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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林里的鸟儿发出婉转的清啼,天空中的蝴蝶翩翩地舒展着翅翼,古历九月橘黄色的太阳栖息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中,深蓝色的天空如同水洗一般。我的目光所及处是一片在微风中起伏的苹果园,与白桦林毗邻相隔,互为映照,阳光像一条条细细的河流一样倾泻下来,穿过朦胧的大气幻化出五颜六色的光晕,点点的金光在树叶上闪烁跳动,如同浮动的鳞片,反射着令人目眩的光,使站在苹果树上的我感到微微的迷眩,凭空生出一种陷落的恐惧。
我的身下是一片广阔的苹果园,几个月以前它还曾是一片绚烂的花园,花蕾经过时间的孕育如今已成为成熟的果实,累累的果实使苹果树的枝条呈现出微弯的弧度。它们就隐藏在这绿色的海洋之中,被自身的重量所压迫着,降低了应有的高度。几只黄色的瓢虫穿过苹果树的叶隙从我的面前轻轻地掠过,却无视着我的存在,它们并不以为我对于它们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一只绿色的蝈蝈躲在粘满露水的草丛里摇头晃脑地捋着它长长的触须,忽然地从它藏身的草丛里一跃而起,展示了它健壮的弹跳力;一群红色的蜻蜓如同一架架悬浮在空中的直升飞机,停留在短暂的思考里,却从不关心与地面的距离。它们用轻佻的尾巴接二连三地去骚扰平静的池塘,于是池塘便心怀不满地为它们提供了繁衍子孙的场所。
那个比现在还要年轻一点的我,在往昔的某个百无聊赖的秋日傍晚,站在苹果树上开始了对未知远方的眺望,满怀期待的欢欣模样通过记忆被我长久地保留在了内心底处,成为我重温往事之时顾镜自怜的影子,常常生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那时白昼已开始消隐,黑夜正在悄无声息地降临,映入我视野里的景物展现着不同层次的绿色,如同海浪随风而起,潜流涌动。我侧耳细心聆听之时“波---沙,波----沙”的声音绽放开来,连绵不绝地撞击着我的心扉,由远及近,余音袅袅,久久挥之不去。青草丛中的蝈蝈和蛐蛐这时也赶场似的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演唱会的序幕“唧唧”东二声“吱吱吱”西三声地你唱我和,此起彼伏,他们是否已经预知了这末日之秋,而无奈的表达着对成为依稀往事的夏日的留恋呢?初始幽怨的引子,早已经预示了歌曲的哀伤。它们如同抽泣一般的歌声,在往昔的那个秋天牵动了我年少脆弱的心,使我有种欲哭的冲动,我嗅着爽逸秋天里带有露珠的青草芬芳,举目四望处处是美好,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那时我心里大部分的空间都被一种莫名的喜悦所占据,悲伤对于我是一种陌生的遥远,还不能撼动于我。在我青涩的年纪上,有朦胧的感情在蠢蠢欲动。
和梅梅在苹果园的邂逅,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梅梅就站在与我相邻的另一棵苹果树下。她现在的样子已经不再是几年以前的样子了,几年以前她还是一个鼻涕扭扭的小女孩,如今已经出落成一位令人赏心悦目的姑娘。和她并肩站在树下的是她的二妹二梅,但这个刚刚进入青春发育期的姑娘,身子还略显瘦小,不能使我动心。我把更多关注的目光放在了梅梅的身上,我透过苹果树疏疏的叶隙偷偷地望向她时,常常无法自持地怦然心动,好像怀里揣了个小蛤蟆,每当我魂不守舍的目光寻着她的脸时,小蛤蟆便跳个不停,使我心神不宁。阳光透过苹果树的叶隙照在她轮廓鲜明婉若鹅蛋的脸上,使它具有金属般的质感,在我看来它更像一枚成熟的优质红富士苹果。她正专注于手里的工作,并没有发觉我灼灼的目光,一枚枚挂在树枝的红苹果顺着她的指间划落到她身下的竹编筐里。她摘苹果的动作轻柔无比,像是对待一个个刚刚幸福坠地的婴儿,自始至终嘴角都挂着浅浅的微笑。
距离这里的第三棵树下,婆姨们正在用卡号尺挑选苹果,她们的屁股都很大,腰都很粗,所以彼此区分起来不太容易,身体臃肿的像水桶。棉布汗衫下面的乳房像包裹在缛布里的凉粉搬松松垮垮,头发挽在脑后,早已失去了青青光泽的头发因为疏于管理像废园里的野草一般莞杂,不时地传出她们肆无忌惮的谈话声。
一个宽大的嗓门喊道:“哎---贵山家的,把你的那个东西借给我用用。”
另一个声音嘻嘻哈哈地回答道:“骚婆娘,你自己手里不是拿着个吗?”
