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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缘系灵隐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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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人两人?”士子曰:“当然是两人。”僧人又问:“尧舜是一人两人?”士子曰:“自是一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上面这则可爱的文字出自明朝的张岱之手。张岱(公元1597—1679年)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文学家,浙江绍兴人。他力主抗清,对明朝江山的沦落深感悲愤。张岱出生在显赫的官宦之家,祖父辈均做过高官,门庭若市,势利者趋之若鹜。张岱本人只考了个秀才,不过他的旷达使得他并不急急困于场屋的难堪与艰辛,这在功名利禄羁縻的社会里无疑是一种大解脱,故他整日里游山玩水,狎妓观戏,穷搜珍玩,浸染在晚明社会的市民习俗和享乐主义的风尚之中。

    犹如梦醒一般,明朝亡故了,转眼之间,国破家残,知交零落,风流散尽,风光皆失,只剩得破床碎几,折鼎病琴。

    很多的书生因无力作刀兵血刃之反抗,作僧的作僧,埋名的埋名,四散而去。张岱坐于萧条的窗前,任凭凄厉的风刮削他的脸,侵略他险至崩溃的思想。方知世事繁华,转眼而空。忽忽过眼者,千红万紫,无非一梦耳!梦醒处,眸欲泪,心欲碎,谁来同担负?屋颓梁坏,泥燕离飞,暖巢何时筑复?天地悠悠,冷风贯耳,形影相吊,寄身何处?

    自称为“古剑蝶庵老人”或“陶庵老人”的张岱,穿越时空,将他的肺腑之言传送过来:“陶庵国破家亡,无所归止,披发入山,马戒马戒为野人。故旧见之,如毒药猛兽,愕窒不敢与接。”他想到过死,然石匮书未成,不敢轻生,苟且于人世。如若衣食无虞,也就罢了。惜乎瓶粟屡空,不能举火,弄得有上顿没了下顿,饥饿之余,尚好笔墨,笔墨作餐,其情可悯。于是,我们就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可以读了;又有夜航船可以“坐”了。

    就是这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张岱,与灵隐寺还有缘份在呢。

    说是无巧不成书。当时灵隐寺的具德和尚就是张岱的族弟。张岱曾于清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去灵隐寺拜访过具德和尚,那时,灵隐寺正在大力修葺之际。张岱在西湖梦寻里记载了当时的情形:

    具和尚为余族弟,丁酉岁余往候之,则大殿、方丈尚未起工,然东边一带*(*:“门”字里边一个“必”字)阁精蓝凡九进,客房僧舍百什余间,*(*:上面一个“非”字下面一个“木字”)几藤床,铺陈器皿,皆不移而具。香积厨中,初铸三大铜锅,锅中煮米三担,可食千人。具和尚指锅示余曰:“此弟十余年来所挣家计也。”饭僧之众,亦诸刹所无。午间方陪余斋,见有沙弥持赫蹄送看,不知何事,弟对沙弥曰:“命库头开仓。”沙弥去。及余饭后出寺门,见有千余人蜂拥而来,肩上担米顷刻上廪,斗斛无声,忽然竟去。余问和尚,和尚曰:“此丹阳施主某,岁至米五百担,水脚挑钱纤悉自备,不许饮常住勺水,七年于此矣。”余为嗟叹。因问大殿何时可成,和尚对以明年六月,为弟六十。法子万人,人馈十金,可得十万,则吾事济矣。逾三年而大殿、方丈俱落成焉。

    因为具德和尚系张岱的族弟,应该说互相之间是非常了解的,再说,张岱曾亲自前往拜访,在灵隐寺住过一段时间,对灵隐寺当时情况的记载是可信的。

    张岱另作有寿具和尚并贺大殿落成一诗,备载灵隐香火之盛:

    飞来石上白猿立,石自呼猿猿应石。

    具德和尚行脚来,山鬼啾啾寺前泣。

    生公叱石同叱羊,沙飞石走山奔忙。

    驱使万灵皆辟易,火龙为之开洪荒。

    正德初年有簿对,八万今当增一倍。

    谈笑之间事已成,和尚功德可思议。

    黄金大地破悭贪,聚米成丘粟若山。

    万人团族如蜂蚁,和尚植杖意自闲。

    余见催科只数贯,县官敲扑加锻炼。

    白粮升合尚怒呼,如坻如京不盈半。

    忆昔访师坐法堂,赫蹄数寸来丹阳。

    和尚声色不易动,第令侍者开仓场。

    去不移时阶户巳乱,白粲驮来五百担。

    上仓斗斛寂无声,千百人夫顷刻散。

    米不追呼人不系,送到座前犹屏气。

    公侯福德将相才,罗汉神通菩萨慧。

    如此工程非戏谑,向师颂之师不诺。

    但言佛自有因缘,老僧只怕因果错。

    余自闻言请受记,阿难本是如来弟。

    与师同住五百年,挟取飞来复飞去。

    其实,知道张岱与具德和尚这层关系的人并不多,但张岱怒砸飞来峰上杨琏真伽石像的事几乎人人尽知。

    话说从头!飞来峰造像可以追溯到梁简文帝赐石像。唐代茶圣陆羽也记载过当时飞来峰上刻有许多罗汉菩萨像。后周广顺元年(公元951年)滕绍宗镌刻的弥陀、观音、大势至三尊菩萨像,至今犹存,不过,面容已毁。五代至宋、元时期,飞来峰石刻造像达到334尊之多。而且飞来峰石刻造像在全国石刻造像中占有三大奇绝之处:其一,石刻以元代作品为著。从全国来看,石刻主要分布在西北、华北和中原地区,从北魏至唐代最盛,五代以后走向衰落,遗下来的佛像不多,尤其是元代作品更是少见。而飞来峰则保存了五代、宋、元石刻造像多尊,为我国南方地区石刻艺术的宝库之一;其二,飞来峰石刻造像多系摩崖石刻,雕刻技术非常精湛。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宋代凿镌在俯临溪涧一侧石壁的弥勒佛像。这尊佛像以布袋和尚为原型,喜笑颜开,袒胸露腹,充满了人情味,是依山造像最大的一尊,为宋代造像艺术的代表作,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其三,飞来峰造像不像北方的石刻造像,大都刻在红色砂岩或石英砂岩上,而是雕凿在石灰岩上。被地质学家称为“飞来峰石灰石”的石质,色调较好,厚度又大,胶结坚固,使石刻能够得到长期保存,如去不断抚摸,会使石面光洁如玉。这是南方石刻艺人在长期的实践中得出的经验和创造。

    而在这众多的佛像中,居然有一尊是杨琏真伽!

    杨琏真伽系元初僧人,亦作“杨辇真伽”、“杨琏真佳”唐兀(今西北一带)人。受元世祖忽必烈宠信,任僧官,于至元十四年(公元1277年)为江南释教都总统,后改为江淮释教都总统。前后掌江南佛教事务十余年。贪桩枉法,纵寺僧霸占民田;掘钱塘(今杭州)、绍兴宋陵,盗取陵中珍宝,以其中部分佳品行贿权臣桑哥,并在陵地建佛庙,据统计,被杨琏真伽盗掘的南宋皇室和大臣的墓达一百多所,盗墓和压榨百姓所得有据可查的就有金子一千七百两,银子六千八百两,钞十一万六千二百锭,田二万三千庙,引起南宋遗民反抗。二十五年(公元1288年),奉命集江南教、禅、律三宗各山住持至大都(今北京)问法。桑哥失宠后,几被处死。后被放归,人称“恶僧”杭人无不痛恨之。

    那一次,张岱游飞来峰,细细观赏着历代的石刻精品。突然,他发现了一幅与众不同的造像,正中有一个蓄着胡子的人趾高气扬地坐在龙身上,旁侧有四、五个裸体侍女恭恭敬敬地向他献花。张岱觉得奇怪,便驻足细看石刻旁的几行题记,读后方知这幅造像镌刻的就是人人痛恨的杨琏真伽,顿时怒从心头起,抬起一脚踢了上去,仍不解恨,搬起石头狠狠地砸向杨的造像,并将之砸碎。张岱余怒未消,又把石像头部丢进粪坑,意在斥其遗臭万年,以泄心中之忿!

    砸碎杨琏真伽石像后,张岱把这事告诉了灵隐寺的僧人,僧人们一听张岱把飞来峰上的石像砸碎了,纷纷责怪他不该破坏文物景观,但听张岱说他所砸的石像是杨琏真伽时,僧众们都觉得他做得对,这人太可恨了,不砸不足以平愤,可以想见,一个佛教界的败类,佛家僧众们是何等地反感与厌恶!

    巧的是,砸碎杨琏真伽的并非张岱一个人,西湖游览志的作者田汝成与当时的郡守陈仕贤都说自己砸碎过杨琏真伽石像。因历年经月,具体的情况已不可考,但从中可以推测出两种可能:一种是误砸。他们三人中只有一座雕像是杨琏真伽,另外两处是别人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杨琏真伽为自己刻了三尊雕像,并都有题记,欲使自己的“光辉形象”永留下去,谁知这三尊重石像都被他们三人砸了。

    由于人们痛恨杨琏真伽,这种忿激情绪祸及到了飞来峰翠微亭下方石龛中的“多闻天王”石像。多闻天王看上去形貌勇武,眼珠外突,豹头环眼,一副“面目可憎”的样子,人们就投之以石块,击之以木棍。灵隐寺僧怕长此下去,多闻天王会被人们敲碎,便用铁蒺藜把佛像四面蒙围起来。尽管如此,游人至此,仍控制不住愤恨的情绪,向内投石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