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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虔诚地下跪在床前,握着他冰冷的双手,想用温热唤醒他的灵魂。
今天是八月末,他却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我的哀伤早已装满身心。去年这个时候他失踪了一个多月,堂兄找到他后,我还开玩笑问他究竟要去哪里?他说就要奔赴天国了,临走之前必须到河南老家见一面他的亲人,去了好答复给泉下的父母和弟弟,否则难辞其咎。
硕果累累,柿黄枣红的金秋,他却真的如愿以偿了。我要亲自送他一程,还要把他送到那片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目的地。因为我要他捎带的话语和东西太多太多,我怕得了健忘症的他记不住,又害怕他走到奈何桥将孟婆汤一饮而尽,我特地大清早赶来就是要千叮咛万嘱咐他别遗忘的一干二净。
此去最主要的是,他帮我带去思念亲人的心,以及对他们无限的祝福。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静下来心打量着他。
先揭开他脸上的盖布,眼睛微闭,鼻梁高挺,嘴唇惨白有点发青。整个轮廓都是瘦。这张饱经风霜、且蜡黄不堪的脸颊因为瘦骨嶙峋更显得扭曲变形。继而摩挲他手里的硬币,那是为他停留在望乡台时打发小鬼的盘缠。
接下来整理好他的衣裤。那双黑色的布鞋是大妈为他精心准备的,他说我们就要穿布鞋,布鞋也最适合我们的身份,就好比土地和农民的关系,永远都是那么的密不可分。我们没有理由不随他的愿。
外面的自乐班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响声大得几乎要把人的耳膜震破。亲朋好友都怀着沉重的心情哀悼,多数人伫立在棺木前抽泣直至呜咽,只有那么三两个在窃窃私语。偶尔一个经过我身边,也是烧柱香,而后长吁短叹说一声“短命”啊!
我感觉自己完全被外界隔绝了,此时此刻,我的眼里只有他在世的音容笑貌,欢声笑语。
多少年了,我一直都在忽略他,大概这就是人说得到了不珍惜吧!以至于我从没有正眼看过他,更没有和他坐下来推心置腹的唠叨过家常。每次见我,他从不问我有钱有房或是有车,第一句就先问,孩子学习怎么样?你怎么还不走出去?
在他的意识里,我的出去预示着和土地告别,孩子的升学则代表全家族的心愿。这是爷爷骨子里的教导,别的他丢弃了,唯有这点他铭记于心。见我岔开话题问他的身体,他的脸色就阴沉。当我口口声声敷衍他“快了”他这才喜上眉梢,笑的合不拢嘴。
父亲走的那年,四十二岁,撇下幼小的弟妹不说,家里那一摊子事自然撂给他了。他不会哭,只木雕似的跪在爷爷奶奶的坟茔,边点纸边絮叨说,本该孝顺父母的是他,可父亲却抢在他前面
那天,哭的最凄惨的要数二姑,二姑在家族最有声望,且有钱有权,但二姑的心思和痛苦除了父亲,只有他最明了。他掷地有声说放心吧,有他家族就不会垮!他不言语还不要紧,他一说二姑哭的更撕心裂肺了。
事实上他非但帮不上二姑,还将堂兄和堂妹安置在二姑父篱下,二姑不是为她个人的不幸而流泪,而是为整个家族的败落。爷爷奶奶走后,家族的人离的离,散的散,二姑时刻为我们的命运担忧着,任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他自己酥软的像一团棉花,却还费劲搀扶起二姑说流泪是懦弱,是退缩,是向命运低头。我在旁边敬畏地听着,泪水不知不觉洒满原野。这片原野,有爷爷的心血,有父亲的辛酸,有他的脚印,然而,却成了亲人大团圆的最佳归宿。
三叔四叔相继搬走后,挑起家族大梁的恐怕剩下他一人了。
空旷的田间地头,经常是他耕作的身影,收获的季节,也是他佝偻着腰将那一担担的果实背回来,并步行几十里,分别送至我们的手中才肯罢休。吃着泛黄的柿子,半红的甜枣,还有那墨绿的核桃,没良心的我眼眶从未湿润过。
四妈出事后,他主动承担起了四叔女儿的衣食住行。还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没有钱和力气了就出心吧!很朴素的他说了一句很朴素的话语,不能不叫我心生感激。为此,我把他的精神讲给孩子们听,并教诲孩子们照他这般为人处事。
时间就在我的思绪中走,他的点滴也留在了记忆里。再次紧握着他的双手,看着他静止不动,平时肆意的泪水这会不知道怎么那么吝啬抠门。主事人已经由远而近,那盏陪他的灯油依旧熊熊燃烧,堂妹泣不成声靠近他,堂兄则跛瘸着腿欲拉我起来。
哀乐奏起,他被众乡亲小心翼翼抬进棺木了,二姑又像哭父亲一样,哭得死去活来。如果流泪是退缩,那么让我下咽在肚吧!我不会向命运低头,我会为了家族善待自己,哪怕帮不上忙,最起码能陪着他们走下去。
走出去,我怎么舍得呢?要我放弃比登天还难,我的情感已溶入他们其中,我生命的根也和他们紧相连。多想握紧他的手,让他赐予我力量,多想握紧他的手,让他再救赎家族一次。人生的天倒塌了,人生的地又何在?
