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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小弟和麒麟双双考上了留美考试。在那个时代,出国读书是一股狂澜,几乎人人都想出国,不论生活多么贫困,仍然千方百计的要出去留学。许多父母,倾家荡产的为儿女筹措学费,送子女去读书。似乎只要能达到出国的目的,就是一种成功。事实上,国外的生存竞争非常强烈,出国的年轻人并不见得都学有所成。可是,在这股“出国热”的狂澜下,大部分的年轻人全卷了进去。
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例外,他们念英文,考留美,申请学校,等到他们都拿到美国大学的入学许可之后,才来考虑经济问题。我身为长姐,见他们这样热中,就开始帮他们筹备旅费和学费。一九六六年,我先送走了麒麟,第二年,我又送走了小弟。一连送走了两个弟弟,我颇有离愁。在生活上,难免又拮据起来。写啊写啊,写作不仅仅是兴趣,也是我惟一能仰赖的赚钱方式。这时候,我的写作已很受欢迎,许多报章杂志,纷纷前来邀稿,并出高稿酬,来争夺琼瑶稿子。而我,感激鑫涛当日的“慧眼识英雄”更感激他给予我的鼓舞和支持力量,我始终不愿离开皇冠,我的书,一直由皇冠出版。大部份的小说,也都发表在皇冠上。那一年中,皇冠的销售量节节上升,由几千份跃升到几万份,鑫涛常对我说:“皇冠有了你,才开始起飞了!”
其实,这话对我太恭维了。皇冠会一日比一日好,原因很多很多:印刷的改良,品质的提升,作家阵容的坚强,以至于编排的考究,都在其中。一本成功的杂志必须有许多成功的要件。可是,我成为皇冠的基本作者,却是事实,我和鑫涛,像伯乐和千里马,彼此的配合,已密不可分。
这种密不可分的合作关系,使我和鑫涛不可避免的要常常接触,接触越多,也相知日深。但是,我虽然带着叛逆的性格,基本上,我仍然有牢不可破的传统道德观,因为他有妻子儿女,我竭力和他保持距离,不肯让自己成为一个幸福家庭的破坏者。鑫涛深知我心,也尽量压抑他自己。这种压抑,像火山爆发前的隐隐震动,双方都深感危机重重。却不知如何去解救这个危机。就在这时候,父母亲从新加坡返回台湾,因为师大已收回了父亲的宿舍,我就把父母接来和我同住。再次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满心喜悦。我一直不是一个能让父母引以为荣的孩子,此时的心态,非常复杂,真希望能博得父母的欢心。
我把我家隔壁的房子买下,和我的房子打通,并成一户。这样,父亲有他的大书房,可以写他的中华通史。母亲也有她的大书桌,可以从事她热爱的绘画。我觉得什么都美满了,父母,我,小妹和小庆,组成一个三代同堂的家庭。麒麟虽出国,他的妻子小霞已生一子,取名小麟,也常?春臀颐峭 业摹靶彝ァ币幌伦泳捅浯罅恕u飧觥凹摇被褂幸桓鲎饔茫梢园仰翁伪频迷对兜模蛭腋改复砹舜车赖轮凶钫钡牡浞叮谡夤伞罢毕拢液亡翁文羌唇龉斓母星椋匦牖氐焦斓郎侠矗也荒苋酶改冈俣惹崾游遥磺卸己芎茫改赣殖晌椅扌蔚脑际行蔚募喽健曳6囊龊门秃媚盖祝亡翁沃涞囊磺懈星椋急涑伞爸荒芤饣幔荒苎源绷恕?br>
这样也好,不是吗?如果一切能维持下去,我和鑫涛的感情很可能就此停顿。但是,我似乎命中没有平稳的日子,似乎命中和父母犯冲,只要住在一起,总会双方痛苦。就在我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好的时候,一件“意外”突然发生了,这一发生就惊逃诏地。我前面已经写过,我的小说已成为电影界争取的对象,几乎每部小说都搬上了银幕。这搬上银幕的小说中,也包括了窗外在内。我并没有忘记窗外出版时,父母的震怒。但是,我以为事隔三年,父母和我之间已经沟通了。能把窗外看成我的一部著作,也能因窗外搬上银幕而代我高兴。错了!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对父母的了解完全不够!窗外电影推出放映后的第三天,母亲和父亲就悄悄的去看了,我永远忘不了母亲看完电影回来的样子,她瞪着我看,两眼利如寒冰,直刺进我内心深处去。世界上再也没有那样的眼光,冷而锐利,是寒冰,也是利刃。她瞪了我不知多久,遽然发出一声狂叫:“为什么我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写了书骂父母不够,还要拍成电影来骂父母!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不把我杀了!”