“我的太大,夹不住。”
她们的谈话激发了人群里的欢乐。
“咯咯。”一串如同母鸡叫蛋般的笑声轻轻飘来。
二梅凑到梅梅耳根不知细细的耳语着什么,梅梅羞涩地在二梅的胸前推搡了一把。这两个姑娘的窃窃私语引发了我的好奇,使我凭空猜想心中茫然如坠雾中,我猜不出她们遮遮掩掩的话语里是否有关于我。正在我走神间,梅梅仿佛是有意识地抬起了头,我们的目光便相遇了,我的眼睛刹那间如迷途的羊羔般不知所措,脸红到了耳根。我感到自己内心的秘密在顷刻间被别人看穿,使我惶惶如丧家之犬。我像犯下了什么过错似的,急忙躲闪,脸上倏然而起一阵热辣辣的感觉。我感到幸福在我心中澎湃,使我的身体如同一片树叶般簌簌抖动,那时我的嘴唇上已经生长出青黑的茸毛,它们使我已经接近于成年人的样子。
我用我年轻的声音欢快地喊道:“接着。”声音顺流而下,我手轻轻一扬将一枚摘下的红苹果准去无误地掷入到梅梅身下的竹编筐里。 我带有表现意识的举动吸引了两姐妹的瞩目,她们抬起头齐刷刷的目光望向我时,我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得意洋洋。他们用银玲般的爽朗笑声回应我,激动得我差点尿裤子。
二梅提醒道:“春生,你小心从树上掉下来。”
梅梅侧着耳朵欢快地说:“多好听的鸟叫啊!那是什么鸟在叫?”她好像是故意对我不予理睬。
站在苹果树上的我同样听到了来自于白桦林里啾啁的鸟鸣,便不作任何考虑地说:“那不过是几只讨厌的黄莺。”
我将目光重新移到梅梅身上,脸上继续保持着得意洋洋。我看到她微微耸起的胸脯在浅蓝色花格子外衣下缓缓地颤动,头发被风轻轻的掠起,一些不守规则地改变了预定的方向遮住了她绯红地脸庞。她不回答我的话,只是挑起嘴角轻轻的笑了笑,她故意流露地漠不关心在瞬间就挤垮了我虚构的自信,使我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就像一个自作聪明地小丑。我低下了头,那些黄莺在白桦林里忽然又起了歌声,它们寻求配偶时的喋喋不休,使我心烦意乱。
胡四台坐在绿叶成荫的葡萄架下,他的脸色灰黄,颧骨突起,下巴尖尖,整个的脸呈现为纺棰型,眼望着自家的果园,流露的是黯然伤神,笼罩在他秃头上的葡萄藤上缀满串串紫红的葡萄。梅梅的后娘不久前刚给他生下了第五个“水沟”在梅梅的第四个妹妹呱呱落地的第三天上,他就被计划生育执行队拉去做了“强制性”人工结扎,他此刻里拉长脸的生硬表情就像一匹刚刚被煽过的公马。
太阳换了身衣服,天空沉下脸来,那颗逐渐地被地平线拉近的太阳正在橘红和粉红间举棋不定,笼罩在夕阳下的果园仿佛被镀了一层薄金。散落在果园各个角落里的人们开始向暴雨即将来临前的蚂蚁一样开始汇集,胡诌八扯的声音此消彼长,苹果树的枝叶被经过的身体碰触的簌簌抖动。天黑收工,我的脚步尾随在那些匆匆走向回家之路的人群中显得拖拖沓沓。我走出果园时,人群已离我渐远,我孤独地立在平静的池塘边,前方是像绳子一样弯弯曲曲的乡间小路。几只白鹅在池塘里嬉水,舒展着长长的脖子,扑棱着雪白的翅膀,一会儿游向左,一会儿复又游向右。我目睹了它们洁白的倒影连同我忧郁的脸庞在水面上浮光掠影,起起伏伏,葱郁的花椒树篱笆上缠满了旺盛的喇叭花藤蔓,翠绿的藤蔓上蓝色和红色的喇叭花美丽妖娆。对着水面我感到厌倦,正欲转身离去,梅梅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的脚定定地立在池塘边,或许是被那些栖水而生的藤萝蔓子缠住了脚。
“哎--你等一等。”她轻唤道,手里提了一塑料袋子苹果向我走来。
我向两边望了望,又重新将脸转向她说:“你是叫我吗?”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不是叫你,你身后难道还会有鬼吗?”