他是我的主宰,他是家族的天地,可少寿的他也步了父亲的后尘,来不及打招呼,就悄然自去
灵车缓缓启动了,村中的老小人出来观看,各家各户门前点火以示送他。
平日里,猫儿狗儿都在南墙下晒太阳,这会全体出动,聚集在村头的坡下。昔日挺拔的老槐树腰已弯着了,却还站在坡上忠心不渝地迎接他。场边的核桃树,枝叶茂盛,虽是初秋,仍绿意莹然。
进入他生命的那片旱塬地了,芝麻长过孩子的个头,一簇簇的柿子高挂枝头,枣儿随风飘摇,路边的野菊花紫的,白的,煞是惹人喜爱,可他再也无心欣赏了。想利用他休息的片刻打开记忆的闸门,时间却不允许了。
逼近墓地了,他没有躺在父母和弟弟身边,据风水先生说那块地阴盛阳衰,堂兄已为他筑起新坟,这就意味着他和亲人将要在梦里相依了。新坟距此不远,一个崖上,一个崖下,他若知道了一定不答应。
他还没有尽孝道,他说过要弥补弟弟,他许诺要和父母彻夜长谈,捎去二姑和我们家族的思念。如今,孤零零的他躺在荒芜的新地,能睡的安然踏实吗?我不是迷信的人,却满心希望他的新坟能给堂兄堂妹带来好运,希望厄运彻底远离他们。
他说他什么都放得下,可他真正放下了吗?堂嫂有孕好几个月了,他的第二个孙子即将出世,堂兄故意开玩笑逗趣他说要是女儿就留下,要是儿子,就做掉吧,实在是养活不起了!一向重男轻女的他却说社会大变样了,无论生男生女,只要教育好,有出息就行了。
堂妹一直本分老实,心性又柔弱,结婚十年了,堂妹夫有了婚外情她直到前阵才获悉。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她泪眼婆娑追随到千里之外,试图挽救崩溃的婚姻。他咽气时,堂妹也没有赶回来。无奈的他唯有对堂兄说,过不成散了吧,属于你的不用争,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管教好孩子,多保重自己。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堂妹才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狠心的他就是装聋作哑,伤心过度的堂妹一下晕厥在地醒来时,回心转意的堂妹夫怀着愧疚穿白戴孝,并在遗像前烧香磕头不止。他曾说没有什么叫人放不下的,为何在人放下时事情却往往出现转机?
今年,恰逢我十六岁的女儿中考,他隔几天就询问分数出来没有?那心急如焚的样子不亚于考他的命运。当我说出分在火箭班,十八号就去报名军训时,他舒心惬意地笑了。从没有见他笑的如此满足,如此爽快。
大妈板着指头替他说,五辈人只有父亲一个上过高中,其他的小学没毕业,好歹我女儿凭着自己的实力进了高中的门,那么升大学就为时不远了。不管社会怎么发展,为国家做贡献,离了知识万万行不通。他在旁边跟着起哄,还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女儿开学的日期,他却被阎王邀请走一遭,尽管他轻描淡写说只是去做客,但我们知道他这一去,回来就是痴心妄想了。他说他会看着孩子进大学,还会看着孩子成家立业。他会看见的,不过不是在人间,而是在天上。
擦干泪,不要哭吗?为活着的人坚强的活着,是吗?可又有谁承担咱们家族的重任呢?是我们逼迫刻薄他了,才致使他过早的心衰力竭。我们无视他的感受,又忽视了他的健康,不孝的孩子当着祖辈的面再次请求他的原谅。
说什么原谅也为时已晚了,但我们会以他为榜样,亦会让孩子们以我们为榜样,这样才不枉费他的一片苦心。要是他心灵感应得到,可否有一丝欣慰?唯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抚平他的创伤。
看,起风了,沿边那束葵花为您开的金黄灿灿,安息吧!我亲亲的大伯,入土为安,您安,我们也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