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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曲一代一代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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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很久很久,都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整个人像是失去重量,轻轻飘起,脚步凌空,踏不到实地。

    这不是真的,这是一场恶梦,我终于会从恶梦中醒来,发觉一切如常,马大穿着新衣,笑脸迎人的与我吹牛,我们如常的滚作一团,而亚斯匹灵在一边跳来跳去。

    我也觉得我的精神压力已到了极限,不能再应付下去,我想说话,不过喉咙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

    永亨紧紧的揽住我。“有我在这里。”他不禁痛哭失声。

    妈妈与老英姐已经被送到李伯家去住。警察来的时候,由永亨应付。

    “是从这里摔下去的,露台的栏杆很矮,但是一般成年人没有理由会得失足。”

    “我们已经取得死者的病历。”

    “这两日我们会研究研究。她扑上去抢救已经来不及,亲眼看她坠下街心。”

    “死因无可疑之处。”

    我与永亨无言,三日三夜,我们没有合过眼,我的面孔浮肿,眼泡像鸽蛋,但很奇怪,心静如死水,像是了一件事。

    马大的故事到此为止,转过一页,世界上从此没这个人,太阳升起落下,春去秋来,与她再无关系,她如一朵玫瑰,跟所有的玫瑰一样,只开了一个上午。

    她什么都没留下,花尽她的青春之后,她离开我们。

    警察在絮絮细语,阳光射进来,我嘴角带着微笑,坐在露台旁不动。

    有人按铃,永亨去开门,我抬起头,啊,是梅令侠,他来了。

    他看上去更加破烂,更加潦倒,他混身颤栗着叫马大。

    我变得一点恨意也没有,看着他跪在地上,眼泪鼻涕流个不尽。

    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没人知道。

    他们可曾真正快乐过,亦没有人知道。事情怎么会变得这样,更没有人知道。

    我茫然想:马大死了,一切恨意随着她下葬。欠债的债已偿,欠泪的泪已尽。

    我听得妈妈说:“令侠,你怎么搞成这样子?”

    梅令侠掩着面孔,呜呜的哀哭。

    妈妈问:“瑟瑟呢?”

    永亨向妈妈使一个眼色。

    我淡淡的说“她走了,也许跟那个洋人走,也许没有。她回来不过是要抢回梅令侠,目的达到,她还留在此地干什么?”

    梅令侠不理睬我们,坐在地下,又哭了许久许久,然后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

    他去后,妈妈问永亨“他会怎么样?”

    我诧异“你为他担心?”

    妈说:“是。”

    “为一一他一一?”我说。

    “上帝说的,如果只爱爱你们的人,法利赛人也懂得这么做,要爱你们的仇敌。”妈妈说。

    我说:“我做不到,我至多不与他计较。”

    永亨说:“令侠很疯的,他会得渡过这个难关。”

    “是,”我仍然很淡的说“然后再找个有钱的女人,过其舞男生涯。”

    妈妈沉默,过一会儿说:“三十年前,我跟我自己讲,艳红遇见殷氏,不知是哪一个的不幸。三十年后我同自己讲,马大碰见令侠,又是谁的不幸。”

    我开始有点明白妈妈说这个话的意思。

    梅令侠也不见得好过。

    妈妈说:“你们走吧,我已决定叫李伯母搬来同住。”

    “什么?”我说“李伯母那处有李伯伯,不方便的。”

    “她已决定离婚。”妈妈说“走吧,前世的牵连到这里已经告一段落。”妈妈转过身去“我与你们两姐妹的夙缘也到此为止,走吧,随永亨走。”

    永亨拉一拉我的手“妈妈想静一静,哈拿,我们随时可以回来的。”

    我只得答应了。

    李伯母带着简单的行李搬进来,我与永亨收拾着要搬出去,更显得人生如旅途,来去匆匆。

    李伯母同我说:“你们俩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对方。唉,我们老一辈的什么酸甜苦辣都尝遍,现在还要白头人送黑头人你们真要好好的。”

    我与永亨握着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想到马大,我心如刀割。

    妈妈说:“那爿店呢,你同我留着,我们两个老太婆也有个消遣。到了那边之后,电话信件不准少。”

