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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江南.富塘镇
今年镇上的年过得并不热络。
开春了,去年冬天的雪一直未溶,而段家三小姐珣美被诱拐的事,也始终无法平息。
这诱拐者不是别人,正是仰德女子学堂的男老师,教美术的唐铭。
这下子,全镇的人无不义愤填膺,尤其是那些保守卫道之士;他们早看不惯女子群聚一堂读书,认为这样只会招惹闲话是非,破坏本镇善良的风俗而已。
事情很不幸被他们言中,大街小巷议论纷纷,最多是类似这样的话语。
“女学生和男老师,没有丑闻才怪!般不好孩子都偷生了,应该问问粪夫,有没有在仰德的茅厕坑挖到‘活肥料’!”
话说的实在难听,家长们一急,纷纷到学校领人,以致从早到晚,哭声一片,不到两日的光景,学生就少了三分之二,当冷风吹过仰德的教室,只觉空荡荡的。
偌大的地方只剩几个女生维持着一点读书声,她们的父亲都是仰德的赞助人,属于思想较新者,宋璇芝就是其中之一。
她仍每日坐着马车进出学校,但可以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了某种标志,不再清白无瑕了。
由她贴身丫环莲儿那儿得来的消息,那些被带回家的女生,大都在父母的安排下,尽速嫁人,免得夜长梦多。结果引起极大的反弹,几个性情较烈的就以死相抗衡,闹到绝食、撞墙、投缳的都有。
如此一来,大家把箭头全指向仰德的吴校长,将一心提倡女子教育的她,说成是会下咒语、放蛊毒的女巫,把每家闺女都教得反抗父母、反抗婚姻,只会说些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话。
在群众日日的叫骂及攻伐下,学校不得不解散,吴校长及众老师也在夜半无人时,仓皇离去。
事情甚至闹到河间县府去,害得璇芝一向开通的父亲,也不得不在舆论的压力下,通知千河镇的徐家速来迎娶。
这门亲事是十八年前订下的,当时璇芝尚在襁褓中。她对未婚夫一无所知,只听说他叫徐牧雍,长她三岁,正在北京念大学。要她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她当然要反抗啦!她正走在新时代,一心想求独立自主,怎能又一头栽回旧有的传统封建制度中呢?
她以为父亲是能够说服的,因为他曾为光绪时代的维新运动奔走,后来又支持革命。他向来讲民主自由,满清推翻了“皇帝”二字都可以踩在脚下,没有理由女子的婚姻不能自主。
可没想到,她面对的却是父亲一脸怒容的和不予妥协。
“胡闹!你的婚事怎么能和国家大事混为一谈呢?”
宋世藩大声吼着:“我们维新和革命,是为了拯救民族的危倾及国家的存亡,你的抗命、抗婚又为哪桩?我告诉你,这不叫民主自由,这叫造反!”
“爹,这太不公平了!您可以反专制腐败,我就不能反一切不合理吗?”
璇芝顶嘴说:“您口口声声说要建立新中国,不就是要破除所有不好的思想和习俗吗?我的婚事虽不及国家大事重要,但也关系着女儿一生的幸福啊!难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利吗?”
“选择的权利?”宋世藩更愤怒了“你听清楚,你若想学那不知廉耻的女学生和男人逃家私奔,我宁可你现在就去死,免得辱没了我宋家的门风!”
“爹!女儿绝不会做出让宋家蒙羞的事,我只是不想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罢了,这有违我个人的自由和意愿呀!”她继续恳求着。
“自由和意愿?”
宋世藩冷笑一声说:“那是国家民族才能争取的东西,绝非你们这些年轻人拿来反父母、反道德伦理用的。即使是新中国,家仍是一切的根本,孝仍是万行的准则。父母主婚,乃是天经地义之事,你别净学外面那批人,把自家的伦常命脉都舍掉,弄得自己无立足之地!”
“爹!”她求着。
“不必再说了!你不是嫁到徐家,就是到宋家祠堂前自我了断!”宋世藩的口气十分决绝。
“推翻满清,不代表你可以推翻我或宋家列祖列宗,听明白了没有?”
