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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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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把神阪玲奈带回你老家去住了!”大卓在电话的另一头狂吠。

    “没,我带她到我的大厦来。”海棠凝视着趴在整片落地玻璃窗上眺望都会夜景的玲奈。

    “神阪家的那票人居然会同意让你这么做?”

    “当然不同意,可是他们没一个人敢违逆神阪玲奈的命令。”

    “那群纵容过度的变态男人。”捧玲奈像捧尊菩萨似的。大卓轻咄。“玲奈公主的状况如何?还会说些奇怪的的语言吗?”

    “她会说中文就已经是最诡异的怪事。”

    神阪玲奈根本不懂的中文,在清醒之后突然变得流畅无比,日文反倒一个字也不会,完全忘记自己的母语。

    但海棠记得,她在清醒时说的第一句,确实是蒙古话。

    “海棠,我不管这位玲奈大小姐有多骄纵,都请你务必带她到医院做彻底检查,她这种长期昏迷后突然清醒的状况真的不对劲。”

    “她的老哥、老爸明天一早就会带她去。”不可思议的是,她面对父兄的态度像是面对陌生人,完全不接受他们安排一名随身女佣的意见,也完全排斥他们任何劝诫。

    “难得的几天休假,你居然糟蹋在担任公主保母的责任上,还得兼任人家父女间的中日文翻译员。”

    “神阪先生说明天他自会另聘一名翻译,免得我从中”浴室内传出的尖叫声令海棠一惊。“有空再谈,拜!”

    他将电话一丢就火速飞往浴室。才刚清醒的病人随时都有可能陷入机能障碍,他不该放任她一人自由活动。

    “怎么”他冲往门口打开浴室的灯,就被里头怪异的景象楞住。

    “这个电话筒它它居然”

    玲奈两手紧抓着打开的莲蓬头,强大的水劲猛烈地直冲她脸上。她像是搞不懂怎么回事似的,呆呆

    地任由水花狂乱地冲向自己,呛得她眼也睁不开、话也没法讲。

    “你在干什么?”他不耐烦地关上水龙头。

    她无法回神地瘫坐地上猛喘气,浑身湿漉地紧盯着手里抓的怪异电话筒。她在外蒙那家现代化的饭店看过这种会喷水的东西,可它是钉死在墙面上,不会动。这支晶黑光滑的电话筒却可以拿下来,水劲比她想象的还猛。

    “原来这支电话筒不会跑出声音,而会跑出水。”

    海棠一愣。她目前的精神状况究竟如何?不会真的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忘了吧?

    “神阪小姐”

    “我跟你说过了,我叫铃儿。以你的平民身分,该称呼我为铃儿格格!”讲这么多遍了还搞不懂,真是笨。

    海棠神色一沉,脸皮紧绷。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得知我有妄想症的事,但我再次郑重声明,我一点也不喜欢有人拿这件事跟我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他以为他是谁啊。“我说我就是你从外蒙带回来的那个倩女幽魂。怎么,你听不懂我说的汉语吗?还是你又想假装根本听不见我的声音?”

    这简直难以置信。以前那个纤弱娇嗲、动不动就装无辜卖可怜的神阪玲奈,竟会摆出一副狂妄挑衅的强势姿态。

    “虽然未经他人同意,我不该动用这副躯体,但为了彻底给你个教训,也只好借一下这没了灵体的空壳了。”

    “给我教训?”

    “你,很不寻常”她豪气地与他对立,眼中略带赞赏。“我死了这么多年,你是我碰到第一个完

    全不信邪的家伙,偏偏也是唯一听得见我的声音的男人。”

    “啊。”他面无表情,也不带丝毫情绪。

    “可是你实在不该做出如此冒犯灵异的事。我是个确实存在的亡魂,你也确实感受得到我。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聊聊、做个朋友,你却无礼地糟蹋我的一片好意。”

    “嗯。”“现在你可知道我的厉害了吧。我不但可以让你看得见我,也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假装听不见我的声音。这就是身为鬼的尊严!”

    “神阪小姐”

    “叫我铃儿格格!”她半吼道。“我只是借用这个人的躯体,可没借用她的身分。我不会做这种乘机占人便宜的事!”