    “是。”

    但我总觉得马大仿佛会随时笑嚷着进屋子来,娇俏的背出一段衬她心情的诗章。

    午夜梦回,我总想到马大那短暂荒谬,浪费了的生命。

    永亨让我去订票,回来走到楼梯底下,忽然有一个男人窜出来,吓我一跳,我退后三步想怎么样?抢东西?抬头一看,那人却是梅令侠。

    我定一定神,瞪着他。

    他站定了,并没有趋前来,离我有一两公尺左右,傻傻的看我。

    我看他没有什么异举,便问:“你来干什么?”

    他不答。

    “为什么不上楼去?”我问。

    他还是怔怔的看着我。

    我心神略定,发觉他打扮得比前两天整齐得多,又宽三分心。

    我说:“你爱站在这里,你自己站个够,我可没空陪你。”我转身上楼。

    “马大。”他的声音是颤抖的“马大。”

    我叹口气“你在说什么?马大早去了。”

    “马大,现在我同妈妈住。”他的声音是温柔的,恳切的。

    “那很好,你妈妈是寡妇,你是应当多陪她。”

    “马大一一”

    “梅令侠,我不是马大,我是哈拿。”

    “马大,”他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现在都改过了,要钱来也没用,我们一起住妈妈那里,你说多好。”

    我震惊。梅令侠终于精神崩溃。他分不出我与马大。他一直说我们两个人像,他终于神志不清,再也分不出我同马大。

    我压住恐惧,柔声说:“你先回家去。”

    “你几时来?”他问“马大,我们不必胜过瑟瑟,我不会回到她那里去,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担心。”

    他忽然拉住我的手。

    我大力挣脱“你先走,我慢慢跟着来。”我声音发抖。

    “你一定要来,”他说“我等你。”

    我看着他,心中各色各样的滋味涌上来。

    “马大,我知道我对你不起,马大,我知道你伤尽了心,受尽了折磨,可是你得给我一次机会。”

    他悲切地哀求。

    “你回去吧。”我落下泪来。

    “好,我听你的话,”他依依不舍“我听你的话,你记得马上来。”他转身走,但是一直回头再看我。

    我凄酸的松出一口气,回到家门,掏出锁匙开了门。

    梅令侠有这样的结局,是我所没有想到的。

    妈妈说:“飞机票买了?”

    我点点头。“哪一天的班机?”

    “下星期一。”

    “叫你们越快走越好,”妈妈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再拖延还不是要走。”

    我赔着笑,不出声。

    李伯母排解说:“哈拿也是一番孝意。”

    停一停,妈妈说:“适才梅姑姑到处找梅令侠。”

    我扬起一道眉,什么也没有讲。

    “梅姑姑说他身上有病,不知道怎么一不留神,给他走了出来,担心得不得了。”

    “什么病?”李伯母问。

    “我不知道,我没问。”

    妈妈说“不知道是什么病,听她的声音,像是非常焦急,照说大病就应该走不动才是,但听她的语气,又实在非同小可。”

    我知道他是什么病,但是我不说出来。

    永亨与我收拾最后的杂物,预备离去。

    他说:“我们可以常常回来看妈妈,你不必担心。”

    我诡秘的微笑,真想不到梅令侠会有这样的下场。

    永亨问:“你在想什么?”

    我定一定神“没有什么,那边的生活会得适合我吗?”

    “当然会,只要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会习惯。”“我相信我会。”我靠在他身边。

    “那你还担心什么?”

    “我有担心吗?”我讶异。

    “你看上去紧张极了。”永亨说。

    有很多事都瞒不过永亨。

    “星期一就要离开老家,自然紧张。”

    “明天是最后的晚餐。”他开玩笑“怕不怕?”

