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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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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靶官被男人的气息所充塞,关若月几乎是心胆俱裂,本能地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箝制,对方说的话听在她耳中,竟像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见她挣扎不休,男人收紧了手臂,如两道铁箍一样,顿时让她无法动弹分毫,而他的呼吸,也直接喷到了她的颈上。

    怕他有进一步的举动,关若月吓得停下了挣扎,直到男子移开了捂在她嘴上的手,她也不敢贸然喊叫,只是全身僵硬,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着。

    男子见她安静,抬手将洞开的窗户重新掩上。此时明月攀上枝头,皎洁的月光正射在窗上,虽然搁着层薄薄的窗纸,依然满满地渗透室内。

    必若月鼓足了勇气,抬眼望向依然压在她身上的沉重身躯。

    借着月光这一看,直吓得她差点叫出声来,一口气梗在喉头,险险晕死过去。

    充斥眼幕中的庞然身躯,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熊!

    只见他生得虎背狼腰,高壮结实。一张脸肤色黝黑,两道板刷般的浓眉下嵌着一双明锐大眼,再加上狮鼻阔嘴,满头乱发如戟这相貌,与其说是威严,倒不如说是骇人。尤其月光皎洁,更显得他五官深刻如石雕,活脱脱像是敦煌石窟中走出来的阎罗夜叉一般!

    必若月只瞧了一眼,马上吓得闭上眼睛不敢再看,惊骇欲绝,一颗心怦怦地几乎像要跳出胸口一般。她紧紧地咬住嘴唇,暗想落在这样的一个人手中,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想要把自己怎么样,却多半是生不如死!

    一时六神无主,虽然竭力想克制自己,眼角却还是渗出了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下。

    "姑娘姑娘请莫害怕。"男子粗重地喘息着,突然在她耳边开口了,声音依然很低,语气却放柔了许多。"在下殊无冒犯之意,只是被人追赶,情急之下闯入此间,却不料惊扰了姑娘,实在过意不去。追赶我的人想必也已经来到,还望姑娘莫要出声,惊动了他们。"

    男子的相貌虽然粗鲁无比,听这声音却十分温雅,措辞亦颇为斯文,没有半点她以为的恶形恶状。他虽然隔着被子压在她身上,却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轻薄好色的举动。

    必若月心下惊奇,惧意稍渐。定了定神,她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鼓足勇气偷偷睁眼,仔细地打量他。

    这一看,终于发现他虽然长得像是夜叉转世,神情却并不凶恶,尤其是那双眼,眼神相当清澈又满含歉意,不像是心存歹念之徒。说不上为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关若月竟微微觉得安心起来。

    咬了咬嘴唇,她怯怯地开口,低声道:"这,这位壮士可不可以,麻烦你不要、不要"

    虽然在红香院当了三年清倌,可她到底是出身在豪门巨室的千金小姐,从小饱读诗书,又是天生的温柔见腆。此刻想叫这陌生男子别压在自己身上,却自觉这么暧昧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直把苍白的粉颊急得通红。

    粗犷男子却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露出一丝苦笑,低声道:"此番冒犯,实在是无心之过,在下身上带伤,行动有碍,并非存心对姑娘无礼,还请恕罪。我我尽力而为。"

    他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奋力挪动身子,想要滚离床铺。可是,他受的本是内伤,刚才匆忙逃进房间时,那一番举动已经是十分勉强,此时强行想要用力,更加牵动了五脏六腑。顿时只觉一阵气血翻涌,哪里还支持得住?

    喉头腥味上涌,一口血箭喷了出来,尽数落在关若月的肩头。男子眼前天旋地转,真气无以接续,身子顿时软瘫,重重地压下,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头软软地垂在关若月柔馥的颈侧,他心中惶然,只怕自己身躯沉重,压伤了身下纤弱的人儿,连忙勉力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你别动了!"关若月连忙说道,惟恐他又会吐血。而且,若是他摔下床去,这么魁梧的身躯必然发出好大声响,才真的会引人前来探看。

    就在此时,前厅的方向突然隐约传来一阵騒动声。关若月心跳如鼓,僵硬着身子,屏息问道:"那些是追你的人吗?"

