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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不算冷,但回到村子里依旧感到寒气渗人。炊烟从农户家的烟囱里袅袅而出,在冬日的田野上空轻描淡写地画着一幅朦胧画。老屋的烟囱像是当年爷爷的旱烟嘴儿,只要冒着烟就是好的,人在,烟火不灭。我知道,母亲早就在灶台前忙活了。以往回来,都会看到父亲坐在灶膛前烧火,这次却是母亲把上把下一个人在做饭。招呼了母亲,就问父亲去哪儿了。
“在屋后挖山药地,沤肥呢。”母亲看到我们回来特别开心。
走到屋后,大声喊着父亲,父亲的声音嗡嗡的,像从远处传来。要不是“腾”地飞出一滩土,还真看不到父亲在哪里。父亲站在一人高一人宽的的土坑里,佝偻着腰挖着土,只有个藏蓝色的帽子顶露在外面,那帽子顶随着身子的起伏忽隐忽现。
走到近前,父亲扬起头,招呼到:“家来啦,快到屋里去,这里冷,还臭烘烘的。”我没有走,父亲用那肿得像高粱馒头似的冻疮手,把湿漉漉的还结着霜花的稻草一层层铺在坑里,边铺身子边一点点后退。到了坑边,父亲艰难地转过身子,一手扶着坑沿,一手撑着铁锹,趴在地上,缓缓地将有些肥胖身子“游”上岸。我忙伸手去拉,父亲却自个儿站了起来。
“红儿,你快家去,我在浇点粪水,把土填上就家去,外头冷。”父亲用衣袖擦了擦满脸的汗水,一脸皱纹,一脸慈祥。我鼻子一酸,不忍看父亲这么劳累。
“父,别弄了,家去吃饭吧。以后别种山药了,山药难种,难挖,太费事,要吃市场有卖的。”我强忍心中的内疚跟父亲说。
“市场卖的是外地山药,哪有家里种的好吃啊,家里长的山药不用农药、化肥,山药煨起来又烂又粉,才好吃呢!”父亲准备浇粪水,我只得回屋。寒风中,父亲一身沾着泥土的旧衣裤,一顶发白发灰的藏青蓝单帽,专心致志挥舞着长舀子,空气中有刺鼻的臭味袭来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细细地去观察一下我的父亲,也很少跟父亲好好地谈谈心,总是不愿意去写一写我的父亲。
是的,我很多次用文字叙写我的母亲,讲述母亲带给我的爱和感动。对于父亲,几乎很少提及。父亲在我的心中似乎不及母亲那般牵挂和亲近,从心底里有那么一点点因敬畏而产生的距离。虽然,我知道一直以来,他对我这个女儿要比对儿子更偏爱一点,或者更信赖一点,更说得上话。而我,却跟父亲见面得很少,真正坐在一起深入交谈的时间更少。或许因为母亲三天两头来送蔬菜,看见得多,说话的机会多,也从母亲那里了解到父亲的近况,于是也懒得回去,跟父亲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了。
我小的时候父亲在北方徐州煤矿工作,每年难得在一起几天,难免有一点生疏。记忆中,父亲每过半年就会寄钱回来,这是我们最期盼的日子。父亲不在家,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劳动力少,公分少,每年生产队“分红”家里总是透支,为工分不足粮草钱而另外付钱。父亲在矿上辛苦挖煤的钱补贴了家用,每次父亲寄钱回来,母亲都要给单过的爷爷奶奶送去一点。那时候,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都是从母亲的嘴里和脸上的笑容里读懂父亲对于这个家的重要。
