

    她放下小刀,很严肃地交叠著双手。“谁说公主和平民不能交朋友,吉娜,你和罗亚都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哼!”吉娜摇摇头。天真的孩子,还没有被现实污染的眼睛是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区别的,但是在其他人眼中,这种友谊触犯了这个小小世界的等级秩序,无法责难公主,相对的,罗亚就会承受更大的惩罚,该是让她认清这一点的时候了。

    “去野狼崖瞧瞧吧,或许他在那里安捕兽夹。”吉娜头也不抬地说。

    “喔,我就知道你会告诉我!”莎曼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扑过来亲亲她油光发亮的胖脸,转身跑掉了。

    野狼崖是威登山谷外一道高大的山脊,每年冬季降下大雪之后,西蒙都会带几个同伴来到此处设陷阱捕猎野狼、狐狸和山兔。为方便打猎,在崖顶盖了幢小小的木屋,莎曼曾跟罗亚来过几次,知道上去的路。

    骑马沿著窄窄的小径,绕过几座土灰色的山丘,远远望见小木屋褐色的屋顶,莎曼催快了坐骑。

    在木屋门口下马,她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想要给好几日不见的朋友一个惊喜。

    “罗亚!”她大声喊著他的名字,笑容却在他转过头来的一刹那僵住了。

    她的朋友躺在草铺上,灰毯盖住大半身子,然而露在外面的手臂包里著厚厚的绷带。他的脸,那张原本清秀俊美的脸,此时竟布满青紫淤伤,眼睛更是肿得只剩一条缝,唇破,额裂,在这张脸上几乎找不出半点她熟悉的影子。

    “天啊!”莎曼只说得出这个字,她吓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罗亚也看见了她,没有说话,视线漠然地从她脸上掠过,他默默地将面孔转了过去,目光投向窗外的山峦。

    好半晌,莎曼才从那一瞬的震惊中醒来,马上跑到他身边,想要伸手去抚摩那些伤痕,却又怕碰疼了他。“怎么会这样?”

    半跪在一旁,她抓住他露在毯外的手,眼泪一滴滴地淌下白嫩的脸颊“可怜的罗亚,一定很疼吧?怎么会受伤呢?”

    他被迫转过脸来看她,几乎变形的面容木然,连眼神也是空洞的。

    莎曼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由又急又怕,握著他的手哭起来。“说话呀,罗亚,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疼?呜呜”

    或许是被她的哭泣打动,罗亚的眼神渐渐有了变化,由空洞变得炽热,像是愤怒,却又隐约藏著无奈:像是仇恨,又含著些许不忍:像是厌烦,还有那么一点茫然,最后,慢慢柔和。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没事,只不过从马上摔下来而已。”

    他的声音嘶哑而微弱,莎曼一下子抬起头,泪水从她宝蓝的眼眸中大颗大颗地涌出来,美丽的脸蛋潮湿一片。

    “罗亚!”她欣喜地大叫一声,眼泪流得更急了“呜呜呜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你吓死我了”

    他皱了皱眉,低声说:“别哭了,你一哭我就头疼。”

    “嗯,我不哭了。”她急忙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颊,露出轻快的笑容。“你看,我不哭了,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呀。还有,以后再也不许这样吓我了,罗亚莫尔武士!”

    最后那个称呼刺到了他的心里,一瞬间,罗亚的脸色变得惨白,眼中再度凝结成冰。

    “别叫我武士!我不是武士!”他咬牙忍住咆哮,额头因为用力而沁出冷汗。

    “好吧、好吧,你不是武士,是我的朋友。唉,你不要乱动呀,伤口会出血的,看,绷带都染红了。”她的口气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一边轻轻地抚摩著他乌黑柔顺的头发,带著女性特有的温柔与耐心。

    这时有马蹄声慢慢接近木屋,莎曼一呆。是谁?

    很快的门开了,一个五十多岁,微微发胖的中年男于出现在门口,手上还提著一个小箱子。

    “乔菲尔德医生?”

    “公主殿下?”

    双方都吃了一惊,还是乔菲尔德先回过神来,向她恭敬地行个礼。“殿下是来探望罗亚的吧?”

    “乔菲尔德医生,请你一定要好好治疗我的朋友。”莎曼看着托勒利夏王室的御医,也是威登山谷唯一的医生,非常郑重地说。

    乔菲尔德露出一个保证似的微笑“殿下请放心,他的伤没有大碍,除了右腿的骨折之外,其他都是皮肉伤,很快就会好的。”

    “真的吗?那就好。”她大大松了口气,笑容像雨后的彩虹,霎时闪现在美丽而稚真的脸上。

    谁能够拒绝这样可爱的人儿呢?乔菲尔德赞叹地想,即使是在异国的流亡生活中,莎曼公主也不减半丝王室的绝世姿容与丰采,可以想见,她将来长成之后会是个多么令人目眩的存在。

    “罗亚,该换葯了。”乔菲尔德打开随身携带的葯箱,取出新鲜的膏葯和乾净的绷带。“只要伤口不发炎,半个月就能愈合了。”

    罗亚看向一旁的莎曼,迟疑了一下,咬了咬牙,忽然说:“殿下还是出去吧,血会吓到你的。”

    “不,”她马上摇头“我才不怕,我要留下来照顾你。”她冲著他做了个俏皮的鬼脸“罗亚不会是害怕自己疼得哭出来,所以不想让我看到吧?”