    "嗯。"男子微微点了点头,喘息着说道。"我逃来此处,见这楼里没有烛火,原以为是无人的地方,匆忙之下未及思索冒渎了姑娘,实在该死。"

    "没关系。"见他没有任何越轨的举动,只是不停道歉,关若月心中的惧意早去了大半,怜悯之情顿生。她生性本就十分温雅善良,此时鼻中闻到血腥气,暗想他是因为顾虑着自己的名节,明明伤势沉重却勉强挪动,才会弄到这番田地,顿时好生过意不去。

    感觉到压着自己的身躯下停打着冷颤,气息亦十分粗浅紊乱,想来难受至极,她心中关切又内疚,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他结实的腰,防止他摔落床下。素手缓缓拍抚他宽阔的背,助他平顺气息,她轻声问道:"你、你还好吧?有没有什么我我可以帮忙的地方?"

    第一次主动和陌生男子接近,话没说完,已经羞窘得不成样子,脸红得宛若怒放的桃花。

    男子见她不嫌弃自己容貌粗陋,满身沙尘,反而温言关切。心中也自足大为感激。他正要回答,却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喧嚷,显然是追赶他的这帮人在前厅遍寻不着,不死心又冲来后院。

    他心头顿时一凛,自己危急中未曾多想,看见这楼阁中未燃烛火就冲了进来,却怎想到,在这风月场所竟然会有这么一位温雅怯柔的姑娘。姑且不论是否会折损她的名节,她待自己这般善意,自己怎好再累她多受惊吓?

    主意一定,他低声说道:"姑娘,我现在身子动不了,你快推我下去,离开这房间另外藏身吧!这群人很快就会找上来,刀剑无眼,莫要惹得姑娘受伤。"

    "没、没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要她此刻离开房间,远比被压在这个面目凶恶、谈吐却斯文的男人身下更让她害怕。关若月定了定神,悄声道:"放心,杨嬷嬷不会让他们上来的。"

    果然,此时楼下已经传来杨嬷嬷中气十足、毫不退让的嗓门:"几位大爷,你们要在别处找人都可以,就是这里不行。这飘香阁里住的,可是我家花魁若月姑娘!那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儿,若是让几位爷们半夜闯入她的闺房,那还成何体统?"

    "体统个屁啊!"为首的大汉暴跳如雷。"你这开娼寮的,居然还他妈的和大爷我讲体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嬷嬷身为杭州第一大青楼的主人,当然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当下凤眼斜睨,冷冷地说道:"大爷们,我杨红开的虽然是妓院,可也有些规矩。若月姑娘还是清倌之身,冰清玉洁,怎么可能在房里藏个男人?这难道就不是笑话?几位若再无理取闹,可别怪我报官了!"

    必若月听在耳中,虽然十分感激杨嬷嬷的阻拦,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房里,这会儿的确是藏着个男人,更别说,这男人还是以如此暧昧不清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顿时又大感尴尬,面红过耳。

    "臭婆娘,你"楼下大汉破口大骂,似乎想要强行冲上来的样子,却马上被同伴拦住。

    一阵拉拉扯扯间,只隐约听见同行的人急促耳语中,掺杂了"平治少王爷"、"包养"、"靠山"等字眼,让为首的大汉渐渐安静下来,显然是终于明白眼前的老鸨他不能招惹。

    突然,只听见他"呸"了一声,快快然地咒骂道:"他妈的!这年头开娼寮的规矩还真多!好好,不搜就不搜!想那恶煞星转世的丑八怪,也没本事勾搭上人家小王爷泡的女人!还说什么清倌哩,嘿"他大声吆喝道:"兄弟们,咱别处搜去,不打搅人家的婊子清倌了!"

    笔意把那"婊子"二字说得特别重,一群人吵吵嚷嚷,终于扬长而去。

    楼上,关若月气愤又难堪,原本羞得潮红的脸转眼变成惨白,身子僵硬,微微颤抖着。

    突然,一只大手隔着被衾,轻轻在她肩上按了一下,低沉的声音满含安慰:"那些人说话本就粗俗低下,不三不四。姑娘把他们说的话都当作是狗吠就好,别往心里去。"

    必若月一怔,抬眼,只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相当温暖,没有丝毫看轻之意。她心中不由地又是感激,又是酸楚,点了点头,已经悄然流下泪来。

    正张口欲言,门上却突然传来轻叩声,和杨嬷嬷担心的声音:"若月?"

    "嗯!"她连忙答应了一声,对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移动、她侧头面对着紧锁的房门,问道:"嬷嬷,什么事?"

    "刚才闯来一堆人,吵吵嚷嚷地说要抓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盗,又说亲眼看见他闯入红香院里若月,你没看见什么吧?"

