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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车缓缓驶入汤家宅园。
在主屋门前阶梯上,站着暴跳如雷的中年男子。
“糟了!少爷,今天是您相亲的日子。”当司机的忠仆老劉小声地提醒。
“是吗?”费璋云心不在焉的。
“呃少爷,是不是该叫韦小姐起来了?”满脸风霜的老劉偷偷从镜里瞄向后座,瘦弱的韦旭日疲累地枕在费璋云的肩上,显然睡得相当酣熟。
费璋云没带半点柔情地摇醒她。
“嗯到家了吗?”韦旭日睏盹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汤家屋宅就在正前方,她眨了眨眼,看清阶梯上的男人。“汤競声?”她马上临危正坐起来。
“显然你对汤家也相当了解。”费璋云冷道,眉头蹙了起来。
“我是想了解你。而你过去的一部分与汤家共度。”她努力止住身上的怯意。
“他是你的继父,对不对?也是你未婚妻的监护人,她一死,名下一半的遗产归他,两另一半遗产则依花老先生遗嘱:如花希裴不幸在二十岁前去世,费氏之子有权得到一半遗产。”
“你调查得相当详细。依你住在那骯髒污秽的貧民窟里,实在难以想像你哪来的金钱调查我!”
“我把所有的钱都投资在你身上了,只得住在那种地方。”她的笑容羞涩,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我有些冷。”
他厌恶地哼了一声,恍若未闻。然而眼睛溜转到她有些红得不自然的脸颊
他咬牙,脱下身上的外套兜在她头上。
“嘿嘿。”她笑得十分开心,小心地将过大的外套穿在身上。很暖和,她的鼻头埋在袖里,努力地吸口气有他的味道。
“別做出小狈似的动作。”他开口斥责。
她吐了吐舌,笑道:“送给我好吗?”
“无妨。就当救济你好了。”
他淡淡地嘲諷,从镜中却看见老劉不贊同的眼神。
“旭日小姐,別担心。你要是没衣服,我有私房钱,明天我请假,陪你去買衣服。”老劉激动得脸都红了,再投给费璋云恶狠狠的眼神。
那眼神着实让费璋云怔住了。老劉算是花家元老级的忠仆,历经花、汤家,算是看着他和花希裴长大的,从小老劉相当疼爱他与花希裴,也一直守着主仆之分,今天为了韦旭日,倒是出乎意料地胳膊往外人身边靠去。
“谢谢劉伯。我不是没有衣服,只是想要一件‘情人’的衣服。费璋云不不,璋云,我没什么东西好给你。”她翻了翻旅行袋,拿出一只棉布缝制的唐老鴨,差不多一个手掌大小。“就当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好了。”
她把唐老鴨塞到他怀里,看着冷漠的他和那只脸上表情暴躁的唐老鴨并列,就忍不住掩着嘴偷笑。
他瞇起眼。“我不是三岁小孩。”
“但,我觉得很配你啊。”她努力板起脸。“这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大伙都喜欢温吞吞的米老鼠,我偏喜欢爱欺负人的唐老鴨,他跟你挺像的。同样都是暴躁无礼、尖酸刻薄的。”才大不畏地说完,前头的老劉就是一阵呵呵笑。
“对于情感缺乏症的人来说,你倒开心得令人怀疑。”费璋云忽感头痛起来。对于一个视他为唐老鴨的女子,他还能说什么?
“我我对旁人没法发洩感情。”她拎着他的袖子,害羞地说:“但对你就不一样。我老感到你很亲切很能让我信任。”
他瞇起眼,注视黏在他手臂上的女人。坦白说,她让他无所适从。假设她说的皆属实,他是那个在八年前害她的祸首,她怎能轻易信任他?
难道当她每次一开口说话,圆潤的字珠从嘴里滑出来时,那种如同砂石车輾过的刺耳声音不会无时无刻提醒她就是费璋云那个自私自利的傢伙害了她的吗?
是的,从听见她的声音起,他就知道她的声带受过伤。她的双手、她的细颈都是遍布的疤痕,虽然并不十分显眼,但能够想像在她衣服覆盖下的身子里究竟还有多少密麻的疤痕。
难道,当她四季穿着长袖的衣服而遭来旁人奇异的眼光时,她一点也不怨他?
一直以来,他以为他的复仇是理所当然,却在无意间伤了无辜者。她怎能够还对他笑得这么开心?