天呀!这竟是以新派自居的父亲!是他鼓励她要多读书,是他同意她上女子学堂,是他阻止里小脚的陋习,但为何碰到婚姻一事,他又冥顽得有如八股旧派呢?
好!死就死,与其凄惨地过下半辈子,不如现在就为自由而死,让她的人生还留点光彩呢!
于是,璇芝开始绝食,加入她那群学姐学妹的抗争行列之中。
宋世藩更加怒不可遏,只派家丁守在门外,以防她逃走。
她躺在床上掉泪,难道一向宠爱她的父亲,真要眼睁睁地看着她饿死吗?
棠眉为女儿担心,每日都带着两个奶妈,端着饭菜,强迫璇芝进食。
“你爹也是为了你的终身幸福着想呀!”
棠眉用比较委婉的方式说:“名节就是女人的命,你若执意和徐家解除婚约,以后还有谁敢娶你呢?”
“我决定永远不结婚了!”璇芝说。
“那怎么可以?哪有女孩子在娘家赖着不走的?”
棠眉说:“十八年前,当你爹把你许给徐家时,你就是徐家的人了,生死都是,你只有认命的份。”
“娘,现在时代不同了,列女传中的三从四德已经不合时宜了。女子不必再守着‘生是谁家人,死是谁家鬼’的那一套了!”璇芝尽管虚弱,态度仍很执着。
“我们也可以像男子一样,追求独立自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这是什么话?女子都像男子一样,那岂不天下大乱了?以前我教你的‘男子禀干之刚,女子配坤之顺’,你都忘了吗?”
棠眉握着女儿的手说:“一定是洋学堂把你带坏了!我当初就不赞成你去念,心里直犯嘀咕,果真段家珣美就出了事。不过,她家本来就是家教不严,典型粗里粗气的土财主,父母没有好出身,自然没什么好品行。但你可不同,我们家历代书香门第,你外公官拜内阁大学士,爷爷是翰林出身,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可不能和外头那些士绅地主家的小姐比呀!”
“娘,我不是和她们比,我是为自己呀!”
璇芝试着动之以情,一脸委屈的说:“我又没见过徐牧雍,谁知道他长得是圆是扁?万一他生性残暴,或者是个吃喝嫖赌样样都来的纨裤子弟,那不就害了女儿的一生了?”
“傻孩子,徐家不好,你爹会订下这门亲事吗?”
棠眉又说:“你爷爷和牧雍的爷爷是同年进士,同年入阁,都是显赫一时;你爹和牧雍的爹也曾在光绪年代同生共死,齐进齐退。就是因为这几代的交情,才有你和牧雍的议婚之说,大家都很谨慎的,所以才以皇上赏赐的如意当信物。若是清廷没有倒,你和牧雍还算是皇上指婚的,那圣旨更不可违了。”
“清廷早倒了,皇上也死了,婚事同样的早该不算数了!”璇芝反驳说。
“可是,你爹和牧雍的爹仍是很认真呀!”
棠眉说:“另一方面,你爹也不是盲目的把你嫁掉,他最疼你,怎舍得你试凄呢?你没见过牧雍,可你爹看过,说他长得一表人才、器字非凡,心里喜欢得不得了,所以才执意要你嫁,你一点都不用担心牧雍的人品。”
“他再好,也不过是个陌生人,我和他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哪能做长久夫妻呢?”见母亲也说不动,璇芝心急了。
“什么感情?那都是坊间艳情小说乱写的。在我们那时代,婚前谈感情,都要活活被乱棍打死的,多丢人呀!”
棠眉教训道:“真正的感情,是在媒定亲成,有名有份以后才慢慢培养的,像你姑姑、姐姐们,不都嫁得风风光光、快快乐乐吗?”
“我不觉得她们快乐,她们是可悲”璇芝说。
“好了!你再说那些女子有权自己找丈夫、离婚或再嫁的话,我就要生气了!”
棠眉失去了耐性“你爹为你痛心,人都病了,而我生了你这不孝的女儿,不如也跟你绝食死了算了!反正你哥哥、姐姐都已成亲,我就剩你这块心头肉,要去黄泉,我们母女俩就一块去!”