我“扑通”一声,当场彬下,抓住母亲的旗袍下摆,有口难言,泪如雨下。母亲啊母亲,我一生中,想尽办法要博得你们欢心,总是功亏一篑,惊慌失措中,我求救的去看父亲。谁知,父亲的眼光同样冷峻,他盯着我,冷冷的说了一句:“你永远会为这件事后悔的!”
我浑身颤栗,在颤栗的同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愤和自怜。我扪心自问,写窗外,我不悔,让父母如此难过,我不解。我无法去“后悔”我不解的事。我不悔,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不悔。但是,看到母亲生气得哭了,我就心都碎了!碎得连意识都没有了。我跪在那儿,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知道喊了几百句我错了,母亲却充耳不闻,推开我,她把自己关进门内,再也不肯理我。父亲对我甩了甩袖子,也跟着母亲进房去了。这一幕,因为鑫涛在场,完全看入眼内,这样强烈的场面,把他惊呆了。当我茫茫然,昏昏然,依然跪在那儿掩面痛哭的时候,他才走过来搀扶我,我站起身来看着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却满眼光的怜惜和心痛,我和他的眼光一接触,我就崩溃的倒进他怀里去了。
母亲的愤怒没有停止,第二天,她开始绝食。怎么会弄成这个局面呢?怎么会这样严重呢?我到今天也无法了解。母亲一绝食,父亲也慌了,小妹也慌了,大家轮流到母亲床边,端着食物去求她吃,去劝她吃,她就是不肯吃。三天过去,母亲依然滴水不进,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第四天,我一整天跪在母亲床前,双手捧着碗,哀求母亲吃东西,她理都不理我,闭着眼睛,不说话也不睁眼睛。第五天,全家慌乱成一团。鑫涛每天来我家,帮着我想办法,尝试着稳定我的情绪,因为经过五天五夜的折磨,我已经形容憔悴,简直人不像人了。他焦灼的看着我,不停的对我说:“你一定要坚强起来,不能倒下去!如果伯母再不吃东西,只有送医院,医生会让她吃东西的!最主要的事”他拉着我的手,急迫的看着我说:“停止自责吧!写书,拍电影,是自然的趋势,会引起这样的后果,不是你能预料的!何况,拍电影这件事,是我帮你做的决定,要错,也是我错!我最懊恼的事情,是在你这样无助的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而不能帮你!”他已经帮了我,他使我在混乱的情绪中,理出一条线来,那天,我把小庆叫到身边,要他捧着牛奶杯,去给“奶奶”喝。小庆才六岁,几天以来,已经目睹我做的一切。他一声不响,捧着杯子,就径直的走到母亲床边,双膝一跪,把杯子凑到母亲嘴边,他用软软的童音说:“奶奶,你不要生妈妈的气了!我端牛奶给你喝!”