    "没有。"关若月马上说道。

    一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和这陌生男子暧昧不清的狼狈样,二来刚才他没有丝毫偏见地温言劝慰,让她不由地感激,已经决心袒护到底、定了定神,她接着道:"刚才我原已睡了,又被惊醒。嬷嬷,那些人那些人说话好生无礼!"

    听出她的语声略微沙哑,带着哭音,想是因为听见了楼下那些人刻薄的言语,杨嬷嬷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她顿了顿,轻轻说道。"嬷嬷不必担心我,您去前面忙吧。我我想睡了。"

    平生不擅撒谎,她说得有些仓卒,不过杨嬷嬷倒也没有起疑。她深知关若月虽然平时努力装出冰冷淡然的样子,其实天性羞怯易惊,十分害怕男子的好色和蛮力。若是果然有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盗藏在她房中,只怕此刻早就抖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说得出完整的句子来?

    所以她只是点了点头:"那么我下去了。那群人已经被我打发走,你安心睡吧只是谨慎点,把门窗都锁上。"

    "嗯,我已经都锁上了。嬷嬷晚安。"关若月柔顺地回答。

    透过门缝,看见外面那一丝烛光渐渐消失,显然杨嬷嬷已经走下楼去。她转回头望着粗扩的男子,低声说道:"人都走了。"

    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中露出感激之意:"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何足挂齿。"她马上微微摇头,轻声回答。

    两人都静默了片刻,最后,关若月犹豫地开口:"那么,能不能麻烦你闭上眼睛?我们这样、这样子下去总也不是办法。我想法子下床,也好看看你的伤势"

    "有劳姑娘了。"他马上偏过头去,紧紧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不知道他身上到底受了多重的伤,关若月惟恐碰到他的伤口,于是极小心地,一寸一寸,缓缓挪出被窝。

    此时她仅穿着贴身小衣,一出被窝,马上裸露出雪白的藕臂和玉腿,所幸男子果然信守诺言,始终一动不动地面朝内壁,不敢看她。见他为人正派,关若月虽然胀红了脸,却没有太慌张,慢慢地从他身下挪开,直到完全自由了,才连忙离开床边,快速地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衣,穿着整齐。

    "好啦。"她低声说道。"你等一下,我来掌灯。"

    "姑娘且慢!先把窗户遮上,免得那些人若是去而复返,看见烛火不免会起疑。"男子低声提醒道。

    "啊!"关若月猛然醒悟,若是纸窗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那可要糟!她连忙摸黑从柜中取出一床棉被,牢牢地遮住了窗户,为了谨慎起晃,又用衣服塞住门缝,不让一点光亮透出去,这才点燃了蜡烛。

    持着烛台走到床边,关若月马上下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烛火照耀下看得分明,男子的身躯比她原先以为的更要魁梧结实,他的左肩有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渗透衣衫。然而,看他呼吸浅弱,稍有动弹便会呕血的样子,真正的伤只怕还是内伤。

    "这位大爷,你"平生没遇见过这种场面,她一时手足无措,看着那血迹斑斑的衣袍,只觉得心慌意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没想到,男子却倏然迸出一串虚弱的轻笑:"姑娘,在下今年二十又四,可不敢称什么大爷。"他终于侧头望着她,脸色虽然灰败,眼神却明亮,嘴角亦有一丝温和的笑容。"我姓雷名拓,不能起身施礼,还请姑娘恕罪。"

    "雷公子,不敢当。"关若月这才看清,眼前的男子虽然长得粗犷,年纪却的确不大。原本月下乍见,只觉得他长相极其凶恶,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此时却不知道是因为他谈吐斯文,还是看得久了,反而暗想人人都说相由心生,未必定真。否则为何他相貌凶狠,举止却这般君子?

    她心下为他灰败的脸色而担心着,倒是没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雷拓微微一笑。"在下斗胆,请教姑娘尊姓?"