“娘,求求你”见母亲说的如此决裂,令璇芝难过的趴在母亲的怀里哭着。
“娘也求求你呀!”棠眉的眼泪亦是止不住。
怎么办呢?这世界她什么都容易拋弃,命也可以不要,但唯独亲恩是万万舍不得的呀!
她哀叹一声,紧咬着唇,那种束手无策,进退两难的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冷月无声,寂静的夜里传来阵阵的花香,袭得人有些昏然。
按百花历上,阴历二月正是“桃夭,玉兰解,紫荆繁,杏花饰靥,梨花溶,李花白”的时节。
百花娘娘生日刚过,院里的一棵槐树,犹挂着彩绸及用五彩纸剪成的小旛旗,在风中微微飘着。
璇芝站在窗前,轻轻念道:“二十四番风信,吹香七里山塘。”
今年姐妹间的赏红和花朝宴游,她都没有心情参加。
两个月的抗争,她终于投降了!
本来嘛!以她一介女流,想对抗中国几千年的封建传统,无异是以卵击石,她试得好辛苦呀!
她走回妆台,煤油灯影影绰绰,把漆金锦盒中的玛瑙如意映得一片莹红艳光。
这是棠眉方才开库拿来的,还特别交代她说:“这就是你的订亲信物,可价值连城呢!徐家也有一柄,是鲜绿翡翠的。这原是宫中的贡品,皇上一时高兴,赏给我们两家的。所谓‘分是如意,合更如意’,你和牧雍的婚姻是受过极大的祝幅呢!”
可祝福的人已成黄土一抔,旧日承诺却未随摧枯拉朽的帝朝灰飞烟灭,反倒还在人间阴魂不散。
她双手托起如意,绛红色泽中透着凝脂般的光华和盈盈的水影,柄上刻着精致的菊兰芷若,攀沿至前端的灵芝,更化出一只飞舞的彩凤。
她轻梳着金红镶珍珠的垂络,很清楚父亲重视它的程度,因为它代表一个理想、一份事业和一段情谊。变法失败后,有人惨烈牺牲,有人奔散流亡,在各自分飞里,如意就更具有象征及怀念的意义。
承诺不可破,如意又必须相逢。这婚事不关她一人,有太多历史和情感的包袱要负载,这或许就是宋徐两家所以要坚守这桩婚姻最主要的原因吧!
锦盒底陈铺着一张大红的订婚名帖,除了当事人之外,还有十二位证人的签名,个个都是名流显贵,更显得此事的谨慎和意义不凡。
璇芝慢慢记起来了,她的命运似乎早在徐家的掌控之中。比如她的名字,按家中五个姐妹的排列,她原本该叫宁欣;一岁订亲后,才改为璇芝,取其意即玉灵芝、玉如意。
五岁时,母亲预备给她缠足,开始要折骨、放血及里布,她哭叫着不肯,还生了一场大病。
案亲请来的一位留日医生说:“这是摧残孩子呀!以令千金的体质,若真缠足,一生孱弱多病,并且会因病早夭,不可不三思。”
案亲为此特别和徐家商量,直到对方同意了,她才免去缠足之苦。
十五岁踏出家门,去念仰德女子学堂,也是经过徐家肯首的,因为徐牧雍正欲往北京念大学,而他不反对有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妻子。
一大堆的原则及恩义把她的命框得死死的,她却满心不甘,不想成为祭品,想想,若她有珣美勇于冒险、不顾一切的个性就好了!
扣上锦盒,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还没应声,四姐宛欣就径自进来,并一路说:“外面还是关卡重重,就像守钦命要犯似的,我看就算公主要和蕃,也没有这等阵仗。”
宛欣一身白底印红花的绒布旗袍,外罩深蓝色毛衣,手上一柄绢制宫扇。她大璇芝三岁,缠足两年又放,和其它在深闺里锈花的姐姐们不同,一向和璇芝走得最近,两姐妹常没有淑女气质地又笑又闹。
宛欣嫁到上海富商张家已经两年了,这次是为了小妹的婚礼而回娘家的。
璇芝拢拢墨绿色的披肩,身上月牙白的印度绸衫裤似抵挡不住春夜的寒意。她轻颤一下,汪着泪眼说:“看来,我要活着,就只有嫁入徐家一条路了。”
“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困难。”宛欣坐下来说:“瞧我们,不都是红巾一盖,双眼一闭,心里一片空白,就任凭摆布地嫁出去了?”
