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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日不可留
人生若旅，这一句轻轻柔柔的话，对于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我而言，只是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话，但对于有些人而言却就是犹如一根狡猾的针，偷偷地穿破了他厚实的外在，直接刺激他内心的柔软。
我们总是在路上赶着，匆匆地，或是为某个目的，或是要奔往何方，有许多个夜晚，睡魔温柔地降临前，我会悄悄地问自己，我究竟在寻些什么？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答案，人们总为不断寻觅而匆匆，甚至在匆匆中忘却自己寻觅的所以。朦胧中，我眼前似乎浮现出tomas hardy笔下的行者，想起他们身上的大衣洋溢着的尘土味中充满了生命的苍凉和悲哀。
在一片热闹和喧嚣中，一架车，载着我的爷爷，爸爸，两个姑姑，一个姑丈，还有我，开始了回乡之行，一车人，别样心。
我是一个城市长大的孩子，我的故乡的印象，是一块七巧板，里面色彩斑斓地拼凑着爷爷、奶奶、姑姑、叔叔、还有我爸爸的记忆的碎片，我的脚却从没有踏足于那一片土地。
我就像那树上青青翠翠的叶子，在枝头上，贪婪地享受着空气和阳光，而对着自己的根，那被层层黄土遮掩的根，却有着近乎白痴的无知。
我不知道爷爷心中的故乡，也不知道父亲心中的故乡，我只知道我的故乡是广州，这是一座充满动感和变化的城市，在我的梦中有着夜色中珠江映着各色各样的灯影，红红绿绿，就像一个一个鲜艳绚丽的水中不断地被糅碎成一个一个残缺的光影，又向东流去，光影在黑夜中纸醉金迷，就像是江水孕育的一个一个不醒的梦，这里是梦想的舞台，却也是无声的战场，城市的生存是一场残酷的竞争，我用自己愚蠢的资质沿着各式各样的考试挣扎而来到华师，现在又开始为日后的出路而伤神，忙碌混乱了我的大脑，磨损了我感动的神经，我似乎没有思考的功能。
秋日中的阳光依旧毒辣毒辣，车子在颠簸的公路上，越晃越厉害，恍惚之间，似乎回到了那小时候奶奶给推的摇篮一样，悠悠悠悠，我昏昏然的，车子很吵，小表妹的天真的童言，姑姑的家常。
而我身边的爷爷却静静地坐着，他的双眼中带着血丝，想起了父亲说的那个晚上三点的爷爷打给他的电话，爷爷啊，深夜仍然不放心今日的行程，他大约是已经一夜无眠了，而我那个时候，却在被窝中作着甜蜜的梦。他今天一直这样正襟危坐着，显得很稳，很稳，就像心中有什么坚定的东西在撑着他，我坐在他的侧面，爷爷紫色的手掌上的血管清清晰晰地映入我的眼，朦胧中，我忆起了很多年前的这双手，拉着我的手一起在烈士陵园草地上散步的情形，他的手大大的，我的小小的。他有着厚实而且宽厚的手，手上是硬硬的一层老茧，他的手曾经是这样有力而且灵巧，那时侯他为我用竹子做了一个鱼钩，我们把他藏在竹子丛中，后来没有了，现在我望向竹子丛也经常会想着，里面就藏着我的鱼钩呢？它带着斑斑的岁月的痕迹无言地追忆着往昔的流光。
我知道竹丛里不可能有我的鱼钩，往昔的岁月不可能再次回来，岁月之河不断地汹涌前行，打着旋涡，将往日的落叶卷入河底，让它们悄然腐烂、流去。而和落叶一起卷走的还有爷爷的强壮和我无忧的童年。
我望着爷爷尽量挺直但却还是有点弯的腰，他双眼直视前方，棕色的眼珠中除了不断往后的景色外，还闪烁着我所不能明白的光彩。他开口了，告诉这里我离茂名还有多少公里。