    "我"关若月一楞,随即恍然大悟。

    罢才杨嬷嬷若月若月地叫,他不可能没听见。只是虽然青楼女子常被人直呼其名,一般闺中女子的名字,却是隐密至极,只容许外人知道自己姓氏,他这么谨慎地问她,表明了是对她敬重,不把她当风尘中人看待。

    心下感激,她下觉红了脸颊,低声说道:"我姓关。"

    雷拓笑了,眼神内敛而温和:"关姑娘,多谢你。"

    她羞怯地点了点头,移开了视线:不知道为什么,见他身受重伤还如此谈吐自若的样子。心里渐渐不再慌乱,反而比平时更冷静沉着许多。

    环顾室内,见墙角壶中还有没用过的清水,便主动说道:"雷公子,我先替你清理一下伤口吧。"

    "麻烦了。"他虽想自己动手,却是四肢无力,只得点了点头,低声谢过。

    当下关若月从铜壶中倒水,端着水盆和干净的布定到床边,搁在床头几案上。犹豫了一下,她咬着嘴唇:"那雷公子,失礼了。"

    他黝黑的脸上,竟也似泛起了一丝暗红,但是望着她的眼神却依然沉毅,不带任何轻浮邪念:"麻烦姑娘了。"

    必若月红着脸点了点头,摸到他的前襟,轻轻地助他退下衣衫。

    雷拓突然想起一事,抬头道:"关姑娘,我内襟袋中有一锦囊,里面有些丹葯,麻烦姑娘取出。"

    "喔。"关若月马上依言找出了锦囊,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五颗龙眼大小,五色晶莹的葯丸,异香扑鼻,不禁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叫莹川丸。姑娘,麻烦你给我两颗。"

    "嗯。"她拈起一颗送到他嘴边,看他含入口中,慢慢嚼碎吞下,才给了第二颗。扎牢囊口,才要将剩余的葯丸放回他襟袋里,他却摇了摇头。"关姑娘,剩下的你收着吧。"

    "这"

    "莹川丸不但能治伤,也能解毒治病。"他微微一笑。"雷某今天百般劳烦姑娘,无以为报。只有这个,姑娘日后或许还用得到,就请收下吧。"

    "如此就多谢公子赠礼了。"关若月见他说得诚挚,也就不再推辞,收下了锦囊揣入怀中。

    助他退下袍衫至腰际,她拧了把毛巾,轻轻按上他的伤口,抹去干涸的血迹。

    "我这里没有什么创伤葯,只能麻烦你将就一下了。"她歉然地说道,将他肩头的伤口包扎妥当,披回外衣,随即又绞了一把冷毛巾,仔细而轻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泥沙。

    吞下丹葯后,胸口已经不如之前闷窒,没了气血翻涌的那般难受拓侧头望着关若月,只见烛光将她脸颊照得明艳,宛若白玉雕琢一般,娇美不可方物,让他不觉有些怔忡了。

    他知道自己的这张脸,说好听一点是相貌威严,说难听一点,就是粗恶吓人。平时人们看见他不是皱眉躲避,就是偷眼猛瞧,那些斯文人家的姑娘更是一接触他的目光就花容失色,战战兢兢。无论他谈吐如何谦逊小心,走到哪里还是被当成洪水猛兽,彷佛都惟恐他突然翻脸,拔刀杀人一般。所以久而久之,他干脆远避人群,除了江湖豪客,鲜少和其他人接触。

    可是眼前这体态纤弱的少女,一开始虽也是惊惧不已,却在短短几句交谈之后便开始对他放心,甚至不计较他夜闯闺房,反而帮着他隐瞒行踪,实在是始料未及。

    此刻看她悉心关怀的模样,只觉得一生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美丽的女子。心中温暖,低声问道:'姑娘,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必若月怔了怔,在他目光注视下,脸颊不自觉地微微发烫。她垂下了螓首,片刻,才轻声回答道:'因为雷公子你是个好人。'

    雷拓微微挑眉,不无诧异。这一生,还不记得有谁素昧平生地就说他是个'好人',黝黑的眸中顿时闪过一抹趣味,微微笑道:'是吗?何以见得?'

    必若月处理完他的伤口,先站起身来,将水盆端回墙角的铜架上,等走回他身边,她这才细声回答道:'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不会不会用那种眼光看待我。'

    虽然她耻于说出口,但是两人心里都明白,她说的'那种眼光',是多少的轻薄与侮蔑拓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风尘女子身在青楼,多半非为所愿,更何况是姑娘这般斯文重礼可恨世上,多有幸灾乐祸的浅薄之人!'