“你难道一点都不害怕吗?”璇芝问。
“当然怕呀!想着对方好不好?夫家的人和不和善?到一个新的环境能不能适应?”宛欣笑笑说:“我可以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这一切都是命,犯不着为此寻死寻活的。”
“我不是因为害怕而抗争,而是这根本就是个不合理的制度嘛!”璇芝激动的说:“我也是一个人,有自己的价值观和判断力,万一对方样样令我讨厌,那我岂不是得痛苦一辈子吗?”
“是自己的丈夫,就不会讨厌了嘛!”宛欣安抚妹妹说:“所谓缘定三生,前世姻缘,就是这么来的。既是上天注定,我保管你会愈看徐牧雍愈觉顺眼。”
“那是你幸运,碰到张家姐夫待你情深义重。”璇芝说:“你没听大姐夫娶姨太太,二姐的婆婆多厉害,三姐夫妻常拌嘴吗?那全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结果。”
“女子们聊来聊去不都是这些?根本不必太认真,没有一件是真的严重的。”
宛欣笑一笑说:“不遵父母之命,你又怎么去找丈夫呢?我看过上海那些新派的女子,简直丢死人了,随便就和男子勾三搭四,讲什么合则聚、不合则离,没媒没聘、朝秦暮楚的,就像个交际花似的。你想学她们吗?我告诉你,没有一个正经的男子会娶她们,也没有一个正派的家庭会接纳她们,那下场你就可想而知了。”
“我没有要找丈夫的意思,也根本还不想嫁!我只希望能再多念几年书,别这么快就埋没在灰暗的婚姻生活里。”璇芝赶忙解释。
“你又懂得什么叫婚姻生活了?”宛欣掩嘴一笑“以你的想法,徐牧雍不是正好吗?他是北京大学的高材生,思想必然很开通新式,一定不会反对太太再念书的。爹一直很看好这段婚姻,口口声声说是‘如意缘’,说他盼了十多年了,比我们三个哥哥娶妻生子还高兴呢!”“我就是因为这点才妥协的,”璇芝很无奈地说:“我知道这如意对爹意义十分重大,所以实在不忍心毁了他老人家多年的期盼。”
“是呀!如意既是爹的宝贝,对这个婚姻,他绝对会比任何人都要小心谨慎,他也必定是非常满意徐牧雍,才会狠下心来,不顾你的恳求和抗议。”
宛欣拉着妹妹的手说:“爹一向最疼爱你,你应该信任他的跟光才对,不是吗?”
“事到如今,我还能说什么呢?白居易一千年前不就写了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璇芝嘴一抿说:“我下辈子一定要当个男人,不再受别人的牵制了。”
“瞧你,我们家向来最爱娇的小妹妹,动不动就两行梨花泪,谁晓得你脑袋里净装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宛欣戏捏妹妹粉嫩的脸颊说:“记得小时候念‘幼学琼林’,其中有一段‘王凝妻被牵,断臂投地;曹令女誓志,引刀割鼻,此女之节也’,你就是不肯背,害得我们私塾里的卢先生大发雷霆。”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断臂割鼻的做法太残忍,也太愚昧了,还要小孩死背牢记,就更过分了。”
璇芝叹口气说:“革命是好,但革了半天,仍仅于男子,女子受惠的实在太少了。”
“还少吗?光是不用里小脚,就阿弥陀佛,谢天谢地了。”
宛欣说:“那段日子简直可怕,夜里痛得不能睡,像火烧一般;白天又痛得无法走路,移几步就得扶墙喘气。好在有你那一场病,我才不用再受此酷刑了。”
“可姐姐、姑姑们一天到晚嘲笑我们是大脚婆,说我们铁定嫁不掉了,那时你还常常怪我,忘了吗?”璇芝笑着说。
“是有很多人上门提亲,听说我没有缠足,就打退堂鼓呀!”
宛欣说:“不过,我现在真是庆幸了,有了这双大脚,才能跟你姐夫四处跑,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窝在家里了。”
“瞧,女子是可以独立自主的,不是吗?”璇芝得意地说。
“你也别太得寸进尺了,这个社会再怎么变,女子仍是需要被保护的。”
宛欣说:“乖乖嫁到徐家吧!我相信你的命会比我们几个姐姐都好。”
是吗?这样由陌生人决定的一生会幸福吗?