    “你的”

    “虽然我是三百年前的死人,我对你们现代科技生活却非常了解。只不过我一直待在蒙古,没到过这种城镇,才会对这儿的一切有些陌生,但我的适应力强得很!”她抓着莲蓬头,用力声明。

    “如果你只是想为刚才被水柱冲昏的事找台阶下,你大可不必”

    她突然大声截断他的话语。“像我在跟着你的这几天就已经学习到更新的的那个什么逊”

    “信息。”

    “对!信息!”这个词用得好,很有先进文明的味道。“我现在不但知道你那种孤零零的话筒叫大哥大,还知道送你上这层二十二楼高房子的东西叫电梯!”

    “嗯。你献宝献够了吗?”

    “差不多了。”先保留一手,别让他摸清她到底有多厉害,日后好使出绝招吓他个目瞪口呆,哈哈。

    “那你可以去换衣服了吗?”

    “我为什么要换衣服?我穿这样有什么不对”当她垂眼审视自己时,哇地一声猛然大叫,羞愤地将莲蓬头摔往他身上。“你不要脸!”

    她一身才从医院穿回来的便服,在之前水花乱洒之下变成贴身半透明的第二层肌肤,曲线毕露。

    “下流的家伙,你竟敢观望这么久才告诉我!”她双手环胸地极力嘶吼。“我从刚才就一直想跟你说。”

    “噢,谢谢你的好心提醒,真令我感动得要命!现在你又何必愣在那儿,还不快退下!”

    海棠胸膛明显地起伏着,彷佛正咬牙忍着什么。

    这里是谁的地盘?他又为什么再一次因无聊的愧疚感而干下蠢事,顺着她的意思让她跟进来住?

    “如果你后悔住进我这儿的话,我可以替你联络你的父亲”

    “不,不要!我不要跟那些陌生人在一起,而且我根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

    他竟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惊慌。

    “你怕他们?”

    “当然不是,我铃儿什么时候怕过人了!我只是什么人都不认得地跟你到这儿来,就只认得你。再给我点时间适应,我铁定能和那些人打成一片!”

    她眼中的戒惧却和傲慢的口气不相吻合。

    “你真的什么人都不认得了?”

    “你为什么老在怀疑我说的话!”气死人也。“我们蒙古人最讲信用,这是从成吉思可汗起就代

    代流传的训诫。你怀疑我的话,就是污辱我的祖先!”

    “抱歉。”他今天一天已经折腾够了,干脆转身离去,懒得再辩。“你的东西我全放到客房去了,一切请自便,有事再叫我。”

    “喂!你”她唤住他的势子喊到一半就收回。她不是有意要凶他的,只是他不该三番两次地冒犯游牧民族向来看重的信用。

    可是他好像真的累了,改天再教育他吧。

    她环顾豪华耀眼的浴室。光这间浴室,就比他在外蒙住的上等客房还大。而且他住的房子好高,刚才从窗外望去,远山远树历历在目,底下的人们变得好小,只剩一点点?咸煲谔焐峡慈思洌寄褪钦夥跋蟀伞?br>

    镜子中的反影,才是最令她不自在的主因。

    这个神阪玲奈真是位美女,皮肤白得像马奶似的,细腻得像羊脂。丰乳纤腰,女人味十足,却长得一副楚楚可怜的娃儿相。可惜这双手臂

    她拉起袖子,无奈一叹。

    怎会有人手臂细成这样?这怎么牵得动牛羊牲畜呢,顶多只有力气拉拉小狈。这手心也嫩得不象话,就算不骑马拉缰,好歹也该拿过锅碗瓢盆吧。真搞不懂这女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难怪之前会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

    平日白活不做事,准会遭老天惩罚。

    “格格我就附在你身上,替你多做善事积功德,算是报答!”毕竟是这没了灵体的空壳让她有机会到人间游历,享受再次为人的感觉。

    可是雷海棠他刚才见着如此妖娆的落水美女,为何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窝在客房内边更衣边伤脑筋。

    他的秘书很美丽,他的家教学生很漂亮,他却一个也不心动,怪怪。该不会他喜欢男人吧?刚才在医院和雷海棠同行的那个“拙”医师,看来的确很可疑。一个大男人长得细皮嫩肉、瘦不拉机的,净有张标致的脸。想来他医术也不怎么样,才会被人叫大“拙。”

    这年头,怪人怪事还真多。

    “铃儿格格!”门口爆起的狮子吼吓了她一跳。

    “干嘛呀”叫这么大声。

    “你父亲又打电话来,他要跟你说话。”早知要吼她“铃儿格格”才有反应,他之前就不必那么浪费地猛唤“神阪小姐。”

    “我父亲早三百年前就死了,他哪会打电话给我。”

    “接、电、话。”他捺着最大性子轻声细语,递话筒的手却暴浮淡青的血管。

    这家伙,有够恶霸。

    “喂啊!”她才听一句就吓得把话筒丢回海棠手里。“又是那个人,他为什么每隔半小时就打来烦我?”