    永亨说得对,我是很紧张,见过梅令侠那个样子之后,怎么会不紧张,心像绞着似的。

    星期日一大早,母亲叫醒我。她悄声说:“找你,是梅姑姑。”我连忙起床。

    我们母女俩来到偏厅,妈妈低声说:“直求我,说令侠想见你。”

    我揉一揉眯着的双眼,不语。

    梅令侠要见的不是我,他要见的是马大。相信梅姑姑也明白。

    “梅家同我说过了。”妈妈说“你去一趟吧。”

    “妈妈,你的心太慈。”

    妈妈恻然“他都到这个田地,连你都认不清楚,还有什么恩怨?”

    我不响。

    “速去速回,快去换件衣服。”

    “我不去。”

    “算是妈妈求你,妈妈同你一起去。”

    “我真不明白,妈妈,你何苦还跟他们有这种瓜葛。”

    妈妈说:“我是看在他母亲分上,你不知道母亲的心。”

    我转过身子。

    “来,哈拿,不消十分钟。”

    我终于换了衣裳。

    永亨奇问:“去什么地方,才八点半?”

    “陪妈妈去做早礼拜。”我说。

    我与妈妈在门口截了部车就走了。

    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厦的一个单位,母亲对着字条找到地址,伸手按铃。

    梅姑姑很快来开门,见到我们,一面孔感激之情。她整个人落形,眼睛像核桃般肿。

    屋子很窄,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挤。大家都没有说话。

    梅姑姑把我们引进一间房间,令我们坐下来。

    饼一会儿,梅令侠出现了,外表看去,他与常人无异。

    他一见我,马上喜极而泣。

    “马大。”他叫我“你来了,马大。”

    “是的。”我只得轻轻说“我来了。”

    “马大,妈妈说你要离开这里到外头去读书,可是真的?”他看住我。

    我看看梅姑姑,她以恳切的眼光看牢我。

    我说:“是的,我要去读书。”低下头。

    “那你会不会回来看我呢?”他焦急。

    “会的,”我说“你有病,不能跟我去。”

    他羞愧的低下头“是,我有病,你不会嫌弃我吧?”

    “我不会,”我一直扯谎“你放心休养,我要走了。”

    “这么快?马大,我还有许多许多话要同你说。”

    “时间不够了,你好好保重。”我抬起头来。

    “马大一一”

    眼泪充满了我的眼眶,终于忍不佐,直淌下面孔。

    “你哭了。”梅令侠怔怔的说。

    我夺门而出。

    妈妈跟着我身后。

    梅姑姑掩上门,用手帕捂着脸,她说:“好了,至少见过你,他相信你仍然爱他,你只不过是去读书,那么他也不会天天问我,马大为什么不来看他。”

    妈妈喃喃的说:“孽缘,孽缘。”

    “走吧,妈妈。”我的心肠又刚硬起来。

    妈妈与我终于离开了梅家。

    回家的一路上,母亲缓缓落泪。

    我的眼睛,直看着车窗外,直至抵家。

    我们上楼梯。

    这条宽畅的旧楼梯我们曾经走过千次百次,与马大在此间捉迷藏玩游戏,上上落落,渡过无数欢愉的日子,直到我们碰上殷家的人。大门一开,永亨迎上来“这么快回来了?”一看妈妈“你怎么惹妈妈哭?”

    客厅中有客人。是那位慕容小姐。

    她笑问:“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我迎上去招呼她。

    “你照那个地址找到殷瑟瑟没有?”慕容小姐问。

    我顾左右而言他“驾临寒舍,是为探访我们?”

    “不,无事不登三宝殿,李太太答应让我写她的自传。”

    “什么?太好了。”我看向李伯母。

    李伯母笑“年轻人一定要缠着我说故事,说什么要配了图片出书呢,我没辙,只好顺着他们。”

    我说:“精彩的故事是应当留下来,以免淹没。”

    妈妈在一旁说:“每个事主,都会觉得他的故事最哀怨动人,他的一生,最富曲折离奇,事实上在旁人眼中不过平平无奇。”

    慕容小姐微笑“这就得看观者的观感如何了。”她转向李伯母“我们说到”

    “对,那年我十二岁”李伯母与慕容小姐继续谈话。

    人的故事是永远不会完的。

    一代又一代的传下去。粉艳红的故事完结,裘马大的故事登场。

    现在轮到我,稍后会是我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