徐牧雍又是个怎么样的人呢?会和她谈乔治桑、居礼夫人、易卜生的娜拉吗?
抑或是满嘴新思想、新口号,却不把女人当成一回事的大男人呢?
明天就是璇芝大喜的日子,她内心依然是有许多犹豫,所以老展不开欢颜。
紫藤花架过去的大厅堂传来了鸣钟的声音,数不清几响,远处随即应和着更夫的两记锣声。二更天了,月已当空,来告别的姐妹们都已散去,可璇芝仍无睡实。
椅子上放了一套白布衣裤,是神前特别行礼裁制的,婚礼时需穿在里面,以表贞节清白。
“你千万记得,这套衫裤要收妥,保存一生,将来你百年之后,子女还要替你穿上呢!”棠眉叮咛着。
从新婚到寿终入殓,一袭白衣就道尽了,这就是嫁为人妇之后的日子吗?
“还有,这贴身的肚裙和布料,是保你生产顺利,给你缝小儿衣裳用的。从明天起,你再也不是小女孩了,凡事要多顺着公婆和丈夫,不能像在娘身边一样娇惯了。”棠眉说着,眼眶又湿了。
这几日,母亲前后都反复这一套,既是心疼,又何必将她丢入全然陌生的环境呢?
日仍会东升,月依然西斜,她却在另一个世界里了。
叹一口气,她将摘下的玉兰花,一朵一朵铺放在浸湿的巾帕上,浓郁的芳香马上布满房内。
门轻轻被推开,莲儿走了进来,说:“小姐,你怎么还不睡呢?明儿个你可是新娘呀!”
“睡不着。”
璇芝又问:“你呢?你要陪我嫁到徐家,会不会因为要离开亲人而难过呢?”
“我才不会。”
莲儿很坦白的说:“我是小姐到哪里,就到哪里的,离开小姐,我才会真正伤心呢!”莲儿小她一岁,跟了她十年,两人情同姐妹,到徐家,更要相依为命了。她忍不住说:“但愿我也能和你一样,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对了,我是送一封信来的。”
莲儿边关紧房门,边说:“上午我出门时,路上有人偷塞给我的,说要交给小姐,我差点给忘了。”
璇芝接过一看,土黄的大信封上歪斜着她的名字,里头还有个白色小信封,上面正是珣美的笔迹。
“真巧今天送到,若是明天,我就永远收不到了。”璇芝急忙拆开。
珣美私奔已三个月,镇上仍散布着各种谣言。有人说她怀孕生子了;有人说她被拋弃;有人说她沦为舞女;更有人说她被段家抓回,活活打死了。
她虽是珣美的好朋友,但对珣美的私奔却一无所知,也和大家一样震惊,这些天来只有干着急的份。
珣美的信上仍是洋洋洒洒,不受拘束的字体,写着—璇芝:我自由了!如一只鸟儿,以前在龙中悲鸣,望天而叹,如今却?炜眨挝义塾危巧帧10础5结邸7兀粤钗液粑吵拍晟从兄旎睢?br>
我的举动堪称驽世骇俗吧!此事无关呼唐铭,他亦是为我所迫。
段家的情形,你知之甚详,即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斜’。我父兄为谋钱财,欲将我卖人为妻,对方乃鸦片鬼兼痨病表,此举无异是推我入鬼门关,故而我非远走不可。
没事前告之事由,巧因你为名门之后,道德束缚重过于我,怕会损及我的决心。初时,我尚有些心虚,但至上海,闻多见多,便觉自己并无误蹈。我盼你亦能远离小镇,彼地充斥着旧社会之余毒,如一活殭尸,想来仍觉窒息。
总之,仰德教诲也不过一井底浅滩而已。
时代在变,事事在革,人务必跨出己身限囿。有勇气步我后尘吗?传信人乃一可靠友人,有讯息可交付代转。
璇芝一看完信,马上转头问正在清箱子的莲儿说:“给你信的那个人有没有说住在哪里?”