父亲是个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的人,很唯心,很迷信。别人来借钱不敢不借的,哪怕再没有也要凑点,生怕别人怀恨在心,背地咒骂。于是,每当父亲从矿上回来,就会有乡邻来借钱,借东西。母亲给父亲算命,说父亲是“唐僧肉”人人都爱欺负,而母亲属猴,这一辈子成了保护唐僧的“孙猴子”记忆中,也有几件事情比较清晰,让我对父亲既爱又怕。
有一年春节父亲回来过年,带回来徐州的“小孩酥”还有一些青苹果,那个时代,对于孩子来说这些绝对是奢侈品。父亲丢给我们两块酥糖,就把东西锁进箱子里,说是留着过年吃。头一回看到“小孩酥”我们并不急于吃掉,而是揣在手里,到村里的小伙伴跟前炫耀了一番,引得他们眼里发光,直咽口水。当着小伙伴的面,拨开软软的花糖纸,露出一个小孩形的糖块,大家依次看一看,闻一闻,然后在大家瞪出血丝的眼睛前,把整块酥糖扔进嘴里,夸张地嚼,一脸地陶醉,再使劲地咂嘴。那酥糖真是好吃!甜味唤醒每一个味蕾,那种香酥叫舌头也不知所措。我们的表演和炫耀引得邻居家的“鸭子”(邻居家抱回来“压头”的小女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飞快地跑回家,拉着她妈来到我家讨酥糖吃。父亲知道了,不假思索打开箱子,当着我们的面给了“鸭子”一下把酥糖,把我和哥哥急得直跺脚,恨不得扑过去从“鸭子”手里抢回来那些美味的酥糖。在父亲威严的眼神下,我们只得看着“鸭子”乐颠颠地回去了,她那两条晃荡的羊角辫着抽在我们心里,又痒又疼。更让我们不可思议的是父亲把剩下不多的糖又拿出来,让我们给看过我们显摆的其他几个孩子每人送去两颗。我和哥哥捂住酥糖袋子头摇得像拨浪鼓。父亲不紧不慢地说:“谁叫你们显眼目的(方言里把“显摆”“炫耀”说成“显眼目”),显了眼目又不给人家吃,人家回去跟大人一说,多难为情啊!赶快去送!”父亲坚定的眼神里射出不可抗拒的威力,我和哥哥只得撅着嘴,椭着屁股,怏怏地给别人去送自己难得吃到的酥糖。至于苹果,我们再也不敢“显眼目”了,而几个苹果后来一直摆在柜子上的菩萨面前,直到过了年,正月十八“落了灯”我才尝到此生的第一个苹果。那些在无数的等待和失望中被淡漠的的青苹果,那些小小的被烟熏火燎的不再泛绿光的苹果,当时的味道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以致后来一直不太喜欢吃苹果。
父亲的唯心,让他活得拘谨,活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窝囊。父亲在家的春节是我哥哥最担心受怕的。生怕说错了什么话,生怕做错了什么事,特别是正月初一,父亲是不容许我们说一句不吉利的话的。小时候,我特别怕吃汤圆,可大年初一喝完炒米茶必须吃圆子,而且父亲规定必须吃六个,碗里还得剩两个“囤子”我每次很艰难地咽下俩就吃不下了,父亲总面带微笑地“鼓励”我吃下六个,我实在吃不下,母亲就会趁父亲不注意帮我吃掉几个。在整个年初一,父亲都笑容可掬的,而我和哥哥却像夹着尾巴的乖乖狗,不敢出去放鞭炮,不敢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动刀子和剪刀,生怕坏了父亲的好心情。等初一中午爷爷奶奶一起来吃完了团员饭,我们才松一口气,溜出找小伙伴们玩。记得有一年的正月初四,屋后的如泰运河上传来喜庆的唢呐声,一听就知道有运嫁妆的船从屋后驶过,每每这时,河两岸的人便会赶到河边去看嫁妆,讨喜糖,平淡的日子,寂静的村子常常因为一条运嫁妆的船而忽地热闹起来,那敞亮的唢呐和震耳的鞭炮,会给单调、乏味的日子增添一点乐趣。我趴在后窗看水泥船上的摆放的红红的被子、柜子,还有闪亮亮的锡器。