我望着她向我缓缓走来的身体,心像白鹅下了水般的乱扑腾。
她走到我跟前,把手里的苹果向我一推道:“你把这个忘了。”
我似乎应该说点什么,但是呼之欲出的话语在嘴边打了两个转儿,却还是留在了嘴里。他微笑时的样子如同一朵绽放的海棠花,使我沉浸在她融融的笑境里而忘记了其它。
她快人快语地说:“你帮俺家干活,这是你应得的。”
我去接她手里的苹果,不经意间却碰触到了她的手,短短间的接触,我感受到的是温润和滑腻。她牙齿轻咬下唇,脸一红,手像触电般的抖动了一下迅速地缩了回去,倏然间转身轻移步子,我的目光却紧追不舍。直到我们彼此间隔了一段足够的距离后,她才心有所思般地轻轻转过身回望着我说:
“再见。”
九月的田野像褪去衣服的躯体,是一种一览无余的空旷,只有田埂上,沟塬上几棵屹立的桑树像是贸然生长出的体毛。村东的一片空旷处是个巨大的晒麦场,零星地散落着一些新鲜的麦秸垛,使月色迷茫中的晒麦场远远望去如同一片死寂的坟场。
我经过晒麦场,听到从最高的那一座麦秸垛后面飘来隐隐的人声:“翠翠,嫁给我吧!”小伙子的声音里充满迫不及待
沉默持续了一会,姑娘昵喃的声音接踵而来:“俺爹不愿意,你又没有房。”
遭到婉拒的小伙子似乎并不甘心,嘶哑地喊道:“翠翠,咱们一起私奔吧!到一个谁也管不着咱们的地方去!”
姑娘吞吞吐吐幽幽怨怨地说:“如果被俺爹发现了,他会打断我的腿。”
继续而来的依然是沉默,面对姑娘接二连三的推诿,小伙子似乎一筹莫展,没有人响应的计划陷入到了虎头蛇尾的尴尬中。
我是在这时离开这对偷偷私会的青年男女的,走时轻手轻脚如同一只逃逸的猫。仓促间被一根树桩绊了一跤,我分明能听到身体倒地时发出沉闷的扑通声,磕得我呲牙咧嘴,却不敢放声,生怕惊动了他们的幸福。那时天边已经有几颗勤快的星星在暗哑的夜空中闪闪烁烁,像是暗中窥伺的眼睛,私会中的恋人神经敏感,能捕捉到任何轻微的声响。
我刚想起身,麦秸垛里传来姑娘惊弓之鸟般的喊声:“有人?!”
我屏住呼吸,不敢作声,心怦怦乱跳个不停。不一会儿从麦秸垛顶上探出半个头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又沉了下去。我听到小伙子像是自我安慰似地说:“没人,大概是只兔子吧。”
夜路异常的静寂,我悄没声息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便慌不择路的奔跑起来。我的心里反复地回响着姑娘刚才的话语:俺爹不愿意,你又没有房---多好的借口啊!
