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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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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一个时代,有那么一个人,它错误的存在,却始终不被遗忘。

    那是一个乱世。盛唐的磅礴大气一丝丝凋零在江南的烟雨中,繁华在战火里寸寸零落,散落成不绝的金戈铁马。南唐的风华在这风雨飘摇的年代,分外夺目。

    北方的尘嚣是一个武人的天下,挽弓射月,长刀夺日,在鲜血里堆砌一个王朝的高度。

    秦淮的雾气下,是六朝的旧事,那样的国家,便有了那样的皇帝。历史一个不经意的玩笑,让一曲本该为风流才子奏起的清音,化成了一阙亡国君主华丽的哀歌。

    凝眸

    尘世中太多的牵绊,有时只缘于前生那一次凝眸。

    那时都还太年轻,免不了的是气盛。

    那时的他还只是后周的大将,挟着气吞山河之势受皇命进攻南唐。

    那时的他已不叫从嘉,作为副将随叔父率军迎敌。

    只不过阵前的一眼,千军万马中赵匡胤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就像以后的很多次,那人只是清清冷冷地垂手而立,便洒落一地月华。像是山林间的精灵化作人形。在铁血与黄沙散漫的战场上,出尘而突兀,像一抹风,凉了心头战火。

    身后的人在小声议论:“那是他们的太子李煜吧,听说填得一手好词呢。”

    “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李煜——”赵匡胤在口中细细玩味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化成怡人的清幽,禁不住,便冲着对面的他微微一笑。

    李煜并非没有看到赵匡胤。那人眼中澎湃的欲望一如他身上华丽的铠甲,闪烁着无法躲避的耀眼光芒。他的目光像利剑般刺来,直直的射入心尖,然后是,一个微笑,穿越战火硝烟,滚滚红尘,毫不掩饰对自己的渴望。李煜抬眸迎了上去,左眼的重瞳泛着冷冷的光,一如过去几十年,他温暖笑意下的低温。

    结局是毫无悬念的,马上打天下的武者,和吟惯春花秋月的文士,刀光血影中胜负立判。

    公元598年,南唐在后周强大的攻势面前,最终将江北领土割让,两国隔长江对峙。

    公元961年,即宋建隆二年,李煜在金陵即位,时年25岁。

    惊梦魂

    深宫大院是止不住的萧索,即使是春日的凝妆,娇媚的容颜上也是掩不住的疲倦,高高的皇座上那般儒雅风流是人也只是皱紧眉头。

    不是说一醉解千愁吗?为什么舌尖被酒浸得麻木,心里那些烦躁还是无法消除?

    罢了歌舞,却不知走向何处,小周后大概还在寝宫等着我吧,却不知为何,又没了心情。

    ——庭空客散人归后,画堂半掩珠帘。林风淅淅夜厌厌。小楼新月,回首自纤纤。青光镇在人空老,新愁往恨何穷?金窗力困起还慵。一声羌笛,惊起醉怡容。

    流言在朝堂已流传很久——林仁肇与宋使来往频繁。对此,李煜总是一笑而过,即使天下人都背叛了我,他林仁肇也不会。

    可是——

    一个月前,从善自汴梁传来密奏——在宋帝的宫里发现林仁肇的画像,据说是他为表忠心而赠。那时看过之后也只是把奏章搁置一边,不以为意。

    从善半个月前的密奏——赵匡胤亲口说他为林仁肇在汴梁置了一所豪宅。

    一个是替己受过的弟弟,一个是朝廷仰仗的大将,抉择,确是太难了。然而,风雨飘摇的国家已受不能了一次重击。

    更何况,赵匡胤,这三个字已经变成噩梦般的存在。当年战场上的那一眼,足以让自己识破他的野心,然后是陈桥兵变、以宋代周、而后的南征北战几年来赵匡胤的诏书一封接一封的发到金陵,道道都是催他去汴梁。割地、降格、改称各种拖延的手段几乎都使尽了。到最后便只能派从善出使,那他在身为人质的情况下三番五次的密奏,是不会没有道理

    可,犹记得他请命去收复失地时的情形,那般的坚毅,不顾生命的慷慨就义,这样的林仁肇会背叛自己吗?

    世界上本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冉冉浮世,富贵荣华,众生所求的莫过如此。林仁肇,再忠再勇毕竟也是一介凡俗。

    狠狠的用手击向那落雪的残梅,不顾白皙手掌上淋漓的血迹,低低的吟道:“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那一晚夜凉如水,月弯如钩。

    银色的月光下,李煜笑容满面,举杯小酌,唇边掠过酒杯细腻的触感和几缕佳酿的醇香。酒却浸湿了衣袖。

    对面的男人畅怀豪饮,一派气壮山河的豪迈。李煜浅笑,殷勤劝酒:“葡萄美酒夜光杯,自古配英雄。来,仁肇,今夜我们君臣不醉不归。”