我觉得愕然，一瞬间，我似乎读懂了他的焦急，我的爷爷其实已经多年没有回过自己的故乡了，这么多年的清明祭祖去的其实是我的父亲，爷爷的长子。我的爷爷排行第十一，所以大家都叫他十一公，而十二个兄弟姐妹，却只剩下他和他的弟弟十二公。听我奶奶说，爷爷在他的三哥死讯传来的那一天，曾经就这样呆呆地坐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有说，突然就起身，说要回乡下，参加他的丧礼。但是那一年，爷爷因为高血压昏倒在地，送院急救，连走路都困难，他想去我们也不会让他去的，所以终究难以成行。
我看着他，依稀地浮现出他在爸爸的小心的搀扶下，拄着拐杖，先慢慢将一只脚放下去，然后再另一只，缓慢而沉重地下楼的样子，初阳的光线和他满头的银丝嬉戏着，反射出金黄的光。依稀地记得他拄着拐杖的那双血管迸张的手和他蹒跚的脚步。
车子飞驰，我的爷爷像孩子一样兴奋似乎越来越兴奋，他虽然如一贯一样不太说话，但是他低声地喃喃念着的一个一个的地名，他的话越说越多，我看着公路上偶然飞过离那里还有几公里的路牌，我听着他似乎失去逻辑的话却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
车子是热闹的，我朦胧地在众多的话语的碎片中拾掇着。我看着前方，公路在我的眼前不断地飞驰而来，后向后而去，周围的景物不断地变化，风从车窗的缝隙中不断钻入，在我的耳边不断轻吟，诉说着我所不知道的什么。我的头脑中闪现着一个一个镜头，青青绿绿，迷蒙之间，我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这飞驰的景物，而是家族的历史，或者说是爷爷和奶奶在这里流逝的青春，父亲母亲眼前曾经见过的景色。
“妈妈，牛啊！”我的小表妹突然叫到。我的思绪很快就被拉回了现实。我转过身，见到了我两个表妹，她们睁大好奇的双眼，趴在车窗前，爷爷被自己的小外孙女逗笑，我也笑了，车子里弥漫着快乐的空气，我好象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永远都不可能真正领会到爷爷的心境，正如我过了像我的表妹一样对着自己所不熟知的牛叫喊的时间一样，那些早已经化为黄纸的心情和往事，我是永远不能在言语的碎片和残骸中重现的，正如迎面飞驰过来的山头，无论它和我刚刚经过的那一个何等相似，但它毕竟不是过去了的那一个。
坟的寂寞
车子不停颠簸，干燥的土被车轮扬起，溶入空气中，外边是一块一块的田野，南方秋天的田野仍然是这样绿得可爱。我听不见耳边的风声，因为车子里是这样的热闹，而且我的表妹大约厌倦了窗外的风景，开始缠我，吱吱喳喳地，活脱脱两只小麻雀，两个姑姑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回忆着自己过去的岁月，而这些不是我可以插嘴的。
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转入了狭窄的山路，也在这里我看到了坟，车子一闪而过，那个在公路边树下裸露的土堆离我们是这样地近，一连两个，我真的想不到此行居然可以见到鲁迅笔下馒头似的坟会这样突然就跳进我的眼中，我看到了它身上粗砺的土块，干燥的黄色的土，这样静默地出现又这样静默地消失，它没有高大的墓碑，甚至连一块昭示自己的木版都没有，没有名字，没有痕迹，就好象是村边顽童一时兴起堆成的那样，属于它的只有沉默，似乎它的故事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而它不是一座坟，而只是偶然生长在路边的野草一样。
我们不断发现新的坟，田野上的坟，就这样自然地如同田的守护者一样傲立在田头，青青的绿草在坟上疯狂地长着，就像是一件长毛绒衣，有的则被拔去了草绒衣，土黄色的犹如田野的眼睛，远望过去，一片一片被切割的田野，一个一个高高低低黄黄绿绿的坟头。