现在回想我和连生一起胡混的时光,一种温暖而又不可触摸的感觉常常使我怅然。一切早已圈入记忆的范围,成为隔年往事。那时我们像一对风尘游侠般游荡在尘土飞扬的乡间路上,不知疲倦,茫无目的。不被人重视,内心里无聊至极,常常去做一些自以为侠义的事情。但是我们的行为并不被别人理解,在他们的歪曲之下,我们便拥有了一个贬义的称呼---问题少年。我们并不在乎这些,只要我们认为对的事情,便义无反顾,而且内心里充满正义感。作为对永不复会的青春的致敬,我不妨列举两件。
第一件应从王宝财家的狗说起,经过是这样的。王宝财是我们村的屠户,方圆几十里鼎鼎大名,此人善使一把长约一尺的杀猪刀,是个杀猪不眨眼的家伙,枉死在他刀下的猪不计其数。她家的大狼狗养尊处优,天天吃的是肥得流油的猪下水,一身黑毛油光闪亮,蛮横无比,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架势。尽管这狗东西不缺吃喝,却因为垂涎连生妹妹小芳手里的火腿肠,而连同小芳的手指头一块咬掉了。
事后连生的父亲找王宝财要医药费,这家伙非但不赔款道歉,还振振有词地说,是小芳拿火腿肠馋他家的狗在先,如果小芳不馋它,它是决不会主动咬人的。说完话,还作势在狗脑袋上摩娑了两下,狗顺势趴在他面前乱摇尾巴,伪装初一副温顺模样,狗与人同等可气。作为对这种人的惩罚,我和连生将狗引到野地里,然后用弹弓打瞎了它的双眼。这狗当时嗷嗷乱叫着逃走了,东西乱撞,谁知道最后撞到哪里去了?反正后来再没听说恶狗伤人的事情。
另一件得从我们家的母鸡芦花说起,我们家的芦花鸡一日一蛋,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有时我总觉得她对待这只鸡比对待她的亲生儿子都好。她看不惯我的游手好闲,就常常这样骂我,我养你个小王八蛋有啥用?天天惹我生气,咱家的芦花鸡还每天给我下个蛋。由此她得出一个令我很伤自尊的结论:养个儿子还不如养只母鸡。但胡四台生了五个“水沟”却一门心思的想要个带把的呢?胡四台的见识还不如俺娘吗?
忽然一天鸡不见了,母亲到处找遍也没找到。若干天后在韩老三家的鸡圈里意外地发现了。我们家的鸡,腿上都系了块红布条,所以母亲一眼就认出来了。可韩老三的老婆就是不给,还指天指地的说,这鸡是她家的,俺娘欺负她个瞎眼老婆子,向讹她一只鸡。韩老三的老婆是个驼背,眼神不好走路外靶子,走起路来像只大马猴。韩老三倒是没毛病,却也装聋作哑的乱打哈哈。两家为此吵架,后来我爹也参与了进来,一气之下一手扯一条鸡腿将鸡生生地撕成了两半,使两家都没捞到鸡,只是可怜俺家的芦花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于非命,那可是俺娘的心头肉。害得俺娘鸡没要回来,生了一肚子闷气,牙痛了三天。
作为对韩老三一家贪财势利的惩罚,我和连生就偷了她家那只趾高气扬,浑身鸡毛如凤凰的大公鸡,提到野地里烤了吃了。若不是它勾引俺家的芦花,俺家的芦花也不会死于非命,风流得为风流付出代价吧。说实话,我一生吃鸡有数,那是吃得最过瘾的一次。
家里有个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儿子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情,为了抵制接二连三而来的流言蜚语,父亲就暂且在农村建筑队给我找了份活,干点推沙,和灰的小工活。我那时坏毛病不多,不抽烟,不喝酒,雇主盖房“上梁大吉”时,晚上摆酒席,酒席桌上滴酒不沾,管别人如何劝解只顾闷头夹菜;雇主分烟,我倒是不推辞,装回家给父亲抽。我在工地上当小工,也有闲着的时候,包工队里也不是天天有活。有时间也看点闲书。
赶个集,十里八里的路,骑着家里的大金鹿去,在书摊子前一蹲一上午,常常是空着手去空着手回来。我和梅梅的再次相遇,就是在一条集市上,大约是偶然因素吧。
她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身体,穿行于人流熙熙攘攘,喊叫声肆意飞舞的集市,这一路上经过了菜市,肉市,布市,行色匆匆,翘首顾盼,似乎冥冥之中有一只手牵引着她。
卖书摊子就在布市的尽头,那些装帧粗糙的盗版书就杂五杂六的摆在一块破旧的帆布上,被张牙舞爪的风掀动的哗哗作响。我正读到,维特与夏绿蒂在舞会上的初次相识,我正处在钟情的年纪上,正暗自揣测不知我钟情的姑娘会出现在哪里?书摊旁是一卖布的,卖布的小伙子大概是在尺寸上动了脑子,一穿蓝褂的中年人手里扯了块灰布找了来,这人说话有点口吃,微仰着头梗着脖子冲小伙子嚷道:
“布,布,不够啊!”