    见他说得真诚,关若月眼中浮现薄薄的水雾,低声道:'谢谢你。'

    雷拓望着她,突然问道:'不知姑娘竟为何会流落此地?'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关若月顿时楞住了。

    话一出口,雷拓也自觉唐突,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姑娘若下愿说'

    '不,我'关若月摇了摇头,垂下眼廉,'实不相瞒,我其实出身富贵人家。我爹曾经官任礼部尚书,权倾一时'

    陷入回忆里,她的眼神变得有些蒙胧,低声道:'最是春风得意的时候,逢年过节,家门前送礼的人简直就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

    雷拓有些吃惊,但是转念一想,却觉得自己不应该感到意外。看她举止如此温雅,举手投足间皆有大家风范,自然是书香世家,名门千金了。他微微蹙眉:'却不知后来?'

    必若月幽幽叹息了一声。

    '爹爹自恃才高,颇有孤芳自赏的样子,惹恼了不少同僚,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一迳数落他的不是'她的眼中浮现泪水。'一开始皇上欣赏爹爹的文采,还处处偏护着他,可是日子一长,终究厌烦。爹失宠后,有人趁机编造伪证,说他私通蛮王,居心不良。大理寺不问青红皂白就判了他的罪,我爹被极刑处死。'

    说到这里,终于忍耐不住,掩面低声啜泣。

    '关姑娘'叛国之罪,何等严重拓不必再问下去,就知道她至亲中必无侥幸免难之人,不由地感到一阵心酸,长叹了一声:'姑娘,请多保重身子,节哀顺变。'

    没有拉拉杂杂地说一堆无益废话,可是短短几个字,语气忱挚,却是她能感觉得到的。关若月咬了咬嘴唇,抹去泪水,深深地吸了口气。

    感觉心绪平静了些,她勉强一笑,接着说道:'好在我娘早逝,爹又未曾续弦,膝下无子。总算总算没有许多人受到牵连。'

    雷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可是,姑娘却'

    '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关若月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原本,我该是被发配边疆的。可是办这事的人也不知是不忍心,还是想要牟利,偷偷拉人顶替,把我卖来这里。总算我略通琴艺,杨嬷嬷的心肠又不坏,就这么着,让我当了三年的清倌。'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至少是很感激她的'

    雷拓望着她秀美的轮廓,那平静的表情掩不去眼中的忧郁。他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关姑娘,可曾想过要离开这里?'

    听他这么问,关若月纤瘦的身子猛然一震,垂下了头。在她来得及侧头回避之前,一颗晶莹的泪珠已经俏无声息地滚落,打湿了雷拓脸旁的被褥。

    然后,才听见她用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每一天。'

    每一天啊!

    虽然杨嬷嬷待她不薄,虽然免受军役之苦,可是现在这样的生活,她无法从容面对!无法学会对着贪婪露骨的目光强颜欢笑,无法学会对風騒放浪的言语曲意逢迎

    都说红香院的清倌花魁自负身价,冷若冰霜。有谁知道,在那无动于衷的外表下,每一天她惶如惊弓之鸟,恨不能插翅而飞啊!

    每一天,每一夜

    必若月紧紧闭起了眼睛,却挡不住泛滥的湿意和心里的凄然,让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滚落。

    '关姑娘'突然有股冲动想要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一切。他能看得出,风尘之地的纸醉金迷,正慢慢扼杀眼前这位文秀娇怯的姑娘。可是话已经到了喉咙口,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又凭什么呢?素昧平生,自己是个有一身家仇恩怨纠缠的江湖汉子,家境也并非富裕,要她这么一个文弱的姑娘跟着自己,过简陋的生活,担惊受怕,难道她就会比现在开心吗?

    包何况,他虽无轻薄之心,可是孤男寡女又非亲非故,终究惹人非议,毁了她的名节。纵然他愿意照顾她一辈子,她好歹也曾是堂堂的尚书之女啊!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难道会甘心跟着他?

    只怕未必啊!别的不说,她娇颜如花,他却貌似恶鬼,已经是云泥之别!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竟只能满怀愧疚地低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对不起,提起了姑娘的伤心事我一时失言,姑娘莫要见怪。'

    必若月这时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见他脸上满是同情和歉意,她微微一笑,擦乾眼泪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其实其实你肯听我说这些,我很感激。'悄然低头,平静的素颜藏不去眼中的一丝落寞。'这些话,平时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关姑娘'他的心不脑扑制地,为她抽痛起来。

    必若月突然甩了甩头,似乎下愿让自己沉溺在过去中,强打起精神。'嗳,我又罗嗦了,雷公子别见怪。时候不早了,你快休息吧。'

    雷拓见她拿起烛台就要离开床边,不由地一楞。'姑娘你'

    '公子伤重,今晚就、就睡我的床榻吧。'她的脸微微一红,颇为不自在地说道。'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

    '那怎么行!'雷拓急道,连忙挣扎着要起身。'深夜闯入已是无端,怎好再如此委屈姑娘?'