    “他是你爸爸,你有义务向他报告你的状况。”

    “可是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

    海棠咕哝低咒,转过话筒以日文向神阪先生说明情况。

    “跟你父亲说几句话。”他又将话筒贴至她耳边。

    “我不会讲日文。”

    “那就说中文。”

    “为什么?”对方明明也听不懂中文,何必白费力气!

    “就算你不记得他,他仍是你的父亲。他从一开始就为你担心得要命,你难道连安慰他一下都不行?”

    铃儿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乖乖接过话筒。

    她足足对着话筒嗯嗯啊啊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对方感慨够了、关怀够了、唠叨够了,才结束这段鸡同鸭讲的独白。

    海棠一直靠在她房门口凝视她,看得她愈发坐立难安。他是在监督她,还是守护在一旁打算随时支持?凭她向来敏锐的直觉,她认为应该是后者。

    完了,这副躯体好像心脏不大好,心跳突然乱七八糟的。

    “我我讲完了。”她怯怯地把话筒递给他。

    “那么现在来讲讲你的问题。”

    她困窘地坐在柔软的床沿。仔细想想,这似乎是她生平第一次遭遇“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状况。她之前高嚷非跟定海棠不可的宣言,好像真的太大胆了点

    “你到现在都还认为你自己是个鬼魂吗?”

    “呃?”他口气还真冷。“我本来就是啊。”

    “好,我就照着你的游戏规则来玩。你要当一个附在人身上的鬼魂,行。你要忘掉从小疼你的父亲与哥哥,行。你想随时随地跟着我,行。因为这是我欠你的,我理当顺着你。”

    “你欠我的?”

    如果他在神阪玲奈追来台北之前狠下心肠严厉拒绝她,就不会有后来意外的车祸,也不会搞出这种女儿不认父亲的乱局。

    “但我也有我的条件。你若要我顺从你,就得相对地遵守我的规则。”

    铃儿不解地望着他。他是不是在生气?还是正在摆他公事公办时惯用的架子?

    “只要是你家人打来的电话,你就一定得接。”

    “可是我根本听不懂”

    “我不管你懂不懂日文,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如果你想待在我这儿,就得定时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我人好好的,为什么还得报”

    “你自己作决定。想留在我这儿,或想滚回日本,悉听尊便。”他不是她父兄,没必要对她无条件宠溺到底。

    “我好嘛,我听你的总行了吧!”谁教她人生地不熟的,只脑瓶他。

    “还有,别再跟我扯什么你是三百年前鬼魂的屁话。”

    这一句,可激爆了她的火气。

    “你竟敢说那是屁话!”她愤恨地跺脚起身。

    “随便你怎么形容,反正只要你跟在我身旁一天,就一天都别扯那团烂污。你想讲,就请滚开我的眼界,什么幽灵冤鬼地随你去吠!”

    “你居然用这种态度看待亡灵!”

    海棠二话不说,大步冲往床边,将散乱的衣物猛然塞入大提包内。

    “你干什么?”他该不会要撵她出去吧?他不会真的就此把她丢到街上吧?她完全不知这是哪里,

    什么人也不认得,她甚至不知该怎么“回去!”

    海棠悍然扯走她企图保留的衣物,头也不回地疾速踱往客厅,一把抓起地放在玄关的鞋子开门往外丢,提包以及外套什么的也全被他砸往外头。

    “不要丢我的东西!不要”

    她还来不及抢救,纤细的手臂就被他霍然箝住,霸道地拖往门外。

    “不要,我不要出去!不要把我丢出去!”她哭着全力抵抗,整个人几乎快坐到地上去。

    “你尽管说吧,去对你神阪家的人扯那些鬼话!”

    “我没有瞎扯,我说的都是真的!”

    凄厉的哭喊回荡在顶楼这层独立住户的电梯口。

    “我不要走!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

    “我会替你联络你的家人,他们自会带你回日本!”他硬是将已经坐在地上的小人儿拖出大门。

    “我不要!我不要!”她死命巴着他蛮悍的铁臂不放。“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那么说了!”

