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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华师：
我到现在还觉得你仍在离我不远的某个寺院里，念经坐禅、喝茶看书。我的脑子里也都是同你在一起欢谈的场景。我知道人是会死的，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会这么早地就同这个字联系在了一起。
一个月前的9月10日，我在一个出版社开会，人在会上，心却在想：你说过7日那天要来杭州复查的，怎么到了10日还不来？我以为你可能会过了教师节再来，我清楚，你的学生太多了，他们对你的感情不比我对你的感情弱。正想着呢，手机响了一下，有短信来了，打开一看，我呆了：“莲子，德华于昨日去世，明日火化。雪。”这是我们共同的好友雪发来的短信。德华师，你知道我看了这几个字的想法吗？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这是雪在跟我开玩笑！但尽管这么想，可我还是乱了心思，偷偷地溜到会场外面，看了一眼外面的风景，满眼的初秋景象，多美呵！秋天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而我的眼眶里却蓄满了泪水。德华师，就在我双眼模糊的时候，我又接到了你的先生任叔叔的电话，还有老四（就是你的干女儿，不知真名）的电话，他们都对我说，你已于昨天去了另一个世界。你说一连三个人都报了这么一个消息，我还能相信自己的感觉吗？
你离开杭州的时候还好好的，根本就看不出是一个病人。我还怀疑是不是医生出了误诊。你能吃能睡，脸色也很好，下床走路的样子压根儿看不出是一个患了晚期肺癌的重病人。每次我去看你，我的脑子里没有一丝你是病人的意思，只想同你说说话。说话的情形一如既往。我们以前任何一次聊天都是如此轻松，没有刻意，没有做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们的话题也都是多年来都共同拥有的，佛教呀，传统文化呀，网络呀，英语呀，甚至最近还多了一个话题：你教我学国画，我教你弹古筝。还老在讲，有一天我们俩住到桃花岛去，看看书，画画画，弹弹琴，聊聊天，看看海，听听风，观观云，钓钓鱼。我也在想，这根本就不算什么愿望，应该可以很快就能做到的。
你住浙二医院的时候，做了二次化疗。听人说做化疗很累人的，可我看不出做了化疗的你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看上去还是好好的。所以，第二次化疗结束的时候，你跟我说下一次来复查的时间是9月7日。一般的情况下，你到了杭州，会打电话给我，然后我会去医院看望你。可是那一次，7日你没来，8日你没来。我打电话到你上海女儿的家里，没人接。打到你宁海的家里又没人接。我的心就忐忑了起来。你怎么不来电话呢？是不是转到上海某个医院去复查了呢？9日那天我一直在忙着，心想着明天就是教师节了，得给你打个电话问声好。第二天一早又去了出版社，要开一个不太要紧又蛮要紧的会。也就在会上，接到了你去天国报到的音讯，我也就没心思继续开会了，我回到办公室，坐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流出来，犹如海浪一潮压过一潮。
任叔叔说你去世前几天去了一个寺院，想在那里住上一个星期，每天清晨可以起来跟法师们一起做做法事，念念经什么的。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可到第三天清晨，你起床后，由任叔叔扶着去散了一会儿步，感到累了，就回到房间。此时，中药正煎好，你喝了第一口，咳嗽了一阵子，等缓和下来，又喝了第二口，一呛，你就再没缓过气来。你就这么走了，没能一口气喝下三口药。德华师，我在浙二医院看望的时候，有好几次碰到你在喝中药，每一次，你都喝得很辛苦，喝一口，停一下，喝一口白开水，然后再喝一口中药，再喝一口白开水。我知道那中药特别难喝。可你每次喝完中药，又象没事似的与我有说有笑的。我现在才知道，你在忍着病痛；你在忍着在我面前不把痛苦的样子表现出来；你在忍着痛苦把美好的形象永远地留给我这个学生和朋友！我当时老在纳闷：为什么别人生癌症这么痛苦，而你却一点都没有痛苦的迹象呢？所以我才会怀疑你的病是医生的误诊。其实，你一直在坚强地忍着这份常人难以忍耐的病痛！你好傻！德华师，在我面前，你干嘛还这么见外呢？我宁愿当时你当着我的面叫痛喊疼，让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可是你一次都没有。你我见面的最后一次，就是我去医院看望你，我走的时候，你还起床送我到电梯口，还在说着我们将要一一去实现的那些计划，那个时候，你脸色仍然红润，嗓门一如往常，哪象个病人啊！我也觉得，反正过几天你就要回来的，我也就没怎么多说就走了。谁知这一走就是永别！这一别就是两个无法沟通的世界！