    他把脸扭开了。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瓜!

    手臂上沁血的绷带一圈一园被解开,当伤口完全暴露之后,莎曼刹那间呆住了伤口深而长,两边的皮肉微微翻卷,鲜红的血丝仍在往外渗出,显然是某种尖锐的利器划伤的。那个伤口烙印著暴力的痕迹,即使莎曼再天真无知,也不会弄错。“这根本不是摔伤!是谁伤害了你?是谁干的?”她伤心又愤怒地大声问。

    这一刻,她心头燃烧著从来没有过的愤怒,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冒火。她最好的朋友,总是细心保护她的罗亚,竟然受到如此残暴的伤害!“你告诉我,我一定让哥哥严厉地惩罚他!”

    她的激动和愤怒并没有引起罗亚的共鸣,他只是紧紧闭著唇,固执地一言不发。

    “乔菲尔德医生,罗亚不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莎曼转而去问医生。

    可怜的乔菲尔德不知所措地看着默不作声的罗亚,再看看激动得脸色通红的公主。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啊,那么

    “臣下也不清楚呢,殿下。”他决定,不该说的不说,祸从口出是古老的名言。

    莎曼死死握紧拳头,用力地呼吸,几秒钟后转身跑了出去,屋外传来马匹的嘶呜和杂杂的马蹄声。

    乔菲尔德长长地、沉重地叹了日气。

    岩堡书房的门被人粗鲁地砰然推开,正围坐在长桌前商议事情的五个人,都惊诧地望向门口。

    伊林梅尔的莎曼公主头发凌乱,衣裙也沾著灰土,脸上带着无法言喻的愤怒站在那里,一向温柔娴静的她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像手持闪电在云层中追逐敌人的复仇女神。“哥哥,罗亚为什么会受伤?请你告诉我!”她大声质问著兄长,完全不顾场合与礼仪。

    尼奥王子脸沉了下来,非常不悦地说:“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莎曼,莫拉夫人平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书房里的气氛变得尴尬,为首的维德公爵向尼奥王子行了一礼,恭敬地告退,与其他四名重臣离开房间,让兄妹两人独处。

    尼奥王于脸色有点难看,他是个很注重礼仪的少年,尤其在这种流亡生活里更是分外保持著王族的高贵风度,妹妹莽撞的行为让他觉得在诸位贵族前丢脸不过,看到她红著眼圈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口,心又软了下来。毕竟是唯一的妹妹,而且,她还是个孩子呀。

    “过来。”他把声音放柔和了些。

    她慢慢走到兄长跟前,半垂著头,咬著嘴唇。

    “你要问我什么,现在问吧。”尼奥王子淡淡地说。

    “我要知道是谁伤害了罗亚。”莎曼抬起头,身子微微颤抖,眼泪顺著白皙的脸颊缓缓流下。“哥哥,你一定要惩罚那个坏蛋!”

    “你就为了这个不顾礼仪地冲进来?真是太孩子气了。”他皱起眉,很是不以为然。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可是罗亚他伤得很重呀!”

    “那又怎么样?”尼奥王子有些不耐烦地看着妹妹“只不过是个吉德贱民罢了,根本不值得你这么激动。”

    不敢相信兄长竟会如此回答,她叫了起来“罗亚不是贱民,他是我的朋友啊。”

    “不要胡说!”他厉声打断她“莎曼,记住你的身分!你是高贵的伊林梅尔公主,怎么可以和吉德贱民做什么朋友,以后再也不许说这种有损王室尊严的话,听到没有?”

    她呆呆地看着兄长愤怒而阴沉的脸,茫然不知所措。为什么?为什么她和罗亚不能做朋友呢?吉娜这么说,哥哥也这么说,难道,身分真的那么重要,比拥有一颗善良的心还重要吗?比正义还重要吗?

    “可是,罗亚曾经救过我的生命呀。”她低低地问:“难道我们不应该报答他吗?”

    “能够为王室效力是他的荣幸,再说,他不是也没有怎么样。”

    “哥哥!”

    “你以为我成天没事做,无聊到必须去关心一个吉德贱民的冤屈吗?”他提高了声音“我再说一遍,我不清楚是谁干的,也不认为有必要知道。还有,我早就应该提醒你,身为公主应该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仪态和身分,你怎么能在比武大会上把祝福给一个吉德贱民?这会让其他贵族怎么看?以后不许再和那个家伙混在一起!好了,你出去吧。”

    莎曼终于明白兄长无意管这件事,是不是就因为这样,罗亚才不肯说出伤害他的人是谁?就算知道也没办法加以惩罚,因为吉德人是没有人权的,随便谁都可以侮辱、践踏,不会有人为他们讨还公道。

    原来,这个世界并不像自己想像中那么纯净,还有许多污秽与阴暗丑陋与可憎啊。

    十三岁的莎曼,第一次意识到,她与罗亚之间遥远的距离,也第一次觉得,或许再也不能和罗亚回到无忧无虑做朋友的日子了

    她为此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