这些坟里埋着的人，说不定就在这一片田野里哇哇着地，他们赤裸的双足说不定踏过这里的每一存土地，用自己的心血汗水浸润着这黄色的土壤，生于斯，死于斯，葬于斯，平凡的生命无声地在这里发芽开花又再凋谢，最后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田间的青绿色的禾苗舒张着自己长长的叶，它未成熟的嫩青色的头颅，那日后的稻穗，弯弯地躲在叶子后面，一块小小的田野就这样无声地同时演绎着生命和死亡，连接着过去和现在。
无名的坟随意地散布着，或者是某老树下的一相聚的一堆，或者在孤零零地一个依着一个树墩，有的坟上用石头压着几张飘扬的白纸。随着姑姑的手指我看到了某个山头白色的一点，姑姑告诉我这是太爷的坟，新修的，原本它也是一个馒头似的土堆。
我遥望着远方的一点，第一次感到自己与这一片土地的一点关联，这厚厚的黄土，里面曾经就这样养育和埋葬着我的祖先，厚厚的黄土，流动着汩汩的血液，它钻出泥土，最终成就了我们。
我跳动的心脏，似乎感觉到了地心的呼吸，它用我两才懂得的声音呼唤着我，我听到了它的脉搏，它泥土的味道在不知不觉中悄悄地淹没了我。
一种不为人知的寂寞沉积着，一种叫喊在地下呼和着我，我不知道。
祖屋
炮竹在门口一节一节炸开，不断向四处扩散，不久之前被修整的祖屋周围弥漫着呛人的红色的烟幕，我看不清周围，甚至天空，仿佛置身于一片红色的将我末顶的潮水之中，不能呼吸，充满着力量以及欢跃的声音爆裂声不断地用力敲打着我的耳膜，一切的混乱思绪都被这声音打断，消灭，我的头脑中一片澄明，一种单纯的喜悦和兴奋开始浸透我的身心。
红烟弥漫着我的祖屋，就不散去。
被整修过的祖屋没有太多陈腐的样子，和我想象中的不同，这里是新与旧的奇异的结合。在穿透一切的阳光下，新刷的粉墙显现出粗糙起伏的内在，不均匀的涂抹使它显得有点斑斓，漏出了旧日的暗黄，红色的门向里打开着，大家都在谈论些什么。爷爷从主屋里走了出来，里面正堂中摆放的是我家的祖先，太爷的牌位在阴暗的主屋中在香火的烟幕中若隐若现，父亲很快就将我拉了进去。
“请保佑我爸爸发财胜手，妈妈身体健康，爷爷奶奶长命百岁”在阴暗的主屋中，我向着我逝去的亲人祈求着。如同他的灵魂正在我的面前，如同我还是像长辈索要要糖果的孩子，我合十拜着，不断地说着，并虔诚地信任着，如同我的奶奶以及我的表弟、表妹正在做的一样。主屋中的香火让我感觉有点熟悉，如同我们在广州烧的味道，我们对祖先的感觉并不是如同主屋的阴暗，那是一种特殊而奇妙的感觉，因为我们面对的终究其实是我们的亲人，即使他们已经逝去。我不是一个相信鬼神的人，但是我仍然虔诚地祈求着，生与死的距离似远然而又近，在那一刹那，我们是真的相信，我们的亲人会听到我们的说话，然后会衷心地在遥远的彼方祝福着我们，正如我们也可能做的那样。这是一扇门，门里门外，其实都是亲人啊。我们相信并敬爱我们远去的亲人，珍惜和爱护现在的人，血缘是一种独特的联系，我们相信彼此也爱护着彼此不论距离的远近、不管时间的久远、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管健在或是逝去，我们不会孤单因为彼此的存在。
没有凄风冷雨，也没有哭哭啼啼，一切都是这样甜蜜而热闹，在庭院中喧声四起，大家风卷残云似地扫荡完一片的食物，归程就在即了。
庭院中有着几十年岁月的琵琶树郁郁葱葱，不知道下一次再见它会是什么时候了。我偷偷摘了一片叶子夹到了书上，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忆故乡。清香盈怀袖，相信这片带着故乡气息的叶子将会在某一个城市的夜晚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盛载着遥远故乡的浓厚的爱和支持给予我幸福的回忆以及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