德华师，如果我知道这一别我们俩就永远天上人间的话，我就不走了！绝不走！你明明知道我不能失去你这个好老师好朋友的，你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你为什么不教会我画国画之后再走呢？你说话不算数！你从来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可这一次你跟我说谎了！你骗了我！你怎么能骗我呢？你的每一句话我都很信的。可你这次把我骗伤心了。
你走后的几天里，我一直都想给你写信，每每一坐到电脑前，泪水就把双眼给模糊了，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字。今天晚上，外面的月亮很好，家里面还有几盒中秋时吃剩下月饼，天上圆月，家里月饼，都是圆满的。可我的心却缺了一块了。我心里的月色黯淡无光了。吃到嘴里的月饼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我坐到电脑桌前，一写下“德华师”三个字时，就哭了。女儿安安乖巧，替我拿了几张面巾纸，很快被我的泪水吸湿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我的鼻子仍在不断地吸着，就又拿了一叠面巾纸来，也很快被我弄湿了。这时，桌上的那杯咖啡似乎也在同悲，适时地倒翻在面巾纸上，与我的泪水一起哭成一片伤心的海洋。你知道泪水与咖啡混和在一起的滋味吗？咸咸涩涩的，与我的心境颇为相合。德华师，我们曾经在一起的那几位好朋友都各自东西了。洁去了深圳，老余头远嫁美国，雪在宁海，我在杭州，而你呢？你最狠心了，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而且一去永不回！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狠心！你想过吗？你这一走，这么多爱你的人有多难受！每逢月圆的时候，心碎片片，是多么悲伤！
记得1995年11月份，我们俩还有洁、老余头、雪、珍几个好朋友备了干粮去华山那边玩。一路走到水车那边下山。那天是我记忆里非常鲜明的一天。我们几个人走到山脚就把干粮吃了一半，说是减轻负担，其实是嘴馋。到了山上，满山的野果子红的红，黑的黑，我们像孩子似的吃得满嘴乌黑乌黑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得前仰后翻。一路上拍了许多照片，这些照片我至今仍珍藏着。这之后不久的一个周末，你与洁、老余头、雪几个好友特地从宁海赶到杭州来看我。一连三个晚上，我们先是在一块儿聊天，聊着聊着，其他几位都睡着了，歪着沙发上。就我们俩仍兴致勃勃地聊着，聊的话大多是关于佛教的，关于生死的。当时我们对死的看法惊人地一致：死是美好的，死的时候如果能做到像去另一个地方旅游，而不是恐惧，那就好了。那时说到死，犹如说一次平常的梦境。第一个晚上，我们俩聊天凌晨三点半，发誓说第二天晚上一定早点睡。第二天晚上，我们俩聊天到凌晨四点一刻，又发誓说第三天晚上早点睡。第三天晚上聊天四点五十分。那天，你们要回宁海了，我送你们到火车站，一直送到火车上，然后我们一一拥抱。我下车后，站着月台上看你们，觉得火车要开走了，以后这样的美好日子不会多了，也许永远没有了，于是就红了双眼，回头一看，你们都靠近车窗上看着我，我的泪水就哗地下来了。我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你们，躲到一根大柱子的后边擦眼泪。那时，我只知道洁要去深圳，老余头要去美国，我哪里知道你当时什么地方都不去的，现在会这么狠心地去了天国呢！
德华师，你知道人生最痛的是什么？是好友零落！举杯无人相对！
今年暑假，我从外地回来，意外地接到你一个电话：说你在浙二医院，让我第二天过去一下，你有话同我说。我说是谁在住院？你说是你自己，你说你的肺里生了一个坏东西。你说话的口气似乎很不经心，好象生在你肺里的那个坏东西一吓就能赶走似的。第二天我去看你，你说医生说了，你的癌已经到了晚期，无法动手术了。你还说阳间的药治不了你的病了。你还说想到灵隐寺去许一个愿，吃一顿素斋，这是你的心愿。德华师，你的这个心愿太小了，我能不替你了掉吗？再说，我跟灵隐寺里的法师都是好朋友，我曾经替他们写过一本千年灵隐，所以你要去灵隐寺的心愿太小太小了。那天，我提前联系了灵隐寺里的悟智与定源两位法师，请他们安排好许愿的法堂。他们那天在外面办事，听说我们要去，早早地回到灵隐寺等我们了。我们到了那里，坐在大悲阁里喝茶聊天，然后你去许愿。