车一驶进车库,韦旭日先行下了车,过大的黑色外套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滑稽。
“少爷旭日小姐的行李要擱在哪间房?”老劉特地补上一句:“事实上,那旅行袋跟她一样轻,算不上是行李的。”换句话说,里头极可能只有一、两件衣服而已。
“这是交易,老劉。別付出过多的同情。”他下车,看见他的外套包里着她柔弱无骨的身子,心头不自觉泛起淡淡的痛楚。
破碎的心还会感到疼痛?
他显得有些心烦气躁的,俯下身朝着车窗里的老劉说道:
“行李放在三楼的客房里。还有,请医生过来。”
“医生?”老劉丈二金钢摸不着头脑。
“韦小姐受了风寒。”
“咦?真的?我还以为她只是身子虛弱点。”老劉喃喃道,贼兮兮的眼神投向他。
费璋云当作没看见,跨步向前。
“来吧,我介绍汤家成员让你认识”话还没说完,一只穿着宽大袖子的玉臂悄悄地勾进他的臂膀中。
“情人。”她仰起脸,朝他巧笑倩兮。
她的笑很纯、很亮,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她自称已有二十四岁,处事举止方面确像极孩子。
“你很瘦,我只感觉到一跟骨头攀在手臂上。”他放慢步子配合她。事实上,他发现她很“弱”不止心脏方面不太好,就连跑几步路也会让她喘不过气来,而且,可以想见她是很容易感染风寒的,就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她似的。
她皱皱鼻。“如果你喜欢丰满些,我会努力吃胖的。”期待的眼睛又望着他。
这种眼神十分熟悉。相识短短几个钟头里,少说也有四、五次的“期待的眼神”看着他。他并不是有求必应的神祇,但
“你想要什么?”
“一起吃三餐好吗?”地含羞带怯的。“我们是五十步笑百步,劉伯说你也时常忘了吃饭,我们一起努力吃,至少再加个十公斤。”
显然,老劉是趁着上楼放她旅行袋的时候,捉住机会出卖他的。她究竟有何魅力,让老劉这元老级的忠仆阵前倒戈?
“璋云!”汤競声鼓着圆滚滚的啤酒肚。“一个下午跑到哪里去了?非裔那兔崽子没告诉你要相亲吗?没关系,我们改到晚上去”
“不关大哥的事,是我忘了。”费璋云礼貌地回覆。“事实上,我不打算相亲了。”
“不打算相亲?”剎那间,汤競声像是傻掉了。他的身材不算高,红红的鼻头、胖胖的身躯,有点像圣誕公公,长相十分讨孩子喜欢,就差没馴鹿在旁。
“对,我有对象了,以后不必再烦劳叔叔费心了。”他心不在焉地说。
闻言,汤競声傻呆呆地看着他,再茫茫然地移到韦旭日脸上。
“是她?”就凭这个从衣索比亚来的女难民?
“是我。我是璋云的情人。”韦旭日大声宣布,显得有些紧张,攀住费璋云的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那副既侷促又逞强的样子,就如同之前她对他谈条件的时候。不,比起那时候还有一分警觉性。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寒毛豎立起来。
就像捍卫自己骨头的小狈。
“你?你是谁?”汤競声悻悻然地瞪着她。
“我叫韦旭日,叔叔。”
在花间,在林间,在视线所及间,到处可见支离破碎的尸首;在风中,在雨中,在每场梦境中,到处可听吶喊: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费璋云猛然张开眼。汗流浃背。
梦。是梦。
九年来日夜纠缠着他的梦境。
花希裴不瞑目。死不瞑目。藉着托梦求救。
“我要怎么救你?究竟要怎么救你,你才能解脱?”他低咆,苍白的脸色在漆黑的屋內显得格外可怕。
她究竟受到什么样的痛苦折磨?她的身子原就虛弱,心脏的负荷能力受不住太大的惊嚇;在爆炸的同时,她是先嚇得休克,或是先让炸葯给炸得
九年的日子他日夜企求是前者。昏迷了就什么也不知情,至少,不会死得那么痛苦。
他始终无法体验那一刻,希裴究竟有什么样的知觉。是惊惧?或者,什么都来不及感觉?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连那两个美国凶手都不能。
是他亲手扛那两个凶手进车里,是他亲自确定他们清醒,是他亲眼目睹他们在爆炸声中支离破碎的。
希裴受过什么样的折磨,他们也必须一一受过!但从没想过,这世上竟还存着杀了希裴的凶手!