    她像个将被父母丢弃的小孩似的号啕大哭,完全不顾形象地嚷着缠紧他的手臂。这番过度情绪化的激烈反应令他为之一愣,差点松手。

    不行,这事若不彻彻底底声明自己的立场,她铁定又会明知故犯,拿他最深恶痛绝的鬼话来挑衅。

    他弯身箝住她的双肩,铁着心肠咬牙警告。

    “我说过,你若想跟着我就别再扯那些有的没的,否则我绝对马上送你回到你家人身边,明白吗?”

    铃儿神魂未定地瞪着他,哽咽了两声才不甘不愿地哭着点头。

    海棠一把拉她起来,漠然收拾着电梯口凌乱的东西。

    “你干嘛对关于灵异的话题这么敏感?”

    他愣了一下,回头望向神魂未定的神阪玲奈。看她故做强悍、脸上却仍挂清泪的模样,他很难强迫自己继续残忍下去。

    “凡是关于灵异的话题,都会令我不愉快。”

    “为什么?”

    “时间不早了,你该上床休息。”他拎起大小杂物推她进门。

    “可是你只说这种话题令你不愉快,你没说为什”

    “你父亲明早八点就要接你去医院检查,我劝你最好现在就回房就寝。”

    “我才不要去医院做什么检查,我”

    对讲机传来的电子音讯切断她的抗议。

    “你父亲来了。”海棠执对讲机回头传话时,把她吓得鸡飞狗跳。

    “他来干什么?”现在才午夜十二点,离接她去医院的时间未免太早了点。“他对我死缠烂打得还不够吗?他从我们离开医院后一直打电话来搔扰得还不够吗?我不都已经乖乖接听他的电话了,他还想怎样?”

    任凭她怎么叽哇乱叫,海棠硬是逼她摆出感激的笑容,谢谢父亲深夜特地跑来为她送上她从小不离手的宝贝床伴

    德国史黛弗制造的典藏级泰迪熊。

    铃儿又嗯嗯啊啊地应付神阪先生一个多小时。送走离情依依的父亲后,才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

    汗。幸好她清醒之后就一直坚持要跟海棠走,否则若被这种亲人接回家安养,她铁定完蛋。

    “我五岁以后就不玩布娃娃了,现在居然要我抱着这玩意儿睡觉!”铃儿对着泰迪熊大皱眉头。“布娃娃倒也罢了,谁会抱头布小熊睡觉?万一母熊跑来了怎么办?”

    海棠根本不理她,径自回书房。

    “还好你在我父亲来之前就把丢出去的行囊捡回来,不然你就完了!”她理直气壮地追上去讨人情。

    “我还巴不得他看见我轰你出去的那一幕,”“为什么?”她楞楞看着戴起眼镜埋首工作的海棠。“那种场面要是给他看见了,你怎么办?”

    他自黑暗书房内桌上的小台灯前抬头,镜片上冷锐的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若是他看见我在撵你,他会很乐意马上带你离开这里。”

    “你就这么不欢迎我吗?”她怒斥。

    “我不记得我何时说过很欢迎你。”

    “是啊,你是被逼的,不得不带我回这里。可是无论你再怎么不欢迎,你也没法子赶我出去。”她半病捌鸱吲难垌?br>

    “玲奈,现在已经一点多了,该是你上床”

    “叫我铃儿格格!”她暴喝。

    海棠摘下眼镜,眼神深幽地盯着她。

    她报复性地扬起一边嘴角。“怎么,我们之前不是才谈好条件吗?只要不违反你那两项规矩,我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称我为铃儿格格,可没违反哪一项吧?”

    “没错。”他只手横掩下巴,目不转睛。

    “那就不准再叫我其它的名字!”她悍然回瞪过去。“还有,不管你到哪里去,我都会一路跟到底!”

    “为什么?”

    铃儿哼笑。“你不是不欢迎我吗?你不是规矩特多吗?你不是巴不得快快把我驱逐远一点吗?老实告诉你,你愈是不要的事,本格格偏就要!”

    “只要你不违反我的规则。”

    “那是当然的啰,海棠。”她这一娇嗔,马上看见他脸上浮现令她满意的反感神色。

    “啊,你该不会很讨厌别人这样嗲嗲地叫你的名字吧?”