我觉得你跪在佛前的时间有些长的，长到我心生欢喜的程度。我觉得你跪的时间越长，菩萨保佑你的程度就越深，那个时候我确实是这么想的。而且，我相信奇迹会在你身上出现！悟智、定源两们法师也说你根本不像个病人。许完愿，我们去斋堂吃了一顿素斋。然后到了大悲阁二楼喝茶聊天，兴尽而返。你在住院的日子里，每天空下来就念经，看书，神态悠闲，如同在休假。我一直为你高兴，因你平时都是忙得要命，根本没时间能够如此悠闲地看书念经的，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有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我相信这样的日子一直会延续下去。
安安小时候在你家里住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她很瘦弱，你每天亲自给她做西餐、做中餐地替换着烧东西给她吃，说要把她养胖。她喜欢玩水，你就在浴缸里放满水，让她躺到水里泡着玩，一泡好几小时，她的小身子上都起了皱纹，像个小老太婆。她到现在仍能记得这件事。你生病时，她到医院来看你，回来跟我说，妈妈，师婆根本不像个病人，跟我在她家里时一模一样。所以当她得知你走了的消息，她也流泪了，说师婆怎么会走的呢？她看上去那么好。去年你来杭州时，给我们娘儿俩照了好几张照片，有一张我就放在电脑桌面上，是我与安安一起的，我坐在餐桌旁，安安站在我边上，桌子上堆满了我们一起吃剩下的菜。还有几张是我们娘儿俩弹琴的照片，一看到这些照片，我的泪水又一次下来了。德华师，你为我们拍的照片就是让我坐在这里流泪的吗？你好狠心！要知道你这么早走，我就不拍这些照片了，要拍也要等到你以后帮我们拍。我希望再等上五十年六十年再拍，哪怕你老到老眼昏花看不清镜头，我也要你拍！可你就不愿意等！其实，你是等得起的，你才比我大了十一岁呀！
中秋节前夕，灵隐寺的悟智、定源两位法师开车来给我送月饼，我告诉他们你走了。他们念了三句“阿弥陀佛”对我说，你别难过，王老师这么好的人，一定进了天国。我也相信你进了天国，可我觉得你太自私，这么早就贪图天国的安逸去了那里，真是把我气死了！
记得住院时，你告诉我，万一老天爷要把你接走，你也没有遗憾了。我能理解你这句话的含义。作为一个老师，你是幸福的，有多少学生热爱你呀。有许多学生家里贫穷，都在不同程度上接受了你的经济与爱心援助，使他们度过了难关，有些学生还喊你妈妈。即使不喊妈妈，也把你当作妈妈的。爱生如子的老师都是学生心目中的好父母！你是学生心目中的母亲般的好老师！你去世后，有许多学生自发地为你守灵。这是雪告诉我的。她看了之后很感动。你火化的那天，我正要去外地出差，赶不回来送你。可那些天我的心里一刻也没把你放下。我觉得我来送不送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心里一直不会忘记你。现在，你我人天永隔，不要说见上一面，就是梦你一梦都难啊。我每天夜里都想梦见你，可一直没梦到你。我无法入到你的梦里，而你身在天国，应该无所不能的，为何不入我的梦呢？难道你一到了天国就忘掉我们的友情了吗？还是你在那儿不方便与我联系？我是凡人，无法与你沟通，可我相信你一定会想方设法联系上我的，是不是？我知道你是在寺院里去世的，而我始终相信：寺院是离天国最近的地方。后来，你女儿飞告诉我，她去问了一个半仙，半仙告诉她，你平时乐善好施，已经去了天国。以前，我对这样的说法会抱一点疑问，可这一次，我百分之一百二十地相信，并为此感到欣慰。
德华师，我的电脑里仍然珍藏着你的电子信箱，我发送给你的信息你都收到了吗？总也不见你回音。今晚，我又给你发了一封电子邮件，还不放心，又坐在电脑前给你写了这封信，你收到后一定给我回信啊！我在等的，并且准备一直等下去，等下去如果收不到你的回音，我就坐在天国的门口一直哭下去，哭下去
就在我准备结束这封信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电子邮件，就是今晚我发给送给你的电子邮件退了回来。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我知道，天国与人间相距太远，你是再也无法收到我的只言片语了，即便我坐在天国的门口一直等下去，哭下去，也无济于事了。才知道“生死两茫茫，人天永相隔”是人生大无奈大悲痛！
德华师，每年的清明、七月半甚至还福，我都会在家里摆上一桌酒菜，请所有去世的亲人们来聚上一聚，我真诚地希望到时候你能来。我们家你来过好几次了，应该熟悉的，你随时可以来。我这辈子的变化想必也不会大了，总是坐在书房里写写字，弹弹琴，看看书，变化的也只有一张脸会慢慢地老去，一头黑发会慢慢地白掉。你要是仔细辨认，肯定能认得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