母亲眨眨眼,依然不理,小庆又说:“奶奶!喝牛奶!奶奶不吃东西,妈妈也不吃东西,大家都不吃东西,小庆也不敢吃东西奶奶,奶奶,奶奶”在小庆声声哀唤的当儿,我再也忍不住,走过去和小庆一齐跪下,我这一跪,小妹走过来,也加入我们跪下,我们大家跪着,叫妈的叫妈,叫奶奶的叫奶奶,真是叫得万般悲切。母亲此时,终于撑不住了,一面掉眼泪,一面喝了小庆捧着的那杯牛奶。看到母亲总算喝牛奶了,我这才松出一大口气来,顿时觉得四肢发软,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母亲既然喝了牛奶,就不再绝食了。我看到母亲肯吃东西了,虽然如释重负,仍感到心力交疲。那天,我疲倦的从母亲卧室出来,一眼看到鑫涛,拿着串汽车钥匙对我说:“我要带你到台中去!”
“到台中去做什么?”我问。
“不做什么。让你透一透气!”
“好!”我点点头。“我确实需要透透气!这几天来,我真痛苦得快死掉了!”我接过汽车钥匙,那时我刚学会开车,还没考到驾驶执照。“让我来开车!”
鑫涛不说什么,我们钻进汽车(是鑫涛才买了半年的一辆二手车),我刚在驾驶座上坐定,一回头,发现小妹和她的男朋友阿飞已在后座上坐好了。小妹冲着我一笑说:“不是你一个人需要透透气,我们也需要透透气!”
“是啊!”阿飞接口说:“你妈这样强烈的个性吓坏了我!小妹愁眉苦脸,我也不好过,快要憋死了!”
那时候,阿飞虽和小妹热恋,母亲从新加坡回来,见到阿飞后,并不太喜欢,正如我预料的,她认为阿飞配不上小妹。这次母亲绝食,阿飞在一边旁观,也惊怔不止。想到他和小妹的未来,就更加担心害怕了。这种心态,我能了解。我点点头,叹口气说:“我们都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走吧!我们去透透气!”
我发动引擎,驶出市区。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从台北开车到台中,大约要六小时。我一驶出市区,只觉得多日来的郁闷,急于要发泄。踩足油门,我一路开快车,开着开着,天下起大雨来,我在雨中继续冲刺,一路超车,开得惊险万状,后座的小妹阿飞叹为观止。这样,我只用了两小时,就开到了中途站新竹。车到新竹,大雨倾盆而下。我停下车来,这才觉得筋疲力尽,自从母亲绝食,我就没有睡过觉,经过这一阵冲刺后,整个人都发软了。我让出了驾驶座,把车子交给鑫涛,我说:“下面由你来开!我两小时开到新竹,看你会不会输给我?我赌你两小时内,开不到台中!”
我为什么要说这几句话呢?我真不明白。事后,我常想,人是逃不过命运的!命中该有的,不论是福是祸,反正逃不掉!鑫涛接手,车子驶出了台中市。雨越下越大,车窗外全是雨雾,鑫涛学我,把车子开得飞快。我看了看窗外景致,除了雨,几乎什么都看不到,我宣称说:“我要睡觉了!”说完,我把双腿蜷在椅垫上,往后一靠,就朦朦胧胧的睡着了。我这人一向很难入睡,但那天,却睡得十分香甜。睡梦中,忽然觉得车子急速震动,我一惊而醒,只见前面一辆十轮大卡紧急煞车,我们的车子跟着煞车,发出令人惊悸的煞车声,车速太快,已经煞不住,车子眼看要钻进大卡车的肚子里去,鑫涛飞快的转驾驶盘,于是,车子滑出公路路面,像一颗火箭般直撞上路边的一棵大树。
撞车的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钟。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迎向大树,然后是剧烈的撞击,碎玻璃对着我纷纷坠下我本能的用双手护住头部,把脸埋在膝弯里。车子一阵颠簸,往前冲又往后退,终于停下。我有好一会儿,惊吓得没有意识,然后我急切的扑向鑫涛,大声问:“你怎样?你怎样?”鑫涛回头看我,脸色雪白。