    他当然不会招认──尤其在她笑容万分邪恶的状况下。

    “你今晚是打算这样耗下去了?”

    “至少我不会像小孩似的任你乖乖哄上床。”

    “刚才不知道是谁像小孩似的在门口又哭又叫,求我千万别把她给扔出去。”

    铃儿马上炸红整张脸。“抓别人的短处来作文章,你这算是什么英雄好汉!”

    “我说过我是英雄好汉吗?”他将眼镜扔到桌上,重重沉入椅背中。“你为什么那么怕被人扔出去?”

    “我我是怕找不到回蒙古的路!”她以夸张的手势加重说服力。“之前我是跟着你的灵气追到这里,可我哪晓得这儿的人气这么混杂、这么拥挤,害我感觉不到回去的路在哪里!”

    海棠不理会她的鬼话连篇。“为什么那么怕被人扔出去?”

    一直气焰高张的她突然变成被困入笼里的小老鼠,慌张地在书房内大步乱窜。

    “你你刚才口气那么凶,吓都吓死人了,我当然会怕。”

    “你怕的不是我的口气吧。”他好整以暇地脾睨她困窘的倨强神情。“为什么怕被人扔出去?”

    “你又为什么老怕人提到灵异的话题?”

    尖锐的矛头霎时对冲在一起,凝为一股紧张气息。

    “要不要试试看?”他眼中隐隐闪动奇异的光芒。“看是我先回答你的问题,还是你先被我扔出去。”

    “你敢!”明知他那副冷漠的笑容代表什么意思,她就是不愿乖乖认输。“我并没有违反任何规矩。我既没有说我是三百年前死于边关爆炸的亡魂,也没有说我是因为气你刻意忽视我而一路死缠烂打到台北,更没有说我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的存在而附身神阪玲奈的躯壳里,你凭什么撵我走?”

    海棠微微病捌鹚邸!澳阏馐窃诟彝嬗蜗罚俊?br>

    “谁跟你玩游戏来着!”她可是卯足全力地决定和他斗。

    这种耍嘴皮子的小把戏,他只消一句话就能把她打得落花流水,但很奇妙的,他竟然不想拿商场上

    他最擅长的凶狠手腕来挫杀她。

    为什么?

    他饶富兴味地摩挲着下巴的胡碴。

    女人不都很擅长装腔作势吗?装娇嗲也好、装蛮悍也好,都是装,散发着一股意欲吸引雄性猎物的搧惑气息。而她,却是真的在和他火并。宛如一只对凶猛巨狮张爪示威的小猫咪,明知对手的强大却宁死不认输,硬要呲牙咧嘴地展示逗人的狰狞相。

    这或许是她无聊的新把戏,他倒觉得有趣。

    神阪玲奈是如何自创出“铃儿格格”这样的角色?她又是从哪探知他在外蒙碰到的怪事?是她昏迷时下意识接收到的讯息,还是神阪一家人在联手演出这场戏?或是纯粹基于她脑部重挫的原因而产生的人格异变?

    令他好奇的不是这出闹剧,而是神阪玲奈不为人知的这一面。

    等他回神至她身上时,她早已被他神秘兮兮的沉默逼得阵脚大乱。

    他不会真的准备撵她出去吧?

    “坐。”见她愣愣地僵在原地,他微扬下巴比了比对桌的单人大沙发。“既然你不急着上床,就坐下慢慢谈。”

    她先是警戒而防备地盯着海棠,而后才慢慢侵向那张可疑的沙发,像只接近不明物体的机伶小豹,试探性地伸手碰了它几下。

    当她发觉沉入这张沙发的感觉是如此不可思议地柔软与舒适,警戒的焦点立即转移至海棠脸上。

    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改变?他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是有意要用扔你出去的方式恐吓你,只是觉得有必要让你搞清楚触犯我的禁忌的严重性。”

    她怔怔地望着他。

    “我非常厌恶灵异的话题,原因之一,可能正是因为我父亲非常沉迷此道。”

    “这样有什么不好吗?”

    “就个人信仰来看,没什么不好。但当他的个人嗜好影响到了大局,就非常糟糕。”

    “影响大局?”