河对岸的有人站在河埠头向主家讨喜糖,主家遇着喜事儿也不小气,从老式挎包里掏出一把扔向河岸,当我看到有几块糖掉在水里了,不经意冒出一句:“晦倒”(这时当时人们的口头禅,看到意外或者担心时就会冒出来,纯属口头禅,表示“不好了”的意思。)“啪”一个耳光在我的右脸旁骤然响起,随即是火辣辣的疼,转头就看见父亲紧蹙的眉头和生气的目光:“人家做喜事,哪个教你说晦气话的?”十岁光景的我,被父亲因生气而五官挤作一团的样子吓傻了,不敢哭,也不敢动,眼里含着泪花看着窗外,直到喜船一点点在朦胧的泪眼中渐渐消逝,直到跪在凳子上的膝盖发麻,虽然父亲其实早就出去了,而我却宁愿倔在窗前,用这样的姿态表达内心对父亲的不喜欢。整个童年,我和哥哥跟着母亲,跟着外婆生活,自由而快乐。对父亲陌生而遥远,这种距离至今似乎还在。
父亲退休回乡了,我们却都外出读书后来就工作了,跟父亲接触的时间确实不是很多。阅历和年龄并没有改变父亲的性格,他依旧谨小慎微,生怕被人骗,被人害;依旧爱怀疑一切,喜欢怨天尤人;依旧爱对母亲发脾气,说气话。还有就是更依赖菩萨,更虔诚拜佛了。家里请了几尊菩萨,父亲特地一个人骑车买回了神龛,还装点了电光蜡烛,每天早晚都会叩拜,并念念有词。神龛前,一年四季供奉着水果、糕点,每次我们买回去的水果,父亲总要摆在菩萨面前,家里吃的水果都得先供奉菩萨。每逢初一、月半父亲就要吃素,烧菜连葱、韭菜、大蒜之类他认为“味冲”的调味都不许放,更不许动刀杀生了。逢到观世音菩萨生日,父亲都要去国清寺敬香,捐善款,讨回面条煮着吃。我总是希望父亲因为与佛结缘而变得淡定、淡薄起来,但事实并非如此,父亲依旧爱操心,爱发牢骚,爱生气,爱为一点点不顺心的事而变得像祥林嫂那样唠叨不歇。只是父亲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更多的会自责,甚至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他用这种方式,让母亲和我们更加难受却无可奈何。其实,父亲还是最听我的话的,每每父亲在家烦躁不安时,母亲打来电话,我赶过去跟他开导几句,他就开心起来。有时候,我在电话这头跟他聊几分钟,他就会忙不迭地说:“还是我家姑娘说得对,这个说到我心里了,我不愁了。”父亲,今年八十了,越发像个孩子,常常需要我们哄着,依着。母亲比父亲小9岁,懂得父亲的脾气,也总是让着他,包容着他。
其实,父亲绝大多数时间是很平和的,特别的憨厚、慈祥。每次我们回去,他都要转来转去给我们找东西吃,他用泡了十几年茶且结了深褐色茶垢的搪瓷缸给我们泡茶,他把供在菩萨前的水果拿来让我们吃,他找来上次吃剩下放在冰箱里的饮料倒给我们喝,他把当天吃多下来的荤菜和田里挖的蔬菜装了一袋又一袋让我们带回城里。这些盛情我们都得开心地收了,否则父亲是会长吁短叹的。
父亲终于从山药地回来了。午饭,果然有红枣炖山药。父亲给我单独盛了一碗山药羹,我捧着就喝,热气熏得眼睛再次潮湿了一直以来,我总是觉得父亲威严而烦躁,我总是不愿跟父亲太亲近,就像我对山药的态度。我知道山药营养价值很高,却因为小时候一次削山药、洗山药,双手奇痒无比挠得出血也无济于事,从此不再愿意去碰它。看着山药毛刺疙瘩的样子,心里就生出疙瘩来了。每次母亲都把削好了、洗净了的山药送来给我吃,我知道,山药大都是父亲坐在井边一点点拾掇干净的。我不知道,父亲怎么就不怕沾了山药汁手痒痒呢。
父亲的山药地已经在冬日里沤好肥,一冬的沉淀、腐化、交融,泥土正恭谦地包容、汲取周边的营养,只待春暖花开,即用宽广的胸怀去孕育新生命的萌发。而我只是祝愿父亲和他的山药地年年都在,生命不止。我知道,我是爱父亲,也爱山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