这就是希裴托梦的原因吗?死不瞑目,还是怨他害了另一个女人
等等,他的脚踩到的是什么?
柔软、浑圆,甚至类似骨头的玩意
“旭日?”费璋云凶狠地低咆。
在整棟屋子里,唯一算得上骨类动物的,大概就只有那个像小狈似的韦旭日了。
“嘎被发现了。”砂砾磨擦的声音在漆黑中出奇刺耳,却又带有几分温暖。
真是她!
“你在我房里做什么?”他咬牙,开启床前的桌灯。床侧下里着一团厚棉被,被里露出张骨感十足的小脸。
她讨好似的笑着。“我怕生嘛”
“那也不该闯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里。”过去二十四年,她是怎么完好地生存下来的?
“对我来说,你不算是陌生人。”她皱皱鼻。“我认识你八年,比起这棟屋里的其他人来说,你是我最熟悉的人。”
“出去。我没习惯与小狈似的女人共度一夜。”他刻意忽略她乞怜的眼神。
韦旭日将棉被抱得更紧。“我我以前当然敢独自一人睡,要不是你自从那一夜后,我怕独处。我怕在我熟睡的时候,突然有人拖走我”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顫。“会作恶梦,怕醒来后是事实”
醒来后恶梦就是事实!就像他。
费璋云注视她那张彷彿一抖就连骨头都一齐抖掉的小脸。
“起来。”他命令。
“我不走,不走,死也不走!”为表强调,她将身子紧靠在床侧下,就差没抱住床脚。
“去吃饭。”他把了把凌乱的黑发,套上睡袍,下床跨过她的“窝”
“你饿啦?”她眼睛一亮,从层层棉被里爬起来。“我陪你吃。”
她身上的睡衣就是白天“救济”她的外套。
费璋云不予置评地哼了一声,开门走下楼。
她没用晚餐。这是一晚上老劉在他耳边控诉的事实,其实,调控诉还轻描淡写了些,在前一秒钟老劉能疾言厉色地指责她无食欲是因他没下楼用饭,下一秒钟还特地从他门前用力踏着木制的地板绕过,上三楼软声细语地劝她吃晚餐。
那个叛徒!老劉向来忠心耿耿,是什么原因改变了他的忠诚?
“劉伯说你常忘了吃饭哩。”她跟着他身后下楼,一张红红的脸蛋笑得既靦腆又开心。
老劉果真是叛徒!他那张嘴还有什么没说出口的?
费璋云冷哼一声,打开廚房的灯。
在保温鍋里的是中式的家常麵。
“哇,好香。”她呆了呆,瞠目结舌地看着擱至她面前的大碗公。
“吃。”
“我吃不了那么多。”
费璋云埋首大口吞着麵,当作没听见她的话。
事实上,他压根不饿,干嘛好心好意做起慈善事业来?一见到她小口小口努力吃着麵,持着汤匙的小手瘦骨如柴,青筋几乎浮现出来了破碎的心又感到痛楚了,彷彿梦到花希裴那种椎心之痛。
“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这么q的麵了。”她朝他感动又羞涩地笑了笑。
费璋云的心头猛然撞击,如青天霹靂。那是什么样的笑容?不是最美,然而痛楚忽然消失,熟悉又陌生的暖流再度由破碎的心汨汨流出来。
他咬牙。九年里不曾响过的警钟在体內敲打着,提醒他必须时时防范韦旭日。她是这么的娇弱,像是随时会消失于面前,却有足够的力量左右他的情感
是的,他必须疏远她。
只要耐心地过完两个月
“等等我。我好饱喲。”她努力地吞完大碗公的麵,一瞄到他起身上楼,赶忙跟着他的身影爬上楼梯。
“你的房间在三楼。”他申明,打开房门。人民保母的责任一了,他只想好好地休息。
通常,梦过恶魔后是再也无法入眠的,但为了能尽快赶走这烦人的苍蠅,他是宁可在房里守一夜的。
“不行”韦旭日趁着他进门之际,赶紧把瘦弱的身子挤进房里。
“出去。”
“不要。”她钻过他的腋下,飞奔溜进她的小窝里,紧捉着棉被不肯放。她显得有些喘,在爬完楼梯后又奔跑,对她的负荷有些沉重。
“我累了。”她特地补上一句:“再爬上一层楼,我会倒下去的。”
他冷冷瞧她。
“我还会作恶梦。”她强调。
他冷哼一声。
“你答应我的!忘了录音带吗?当情人可不是这种当法呦。偶尔你也该体贴体贴我的嘛!”她抗议。
“真正的情人你没见识过吗?”