    海棠不以为然地仰头靠上背垫,垂着视线冷睇她。“从他开始沉迷阴阳玄学、搞些奇奇怪怪的把戏后,就把家族事业完全丢一边,让我叔叔和姑姑们忙成一团。他为了供养那些江湖术士,几乎卖光名下所有的房子。为了搜集无聊的灵异宝物,几乎把所有金钱全砸进去。在我未接管家族事业前,我们家差不多已经被我父亲搞垮。”

    铃儿张大错愕的小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

    这实在太夸张了。

    “至于我接管公司后是如何把局面救起,已不是重点。重点是,只要是在我的地盘上,绝对严格禁止灵异话题!”

    他冷淡却有力的语气重重打入她心底,让她整个人像被灌了铅似的一直沉下去。

    她就是个幽灵,一个确实飘泊在百年时空的孤魂。可是在海棠那样惨烈的故事下,她找不到一丝力气为自己辩驳。

    “就算这项禁忌很严重,你也犯不着拿扔掉我这种方式来威胁啊。”看他如此坦白,她也忍不住苞着坦白。

    “你这么怕被人扔出去?”他之前也不过随便找个法子吓她罢了。

    “怕啊,当然怕。我从小就一直怕被家人扔出去。”她将两脚缩上坐椅,整个人蜷成一团。

    “为什么?”

    “没办法,我们哈喇沁部并不富有,实在负担不起过多的人口,所以有好几次都想把多余的孩子送走。”

    “哈喇沁部?”

    “虽然阿爸、阿娘从没说要把我送走,我还是会怕。”她将小脸缩在膝头上。“毕竟我的兄弟全是有力有用的男孩子,就我和姐姐两个女娃。我姐姐她很漂亮,也很有灵性,是我们全族最引以为傲的福星。我却什么才华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你怕自己因此被丢掉?”

    “我小时候不听话时,大人都会这么说。所以我拚命学习、拚命努力,绝对要做兄弟姐妹中最有用的一个!”

    “好保障你在家里的地位。”

    “啊?”这句话太深奥了,有听没有懂。“反正生得不够美丽,就只好凭实力。”

    “那现在呢?”半沉入桌后阴暗座位的他盯着铃儿。“你还觉得自己不够美丽?”

    面对他隐约的专注视线,她居然局促不安起来。

    偌大的书房虽然只亮了桌上小小一盏卤素灯,却无损于他迫人的气势。幽暗的光线,反而更增添他强烈的存在感。

    “这这副皮相是很漂亮,可它不是我的。”三百年前的她,平凡得简直让人记不住。“你喜欢这副漂亮躯壳吗?”

    “我对女人向来没什么判断力。就像你说的,与其看表皮,不如看实力。”

    “是吗?原来你也这么认为!”之前的困窘马上被兴奋取代。“我很有实力的,我也向来很用心学习,你恨我相处久了,自然会发觉我的好处!”

    “或许吧。”

    “我跟你说,我发觉我们的相遇不是偶然的,而是你身上有某种感应吸引着我。或许这正是你听得见我的声音的原因。”

    “那你快找出这原因是什么吧。”好让他知道撵她回去的关键在哪。他是基于道义责任而勉强陪她耗,但没兴趣一辈子陪她耗到底。

    “三百年前,就在我刚死之后,姐姐对我说其实我阳寿未尽,所以一定能找到活过来的方法。只是没想到这一找,找了整整三百年。所有我认识的人都走了,只留我一个还在塔密尔飘荡。那种感觉比孤单还要深好多。”

    “塔密尔?”海棠霍然挺直坐起。“你知道它的旧名?”

    “它就是你在外蒙住的那块区域嘛。它原本是大清将军的驻防地,谁知道竟会遭准噶尔埋伏,炸了咱们的弹葯库,害我也翘辫子了。”

    “是吗?”他只知道清史上确实有位将军终生戍守塔密尔,却不知有准部埋伏的这段爆炸事件。“你还知道些什么?”

    “很多很多啊。知道我在家乡的亲友们,知道我在塔密尔的那群士兵伙伴,知道我很想念他们,很想再见我的家人”

    沙发上的身躯蜷成更小一团,低低的细语几不可闻。

    海棠静静走向她,将她拉入怀中密实地拥抱着。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用厚实的大掌不停抚着她的脊背。

    她很少流泪,也从不为自己的死亡伤悲。可是他低沉有力的心跳和体温让她的心变成小小的泉,三百年来的孤寂和沧凉,静谧地汩汩涌现,泛滥在他胸膛间。

    被他拥在怀里的感觉很奇怪,彷佛流浪已久的人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到她终生归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