“没有,不过我告诉他,小姐明儿个就要嫁到千河镇了。他说十天后正午会经过那里的观音庙,小姐要回信,可以交给他。”莲儿说,脸上有些好奇。
“那就好。”璇芝点点头说:“信是段家珣美写来的。”
“段家小姐?她她还没有被抓到吗?”莲儿惊讶的问。
璇芝又看看信说:“没有,她可逍遥得很呢!”
“真可怕。我是说她怎么敢做那种事呢?”莲儿说。
“或许她才是对的,我就没有她那种魄力与勇气,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璇芝幽幽地说。
“我娘说,私奔是犯淫贱,要剥光衣服,游街示众的,还要被大火活活烧死呢!”莲儿伸伸舌头说。
“珣美不是淫贱,只是要寻一条活路而已。”见莲儿不懂,璇芝只嘱咐说:“她来信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否则连我们都会遭殃的。”
“我才不敢,我不管段家小姐,也要顾到我们宋家的名誉啊!”莲儿马上说。
都是为了名誉!人活着,讲究的是外面那层皮,里头多秽乱污浊,多卑微可叹,都没有人去在意。这个珣美,独自快乐去了,却不知害惨了多少人。
不要说仰德女子学堂的师生受到牵连,也彻底断送了富塘镇女子将来受教育的机会。
璇芝第一次体会到,偏见与愚顽会形成一股连真理都穿不透的力量。其实他们哪里懂,仰德三年是她有生以来最丰富美好的一段时光!
一直以来,她都是在家延师聘教的,她自幼聪敏,别的姐姐念着玩,只有她最认真,父亲才破例让她入书房,稍涉些经国治世之道。
仰德学堂也是由父亲那儿听到的,当璇芝知道有一群也好读书的女孩,可在一起共同切磋学问时,心中既好奇又向往,在父亲不反对之下,十六岁就坐着马车去上学了。
“念书可以,但别念野了心,耽误了女红,将来让徐家说我们嫁过去的闺女没教养。”
当年还健在的大祖母说“有一点点流言,就得停止,知道吗?”
之后,璇芝兴奋的开始她的学生生涯,这才逐渐明了天地之广,不只中土的三江五岳,更不局限于她的深深庭院。尤其西学部分,令她大开眼界,地球是圆的,可由中国东航,再回到中国,把古代很多理论都推翻了。
天地既可变,乾坤之间为何不可易呢?
她们讨论为病患服务的南丁榜尔;发挥才学的居礼夫人;投奔情人的安娜卡列尼娜;走出家庭的娜拉;为革命奉献牺牲的鉴湖女侠秋瑾似乎她们的生活可以不再是祖母及母亲那一代的幽怨狭隘,而再看到古书中“唯小人与女子难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论调时,也会争相挞伐。
女人的生命也是珍贵的,也应该有价值地活着。
三年下来,一切都很顺利学校一开始时不用男老师,后来才有教国学的老先生,去年请了年轻的唐铭来教美术,上课时如临大敌,门窗都开着,吴校长和地方耆老皆随堂监听,谁晓得在如此严密把关的情况下,仍会出这种事!
唐铭看起来很正经木讷,怎么也不像会诱拐良家妇女的人。可仔细回想,他和珣美之间是很寻常的师生阙系,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让人料到他们会有私奔之举。
而珣美向来是活泼有主见的人,曾扬言终生不婚,要像吴校长般献身人群,如今竟然和男人私逃,即使是为了家里的压力,也太极端了吧!
这封信上说的并不多,不知真正情况如何。但珣美看来很快乐,没有丝毫的悔意,可这段丑闻,却让璇芝与父亲谈判的筹码都失去了。
再叹一口气,自鸣钟沉沉响着,更夫敲了三下。她坐回床上,偎着缓衾,缓缓闭上双眼。
往好处想吧!至少她嫁的人,不是鸦片鬼兼痨病表。
天未亮,一些婆娘就来唤璇芝梳洗,上轿之前还要行一道笄礼。
案母叔伯及众房亲友早簇拥在大厅,喜婆象征式地替璇芝挽面结发,再笄上金钗。先拜天、拜祖先、次拜父母,聆听一些为人妇的训词,接着就是当女儿的最后一场宴席。
璇芝没有胃口,早早便回房,等待吉时迎娶。
天已大亮,人声沸腾,鸟鸣啁啾,明朝再听不到这些习惯的声音,再看不到这些熟悉的景象了。
贴身穿著将随她至死的白布衫裤,外面是大红的新娘宫装,凤冠霞帔,珠围玉绕,罩在身上沉甸甸的,就如她此刻的心情。
若她这会儿尖叫跑走,不晓得会有什么场面出现呢?她原本素雅的闺房贴满了红花和喜字,垂在妆台前的红帷帐,两排艳金的字写着
种就福田如意玉养成心地吉祥云又是如意!却一点也不如她的意!