冰冷的言语才到话尾,韦旭日忽然感觉腾空一起,就给扔在床上,还来不及喘过气,身体的重量压在她的上方。
“你你”韦旭日的俏脸如火烧,圆圆的大眼瞪着他。“你想干嘛?”
“要治愈你的情感缺乏症只有一种方法。”他俯下头,亲吻她的鼻,再啜她的櫻唇。“用不着两个月,只须几个钟头后,你就能留下录音带,滚出汤宅了。”沿着她的细颈往下印吻。
他的语气冰冷、他的眼神冷漠无情,完全不像求爱中的男子。
“不要!”她费力地想推开他,拚命地喘着气。
“为什么不?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他冷笑。
“我我不要这样,我只是想索回当年你欠我的,但这并不包括侵犯我在內。”红通通的眼眶浮着泪珠。“不该是这样的,我知道我调查过的费璋云不是这样的。”她小声地啜泣着。
“那么就別来我的房间!”他低吼地坐起。
须臾片刻之际,他竟教她的眼泪给暫时打动不,不是打动,强迫侵犯本非他的意图,嚇到她就足够。
试问,谁会想跟一根骨头交欢?
韦旭日吸了吸红鼻,挣扎地下了床。
她的双腿一跛一跛的,之前奔跑显然让她疲累而不良于行。她的房间在三楼,尚有十几个梯子要爬
可恶!他的良心刚从冷冻库里挖出来!
“站住!”他叫住拖着棉被走的她。
她扁着嘴,回过身子投以哀怨十足的眼神;那眼神足以让明天老劉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抗议一整日。
“啊?”她可怜兮兮的。
他厌恶地冷哼了一声,扔给她床上的一条厚棉被,保持冰人似的语气开口: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才说完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感激十足地看着他,露出怯懦懦又欣喜的笑容。
“嘻。”才流过泪的脸又笑得很开心,生怕他反悔似的,像只小狈马上钻回她的小窝里。
“別像小狈似的对着我笑!”说不恨自己的心软是假话。然而又暗自庆幸自己做的决定。
一看见她讨好似的笑容,他冰冷冷地哼了一声,关上桌灯,回温暖的床上睡觉。
他咬牙睡过这一夜。
她含笑入睡。
至于恶梦?
大概教房里的温暖给嚇跑了吧!
漆黑静謐的夜
“这个办法一定行得通。”房里的男子得意地笑着。“只要能得到花家丫头,另一半的遗产就有救了。”
“只需要蠱惑他吗?弄个意外不更简单?”
“如果能弄,我早弄了。遗嘱上说得很清楚,花希裴一死,一半遗产归他。如果他不幸也向鬼门关报到,半数遗产全归慈善机构所有。为此,我让他苟活了九年。”窗簾遮着月色,阴暗的臥房里看不清男人的脸庞。
“我有权要求你拿到遗产的一半吧!?”
“那是当然。”男子厚实的手指划过她白嫩无瑕的脸颊。“你能迷惑他的,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无用的小虫,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他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得到了半数遗产。”他走到窗边,拉起簾子。
这是独棟洋房。他的事业瀕临破产,九年前,同样的情形,他起了杀心;九年后杀心再起。
任何阻碍他拿到遗产的人,他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算是习惯了吧!九年前,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挣扎于动手与不动手间;毕竟他没杀过人,为了事业,那是第一次。
花希裴之死,他的兴奋淹没了內疚之情,如今要他再起杀心是轻而易举了。
对于轻易得到的钱财,他已经上了癮。
当黄金平空而降之时,没理由不去接的。
“说定了呦,事成之后,我有一半的权利。”
遙远的东方染起一抹白,朦朧的光线隐约地照映出男子的身影,在他身后的摇椅里坐着一名女性,年纪约莫二十出头。
“如今的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男子遙望天色,喃喃道:“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