小伙子抻长了脖子,故意侧着脑袋将耳朵对着他装聋作哑的大声喊:“什么?什么?”一张嘴,两颗大门牙在阳光下金光闪闪。
中年人脸躁像猪肝似的,一激动口吃的更厉害了,只看见嘴张着舌头饶着弯打着颤音,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我撇过头不理他们,继续翻书,沉浸于虚构的爱中。
卖书的瘦老头裹了裹身上的破夹克衫,两只胳膊揣在一起抵住膝盖,显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是对我蹲的太久心里起了想法。忽然一阵风儿起,我眼里进了粒沙子,我的一只手离开书揉眼睛,装作没看见。
见心理战术对我不起作用,最后老头儿攥起身旁的一根细竹竿敲打着地面,用沙哑的仿佛从地底下冒上来的声音说:“喂,你到底买不买?”
我将手从眼睛上移开,侧着头眼睛红红的说:“想买,但没找到中意的。”
他像做贼似的左右瞅了瞅,然后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这里有好书,你要么?”
我向前凑了凑,模仿他的口气说:“什么书?拿来望望。”
他又警惕的左右望了望,然后从他身下磨的褪了皮的人造革包里掏出几本封皮印着一些裸体女子的书,在我面前一晃说:“好书,三块钱一本,要不要?”
我伸出手翻了翻,一扭头说:“太贵!”
老头儿并不想就此罢休,穷追不舍地问:“那你想给多少钱?”
我思考又思考,果断地回答他:“一块钱一本,我倒是考虑考虑。”
老头白了我一眼,将书迅速地装回人造革包里,气咻咻地说:“去你娘的蛋,不想花钱,还想看好----书。”他的“好”字拖得长长,好像我不买真是一大损失。
我也是个要脸的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只好站起身来告辞,转身时肛门括约肌一松,送给了他一个响屁。走时差点撞在一姑娘的怀里。我定睛一看,不太确信;然后揉了揉眼睛,再一看,没错,是胡四台的大闺女,胡梅梅。
我的脸蹭的一下红到了耳根,梅梅含而不露的说:“是你?!”
我呐呐地承认道:“是我。”
“你也来赶集?”
“是啊,你自己来的?”
“跟我的两个妹妹一块来的,她们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说话间,她不停地向人群中张望。
我们说着话,走了一段距离,我随着她的目光四处游移,但却茫无目的,我们在集市上的行走于是便成为了一次寻人过程。我们左顾右盼中,有一句没一句的闲扯,从集尾一直转到集头,复又从集头转到集尾,却连胡家另俩支梅的半点影子都没见到。布摊子上的争吵,胜利最终无法确定,结巴在嘴上没占到便宜,气上来无处发泄把小伙子的布摊子给掀了,一挂一挂的布滚成了土球,小伙子此刻里倒是傻了眼,鼓着个腮帮子,成了个哑巴。
我不怀好意地想,这两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不会是被人贩子拐跑了吧!但看她那副真是焦急的样子,始终没敢吱声。
我们这一路我没有计算过时间,因为我满脑子想的不是这些事情,直到走的腿痛了,我们才在沿街一长溜水泥台阶上坐下来。前边有一个扎头巾的女人在卖糖葫芦,晶莹剔透的插满了草耙子,很是惹人眼。
我转过脸看了看梅梅,她正掏出手帕在擦额角的汗,几缕头发贴在额角上。我闻到从她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有点心猿意马。
我问:“你吃糖葫芦吧?”