    林仁肇恭敬地回礼,执起酒杯一饮而尽。飞扬的双目含着笑意,滚动着莹莹杯光。蓦地,笑容骤敛,异彩突现,一抹鲜红在嘴角晕开。

    “国主,你”林仁肇难以置信地睁大眼,鲜血从唇角溢出,顺着杯壁一滴滴淌落。玉杯坠地,粉身碎骨。

    “仁肇,我信你没有暗里投宋,但这江山不信。”

    “我”鲜血狂喷而出,林仁肇直直地倒下。圆睁的虎目瞪视着他的主子,死不暝目。

    脸上有温热的东西爬下,伸手一抹,苍白的指尖是一色的腥红。

    猛地从龙床上坐起,李煜额头上冷汗涔涔。慌乱间伸出双手,月光下,修长白皙一如往日。幸好,只是一场噩梦,仁肇没死,他还在南都,替我守着

    门外是嘈杂的声音,以及在暗夜回荡的敲门声

    李煜胸口一窒,喝问:“谁?”

    门外是内侍压低的声音:“国主,刚刚传来急报,林将军二更时在府内因腹痛而死。”

    颓然倒在卧榻上,夜半的凉意刺痛李煜的胸口。

    不是梦。他亲自下的鸩毒,杀死了南唐大将——战功赫赫,声名远扬的林仁肇。

    你不知吗?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国破山河在——赵匡胤

    公元974年,宋开宝七年,宋兵南进攻下金陵,南唐亡,后主肉袒出降,被俘到汴京,封违命侯。

    江南依旧是那江南,而李煜早已不是当日战场上那白衣赛雪,青发如黛的少年了。看着他染尽沧桑的眉目,只觉得只有那左眼的双瞳依旧如昔“重光、重光天上人间,也只有你是我想要的你忘了吗?当初那一次的凝眸始终无法在脑海淡去,那样的国家,那样的你,让我只想到征服”

    即便是封为违命侯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还是平淡如水,我从未想过已是中年的他反而更为雅致,隽秀,可我才是王者,那么多的羞辱,他竟能淡然处之,什么时候才能撕开他的伪装呢?

    以安抚的名义,汴梁的宫中也摆起了宴席,奢靡一如江南。起先的小心翼翼,在美酒佳肴的浇灌下,也都放开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孟昶刘鋹之辈的笑容竟有了几分恣意。不过李煜终不是他们。他持杯的雅致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喝了那么多,眼神却还是清澈淡定,玉杯雪袖中隔绝了周围的一切喧嚣。

    酒过三巡时,有人戏谑地问:“违命侯可曾思念故土?”

    他挺拔的身子微微一僵。果如我所料,这个男人还是那般细腻,为君时,不似孟昶轻浮,刘鋹的残暴,在身为降臣的此刻,便也不会如他们那般无所谓。

    我高深莫测地笑,看他如何回答。

    杯中的酒不经意间洒了出来,他的手颤抖着,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着苍白。然而,也只有这样而已。

    我很好奇,想看他发怒的模样,会不会是风情万种?“违命侯的词当属天下一绝,不知能否在此填制一曲,以助酒兴?”

    他稍稍犹疑了一下,便依言而行。挥毫落纸,字字如人,洒脱清丽。可惜却是香艳华丽的词句,完全不若现在的光景,让我怀疑,莫是从前的旧句。

    “听说违命侯也极工音律,可否亲自鼓琴,让我们一聆清音?”是我的弟弟——晋王光义。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他什么也不说,只他认命地操起琴来。宛如天籁的乐音流水一般泄出,默契地和着丽娘的歌声:“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花枝招展的舞伎踏着优美的舞步入场,我看到他一下苍白了面

    有一个瞬间,我确定自己在这如水的人儿身上看到了一种叫做愤怒的东西,我已如愿,他血色褪尽的脸,和粉色颤抖的唇确是比刚刚的无动于衷更为绝艳。

    我不禁要为自己的安排抚掌叫绝。

    霎时,弦断,曲止。

    那夜,我把他留在了宫中,甚至不需要借口,强弱的境地实在太过分明,连他自己也明白那些挣扎和抵抗是多么微不足道和徒劳。我把他压在身下,或粗暴的蹂躏或温柔的品尝。他那无力抗拒的姿态,屈辱抑郁的表情,让我享受到了一种与战争和野心全然无关的征服,一种男人对男人,肉体对肉体,最直接彻底的征服。当我看到他被我压倒的那一刻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惊骇与恐慌而是绝望和痛苦时,我就知道,原来他早就明了。我也知道,从琴弦断裂的那刻起,这个男人才真正伏倒在我脚下。

    他是一件美丽的瓷器,完整时精致雅丽,而破碎后脆弱的美感,来得更是惊人。

    于是,便留他一命,为他美丽的肉体,和无害的感伤。

    当水晶般的灵魂被玷污,谁能还月华一轮皎洁?