大门外响起喧天锣鼓,迎亲队伍来了,大家都跑出去看热闹。
习俗说,新娘愈迟上轿,可多留些福气在娘家,而她的确是很不想走,所以坐得稳稳的,不为所动。
突然,穿著红绸新衣的莲儿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小姐,不好了,新姑爷没有来迎亲呢!”
什么?璇芝站了起来,十分惊讶。转念又一想,莫非亲事取消了?在这节骨眼上,老天爷终于听见她的祈愿了?
“你快去打听,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璇芝催促着。
“我马上就去!”莲儿一溜烟地跑掉。
璇芝脱下凤冠,焦急地走来走去。
彷佛许久,棠眉才由一些女眷陪着,匆勿赶来。
“娘,不是说新郎没有来迎亲吗?”璇芝问。
“又是莲儿胡说,对不对?”
棠眉骂着才进门的莲儿说:“你这丫头,陪小姐到徐家,可要多耳少嘴,别到处搬弄是非,免得惹麻烦,坏了小姐的规炬,知道吗?”
“娘!”璇芝拉着母亲说:“我是不是不必嫁了?”“你以为我们是在儿戏呀!”
棠眉差人帮女儿戴回凤冠说:“你呀!命中早就注定好的,当然要嫁,只不过牧雍从北京回来的路上,有一批盗匪流窜,他得绕道而行,所以赶不上吉时。现在先由他妹妹绵英穿哥哥的衣服代替着,免得误了与你们八字相合的好时辰。”
“既然他赶不回来,婚礼何不延后呢?”璇芝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
“这怎么可能?”
棠眉说:“为了你和牧雍大喜的日子,我们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筹备,又接聘礼,又送嫁妆的,更不用说今天上百人的力气和花费了,哪能说延后就延后?”
“是呀!五小姐。”
喜婆在一旁帮腔说:“况且,也没有花轿来了,又空抬回去的道理,会不吉利的。”
“可是,娘,没有新郎,岂不委屈了女儿吗?”璇芝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委屈什么?徐家和我们宋家门当户对,有名有望的人,你还怕他们?德穑俊?br>
棠眉说:“反正你是一定要嫁到徐家,若是新郎赶不上拜堂,那也是你的命!”
真是将拨出去的水,一刻都容不得,连母亲都这么说了,璇芝只有任其摆布。
红巾一盖,盖去了女儿家的岁月,再掀开时,已是另一种不由人的身分了。
她随着喜婆的指使,穿梭在人群中,行各种礼仪。
上轿时,有人悄声对她说:“要哭几声,才会好命。”
什么好命?她是哭坏命,盲从的婚姻,现在居然连新郎都没有到场!
轿行几步,鞭炮闹响,莲儿在外头说:“小姐,丢扇子,表示出嫁了。”
璇芝将那把衬红绢的檀木扇往外扔,整个迎亲行列就在吹吹打打的笙鼓声中,走向她的未来。
她知道沿路很多人会来看热闹,就像当初徐家来下聘一样,排场奢华,让附近乡镇的人津津乐道许久。
她的陪嫁,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册。有各式绫罗绸缎、精绣的床枕巾帘、四季衣裳、金银珠宝、现钱、楠木家具、景德瓷器、古董当然,最最重要的就是那柄玛瑙如意了。
在数不清的红箱柜中,新娘的花轿就变得没什么分量,坐在里头的人,又更加渺小了。
她,宋璇芝,在民国成立八年后,依然循着几千年的古老传统,去嫁给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面对命运,她早已心底空白,没有什么眼泪可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