未等她回答,我便站起身向卖糖葫芦的女人走去,我跷起脚拔了最光彩夺目的两支。我给了她一支,自己手里留了一支,我们将糖葫芦吃完之后,已经开始散集了。
我说:“回去吧。”
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起身后却味味地骂道:“这俩小b一定是偷跑了,回去绝对饶不了她们。”
看来她真是被气急了,说这话也不注意点影响,完全不理会我就在她身旁。
我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既然接受了我的糖葫芦,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我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她似乎是意识到说错了嘴,脸上泛起微微的一抹红晕,眼睛逃避开我目光中所表达的惊讶。
从集市到我们的村庄,中间隔着几座村庄,而大部分的空间则是空旷的田野,万千破土而出的小麦挤在一起,使田野远远望去如一块绿丝绒地毯。她没有骑自行车,所以进一步的制造了我接近她的机会。她坐在大金鹿后坐上,因为颠簸的缘故,她必须揽紧我的腰。我骑着大金鹿,身子向前一屈一伸的样子,如同一只探出脖子欲要饮水的鹅;她温挽的手臂缠绕着我的腰,如同一条缠绕在树上的蛇。我的头脑飘飘欲醉,心里寻思着,爱情这东西看似玄妙,有时不过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但幸福的时光总是易于流逝在不知不觉中,村口已经到了。她家在村南,我家在村北,回家的路先经过村北,所以我只好先送她回家,然后再折返回来。
她在我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脊梁说:“要不,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好了。”
我两只脚不停地蹬着自行车,梗着脖子说:“那怎么行,送佛送到西。”
而她则是以笑声回应我,她的笑声鼓舞了我,使我加快了蹬车的频率。乡下的路不好走,坑坑洼洼的,不时地会颠她那么一下,一路上我也数不清颠了她多少次,她却总是以欢笑回应我,使我误以为她坐在我身后很舒服。直到到了村口她从大金鹿后座蹦达下来,看到她走路一拐一拐的样子,方知道她一路上受了许多的委屈,心里倒是有点过意不去。
她转过脸望着我说:“到俺家坐会吧,喝杯水再走。”
我推辞道:“我口不渴,我还得急着回去。”
她向我挥手说:“你回呀?!”
我们再见以后,她转过身被对着我向前走,我看到她娇小的身影渐行渐远,临了又向这边张望,最后嫣然一笑,闪到朱漆门里去了。而我手扶着大金鹿,像个哨兵似的定定地站里在那里。我若有所失的抬头望了望天空,发现白云比平时更白,蓝天比平时更蓝;风从东边吹过来,经过了树梢,招惹的树叶窃窃私语。
就是从这次集市相遇之后,我们之间不谋而和地谈恋爱了。
最初的日子里,每当我烦躁不安,心神不宁时,便不由自主鬼使神差般地向村南走。她则常常是无所事事地坐在井台旁,有时会拎了几件衣服洗,飞溅的水花随着她起伏的动作舞蹈,然后洒落于井台之上,使井台光滑如镜。她每每站起身来放下井绳亟水时,一副临风欲折的样子,都会让人凭空担心。我们之间的交谈,便从井台上开始,我的目的却是要使她离开。
我故作其事的感叹:“这么多衣服什么时候才能洗完,井水又这么凉。”
她眯缝着眼睛,微笑地看着我说:“水一点也不凉呢?不信你试试?”