    '呀,你别动!'关若月马上赶到他身边,轻轻按住了他的肩头。'雷公子,你受的伤颇重,今晚就只顾好好休息。反正我不累,凑合一夜也没什么。'

    '关姑娘'见她说得如此坚决,只怕不肯改变主意,雷拓犹豫了一下,沉声问道:'姑娘,你是否能信得过在下的为人?'

    '我'见他的目光望着身边床铺上的空位,不需要说出口,关若月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顿时飞上一层艳彩。犹豫了一下,她低声说道:'不是我不信你的为人,只是这实在'

    辈处一室已经十分不合礼教,更何况是共躺一个床榻?

    '我也知道这样十分委履姑娘。可是,若我占了姑娘的床,却要姑娘枯坐整夜,我怎能安心合得上眼?'雷拓静静地望着她,深邃的眸中是一片坦诚。'我发誓,绝不会碰到姑娘分毫,此事也绝不会有第三涸人知道。'

    必若月咬着嘴唇,半晌没有回答,终于,她点了点头,吹灭了烛火,轻轻地在他身边合衣躺下。好在她的床十分宽大,虽然两人并肩躺着,中间还是留有距离,身子并没有碰到分毫。

    表面上,她的举止十分乎静镇定,其实心底却是慌乱不已。到底,是和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睡在一张床上啊!并非不信任他的为人,只是觉得尴尬,忍不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未再多加思索,她轻声唤道:'雷公子?'

    '嗯。'

    '追你的那些人,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低柔的嗓音里含有一丝担心。

    雷拓思索片刻,才缓缓回答道:'找不到我,约莫是打道回客栈去了。那些人和我一样,只是路过江南,并非居住此地,姑娘不必担心他们去而复返。'

    '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日后公子还会不会遇见他们?'她咬了咬嘴唇,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心。

    雷拓心中一暖,温声道:'日后纵然遇上,我一定会多加小心,不会再被暗算到了。若正大光明地比试,那些人的武功其实颇是差劲,奈何不了我。'

    必若月轻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再次开口:'问句不知轻重的话,雷公子别见怪。那些人是否和公子有仇?'

    '他们只是受人指使,倒和我没什么特别的过节。不过,指使他们的人的确和我有仇,而且是上一代传下的恩怨。我'雷拓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关姑娘,别问了吧。'

    '对不起,我'

    '我不是怪你。只是这些恩恩怨怨,本和姑娘无关,我不想拿来让姑娘操心。'雷拓柔声说道。'江湖上的种种事端,多半不是什么让人开怀的故事,还是别知道太多的好。'

    '我明白,多谢公子的好意。'关若月感激地点了点头,轻声回答。

    静默了片刻,她突然又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雷公子你不太像江湖中人。'

    '我不像江湖中人?'雷拓愕然,他这样魁梧的身形,加上老是被人说杀气腾腾的五官,却有哪里不像了?

    黑暗中看不清关若月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嗫嚅着:'在这里,也时常会见到一些行走江湖的大爷们。不像雷公子,他们的身上常常有有种怪味'

    最讨厌的,莫过于应酬那些什么'中原神拳'、'岭南飞腿'的,一边听他们吹嘘自己曾在某年某月某日劈死过好几百人,一边还得忍受那剌鼻的异味。幸好她只是清倌艺妓;弹两个曲子便可以走人,否则当真是不寒而悚。

    难道要当豪客大侠的前提就是好几个月不洗澡吗?想不明白。

    雷拓楞了片刻,蓦然笑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充满了愉悦之意。

    '原来关姑娘对江湖中人的见解是这样!没有被姑娘列入臭男人的行列,雷某深感荣幸。'

    必若月顿时胀红了脸。'我本就不知道什么公子却来取笑!'一边说着,她的唇角也忍不住微微扬起,语气中并没有恼意,却有几分像是娇嗔。

    '岂敢。'雷拓一笑,闭起了眼睛。'现在大概已经过子时了吧?关姑娘,早些歇息吧。'

    '嗯。'她点了点头,虽然还是有些见腆,却不再紧张。'雷公子,晚安。'

    '姑娘晚安。'

    必若月闭上了眼睛,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很快便放心地进入梦乡中。

    躺在他身边,竟是一夜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