    梧桐雨

    御赐的宅邸只有荒凉二字可以形容,寂寥的小院里,举目皆是陌生的秋色。只有明月还在。萧瑟的秋天,连月色都是一样的冷清。

    记不得有多长时间了,他一直呆在阁楼中不曾踏出半步,连庭院也不想去,那里只有满目的萧索。他最爱做的事是倚着栏杆极目远眺,看天高地远,看云卷云舒,自然的旷达闲适几乎让那颗快要死去的心也飞翔起来,只可惜,飞不出这一城的秋色,飞不到梦里的江南。

    独自莫凭阑

    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

    天上人间。

    没想到,这首小词竟让赵匡胤爆发了雷霆之怒。那天,赵匡胤遣退了周围的宫人,把他从龙床拖到寝殿外面,压在栏杆上狠狠地侵犯——

    “无限江山?看清楚了,你的江山,你的人,整个天下都是我的!什么故国,江南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从那以后,李煜再也没有倚栏远眺过,从那以后,赵匡胤再也没有传唤过他。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勾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空荡荡的床上只剩下一个人的寒冷,自己的妻子被频繁地应召入宫陪伴皇后,甚至是在这样的雨夜。不知怎的,李煜突然想起了关于蜀国花蕊夫人的传言:曾经清冷如菊的人儿,早已是赵氏后宫里的残花败柳。如被当头棒喝惊醒,一股恶寒猛地窜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不可能,不可能的!自己已经被他打入地狱万劫不复,难道那头野兽仍没有满足,居然还要碰他最珍惜的人儿?!

    周薇回来时已是五更。泛红的眼角让李煜无法呼吸。出其不意地拉过她的娇躯,不理会那尖声的惊呼,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那是一股熟悉的,属于那个男人的味道。

    绝望地闭上眼,一个男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牺牲了所有,也保护不了他的女人。他从没有像这样痛恨过自己。

    “对不起,薇儿,对不起”

    当李煜代替郑国夫人应诏进宫时,他看见了赵匡胤脸上的傲笑。他在他面前褪尽衣衫,缓缓跪倒,仰望的眼神中不是最初的淡漠也不是之后的悲伤,而是乞求——卑微地乞求皇帝的临幸,乞求放过他的妻子。赵匡胤笑得更加骄傲,那是比战争的胜利更令人愉悦的快感,他得到了一个君王对另一个君王最彻底的臣服。

    泪无言

    公元975年,赵匡胤猝死于寝宫内,晋王赵光义继位,更名为炅,年号太平兴国,进封李煜为陇西郡公。

    人生如梦,世事如棋,雨打风飘,谁主沉浮?最后不敢想见,只为叶落花谢,曲终人散。纵使记忆五光十色,结束,亦令人肝肠寸断。

    进宫已是寻常事,却有一日见着了不该见的东西,无意中拐进的一间幽暗的书房,竟挂着故人的画——飞扬的眉,凌厉的眼,笑傲群伦的豪迈。尘封的记忆,恍惚间开启了一个古老的咒语——林仁肇,这多年以前血色的梦魇,为何还要纠缠不休!

    在惊骇中,找来一个宫人问询。那人见他锦衣华服,便也没什么戒心:“据说是以前江南的一位将领。先皇几番派人笼络,都没有成功。后来便让一位画工随行出使,暗暗画下了他的相貌,这幅画像本是挂在先皇书房里。”

    犹如五雷轰顶,李煜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痛的几乎要笑出来了,世间本没有什么天命,劫数,所有苦难,原来都是咎由自取。

    那个夜晚无法成眠,一合眼便是绚烂如花的血和始终不暝的目。他烦躁地披衣而起,看窗外深夜梧桐的暗影,如鬼一般狰狞。

    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林仁肇,便当这人生如一梦吧,你从未遇到过我。

    天明了,是七月初七,是情人相会的日子,也是李煜的生辰。郡公府似乎比平日多了些许的人烟。

    李煜睁迷离的眸子,那重瞳更是流光异彩,抬眼,繁星隐没,半轮皎月挂在天上,冷冷地照着,不知江南,可是一样的明月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杯中的美酒是月亮微湿的银钩。光芒倾城李煜斜睨着月,举起酒杯做了一个邀饮的姿势,然后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谁料想,秦淮的月,醉了,汴梁的人。

    新制的词被即席弹唱,婉转低回的歌声在微风轻送的夜里被传开很远,飘荡着几许怀故的怨,思乡的愁。

    或许是这月太明了,或许是这夜太静了,这一阕词竟引的君王大怒,一杯毒酒被送到面前,来使冷冷的看着他“陛下说了:‘这一杯牵机,当不负了郡公的诗名。”伸手接过,发现竟也是夜光杯。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仁肇,你是否看到了,这逃不开的前因后果?

    唇角勾起的是决绝的微笑,只是不懂,为何倾尽全力还是这般惨淡的结局?

    一滴清泪,滑过淡淡的笑容,单薄的身体缓缓倒下,惊起浅草间的夜露。

    ——醉卧红尘,只愿长眠不醒。有一道目光穿越沙场上的红尘射来,英气勃勃,原来一直记住的是它的凌厉,却忘记了最初的震撼。依稀记得有人在耳边说:终老不悔,不离不弃。可惜今生终究没能如愿

    若有来生,但愿不再为君王,白首共鸳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