我倒吸一口凉气,缩了缩膀子,惹得他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一直向往的是空寂的田野,尽管这时节田野里已缺少令人欢欣的颜色和芬芳,但火一般的热情在督促着我,鼓舞着我,它使我坐立不安。立冬过后,下过几次霜,经霜后的麦田在一览无余的空旷中,呈现为藏青色,而并非是先前的浅绿。我们漫无目的地走,她尾随着我的步伐,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走累了就坐在沟塬旁的山坡上。沟塬上苍老的桑树的叶子早已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北风经过时它唱着吱吱呀呀的歌谣。
在我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她已停下脚步,屁股坐在山坡上拍拍身边伏下去的野草说:“你不累吗?你坐会吧!”
我沉浸在幸福的思考中,思考的深入使我暂时地忽略了身边发生的一切,脚步不停。风从耳边掠过时唤醒了我,转脸才发现自己陷入了孤独中。回过身看到她坐在山坡的枯草上笑。
我觉得她在取笑我,便红着脸说:“你喝了笑婆婆的奶了吗?怎么笑得那么欢?”
在她的面前,我常常像个无知的孩子,不懂风情。
她斜眼瞅着我,挖苦道:“也不知道心里想什么呢?”
我能想什么呢?一些杂乱不堪的想法,没有实实在在的事情使我心安。我的青春,经历的一直是这样的日子。
那一年,冬天来得早,感觉秋天好像不存在。树上的叶子落了没几天,就下了一场小雪。季节的更替使人瘁不及防,心中的热情却不随寒冷而削减。那个冬天我们之间的交往频繁,足迹散乱,目的却是心照不宣,有早已默契了的时间。我想我拥有过许多的欢乐,而她是我内心里一切欢乐的根源。我们在村东的麦秸垛里私会时,竟然巧遇了我们的前辈。只是那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竟然毫无进展,如前一样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姑娘的父亲歧视小伙子的一无所有,于是坚决地成为了他们爱情道路上的拦路石,而善良的姑娘呢?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却又对自己的心上人放心不下,左右为难的爱情陷入到了一筹莫展的痛苦中,找不到解决的妙法,所以只能是无可奈何地拖延。趁夜晚来临时,一解彼此的相思之苦。
我们因不可言传的事情而相遇相识,从他们的话语里我感受到,爱情除却能够带来令人颤抖的幸福,还有附加在内的难以下咽的苦涩。
我们拥有各自的领地,他们将最南边那最大的一座麦秸垛让给了我和梅梅,却找了北边的一座。在各自的领地里,我们构筑着自己的幸福,互诉衷肠,并且理所当然的冲动。我第一次见识了梅梅的乳房,它们纯洁可爱,完全符合我幻想中的样子,面对它时我不可避免的颤抖。第一次与女性的身体坦诚相见,使我血液沸腾,激动得脸红如鸡冠,我还冒险的用手触摸并且亲吻了它。但是遗憾的是,她因为突然而来的恐惧,阻止了我继续要做的事情。面对她的推诿,我当时是极度沮丧的。而在后来离开故乡以后,在我的内心里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这样的问题,我们之间是否一定要发生什么呢?这样能证明什么呢?毕竟我没能够与她一起远走高飞。
我带她见过一次我的父母,从母亲眼里流露出的欣喜中,我能感到母亲很喜欢她。父亲虽没有提出过明确的支持,但并没有反对的意思。曾经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们将来一定会得到我们想要的幸福,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许多的事情都是不在预料之中,我们的事情遭遇到了她父亲的破坏,我以为胡四台是瞧不起我父亲是个泥瓦匠。但据连生说,胡四台想将梅梅嫁给乡计生委员吴二牛的儿子,换取一张准生证,堂而皇之地继续实现他养儿子的美梦。
那个天色隐晦飘着零星雪花的午后,在我们一家人事先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胡四台站在我家的土墙外抻着脖子开始了自己滔滔不绝的声讨,最后竟然演变成对我父亲的谩骂,这一切使我按奈不住。
在胡四台的骂声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进我家后,全家人都默然无语,母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看着我,父亲只是忍气吞声地吸着旱烟卷,而后在弥漫的烟雾里持续的咳嗽。
我坐在椅子上心情烦乱,站起身关掉了吱吱哇哇的黑白电视机,愤愤地自语道:“我找他评理去!”
未等我的脚迈出门,母亲便挡在了我的面前。最后父亲扔掉了手中的烟蒂说:“我去跟他说说。”他说这话时看我的眼神是愤愤的光,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情,这使我感到委屈,当初他是见过梅梅的,怎么能怨我呢?
父亲在外边不知向胡四台说了多少好话,换来了安宁,而关于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一无所知。我不承认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我觉得我和和梅梅之间的事情纯洁无比,我们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
从那以后,我和梅梅之间的事情被设置了人为的障碍。常常是我在她家门前等了又等,她却迟迟不能出来,当然我在等她的过程中一直处于隐蔽状态,获得的只能是一次次的失望。如果没有连生的帮忙,我只怕是见不到她的,然而再次相见她所表现的漠然态度,使我满怀期待的心备感失落。
站在我面前的梅梅憔悴了许多,我能够想见这一段时间以来她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了我们的事情她不知道遭受了多少冷言冷语。我不知道自己能用什么话安慰她,只是站在她的对面伸出手掠了掠她额前几根散乱的头发,将它们重新地归拢到耳后。
连生站在远处说:“你们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给你们把风。”
我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对我说呢?”
或许是我的话触动了她的伤心,她开始哭泣,等声音却被哽住了,肩膀在耸动,眼泪如同一串断了线的珠子簌簌滚落,打湿了她苍白的面庞。
憋了很长时间,她抽抽搭搭地说:“我爹不许我跟你好了。”
我嘶哑地喊:“为什么?”我被自己的声音惊的心跳不已。
她哭得更厉害了,她艰难地摇了摇头:“你不要问我,我这几天想了很多,却想不出任何结果。”
我转过了脸,看到了连生,他正在滔滔不绝的跟二梅说话,一副粘粘糊糊的样子。
她的态度使我陷于无助,我恼怒地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她将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我说:“你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
我将她的身子扳回来,让她面对我,恨恨地说:“你怎么回不知道,我在你的心里到底算是什么?”
她不回答我,放声恸哭。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胡四台已站在了我们的身边,连生也不知了去向,说不准和二梅粘糊到哪里去了?
胡四台瞪着眼睛,冲我吼道:“谁让你来的,你给我滚!”
我气上来了,以同样的声音回应他:“腿长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想来就来。”
他火起,怒气冲冲地向我扑来,我本能的伸出双手向前一推,他的身子趔趔趄趄地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就此不起,佯装出令人同情的样子。
梅梅矮下去扶她的父亲,我的举动使她左右为难。她冲我吼道:“你走。”
胡四台借机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喊道:“就让这小王八蛋打死我吧,打死我你们就如意了。”
梅梅流着泪说:“你快走吧。”
我木木地站在那里,想不到结果会是这样,我感到鼻子酸涩,几缕鼻涕流了出来,虽然北风并不凛冽,但我感到身体冷,上牙撞击下牙发出清脆的“的的”声。
因为自己的倔强,第二年的春天我离开了故乡,我当时思想单纯,想证明一些东西。临走时梅梅没有来送我,我对着送我的连生说,我要到外面挣好多钱,然后回来娶梅梅。然后便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能带我驶离故乡的汽车。
我在离家四五百里的一座临海城市,过着打工流浪的生活。在许多寂寞而又无助的夜里,我常常思念一些东西,包括梅梅,以及那片苹果园,以及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你可知道,长久以来我城市的生活一直如青苹果般苦涩,只是没有人真正地了解过。
那一年梅梅嫁给了乡计生委委员吴二牛的儿子,而胡四台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一张准生证。第二年,梅梅因难产死去,梅梅的后娘为胡四台生了一个儿子,只是没有屁眼,生过儿子后的胡四台依旧喜形于色,在村中的那棵大槐树上放了一挂五千响的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持续了足有一个钟头,震破了三户人家玻璃窗子上的窗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