“你怎样?你怎样?”他吼了回来。
“小妹!”我又大叫,要回头,才发现自己身上,到处都在流血,碎玻璃插在我的手上腿上。我动不了。
“我还好!”小妹呻吟着说:“阿飞”
“我只有嘴巴破了!”阿飞嚷着。
还好!谢天谢地!我心里喊着,最起码,我们四个人都还活着。紧接着,一阵人声鼎沸,是前面那辆大卡车里的人,飞奔着过来救我们。他们把我们一个个从车子的残骸中拖出来,抱进卡车中,急速的把我们送进通霄的一家小外科医院里去。通霄是一个地名,是个小小的镇。我们四个进了医院,这才彼此检视伤口,外表看来,我最凄惨,全身无数大小伤口,都是碎玻璃砍的,腿上有块肉已整片削去。鑫涛的右脚不能动了,只看到肌肉迅速的红肿起来。阿飞嘴唇砸破,滴着血。小妹周身没伤口,只是脸色苍白。小外科医院决定先治疗我,拿出针线,就开始帮我缝伤口,老天!他居然没有给我先上麻酔藥,针线从我皮肤中拉过去,我痛得尖叫起来,小妹急急的喊:“你们把我姐姐怎么样了?快停止!快停止!不能这样缝她呀!”“不缝起来会有疤痕的!”医生说。“别缝了!别缝了!”我哀求的嚷:“反正我早已遍体鳞伤,不在乎有疤没疤了!”鑫涛坐在远远的椅子上,无法走过来,也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是一个劲的对我们这边喊:“你们到底怎么样?”“我很好,”小妹说,眼泪却掉了出来:“阿飞,让他们不要动我姐姐!”我抬头看小妹,觉得情况越来越不对,小妹的脸色白如纸。“医生!”我大喊:“去看我的妹妹!她的脸色怎么这样白?”
医生放下我,去检查小妹,马上,医生紧急的宣布:“她可能是内出血,我这个小医院救不了她!我们要把她转到沙鹿的大医院去!”“那么,快转呀!快转呀!”阿飞跳着脚大叫:“如果她会怎样,你们这些医生做什么用的?我要你们的命!”
我心中一痛。阿飞,我家妹妹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怎样的!她会长命百岁,她会化险为夷的。我忍着痛,也不再让医生缝我,我们迅速的转向沙鹿的大医院,小妹马上推进了手术室,经过了两小时的手术,医生才出来对我们说:“她脾脏破裂,大量内出血,已经取掉脾脏,输了血。如果晚送进来五分钟,她就没命了!”
“现在呢?她会好起来吗?会不会有后遗症呢?”我急急的问。“她会好起来,也不会有后遗症,”医生说:“但是,她要在医院里住一个月,不能移动!”“我陪她!”阿飞说,看了看我和鑫涛:“你们最好包一辆车,回台北去治疗!”我看着阿飞,阿飞对我深深点头。我的托付,他的允诺,都在不言中。直到此时,我才缓过一口气来,带着满身的伤口,我勉强撑持着身子,走近鑫涛。自从撞车后,他就苍白着脸,满眼的歉意和内疚,很少开口说话。我走近他,涸埔切的对他说:“听着,这只是一个意外!不要因为车子是你开的,你就有犯罪感!人生,意外的事件总是会有的!你用不着抱歉难过!没有任何人会怪你,所以,请你千万千万不要怪自己!”
他一听我这几句话,竟紧紧的握着我的手,落下泪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鑫涛落泪。后来,事情都过去以后,他对我说:“你那几句话,真正讲进我内心深处去,只有你,在那么凄惨的状况下,还顾及我的感觉,你真是个奇怪的女人!”
那天,我们包车回台北,我进医院去缝好了浑身的伤口,回家休养,鑫涛右脚骨折,上了石膏,拄了好久的拐杖。妹妹在沙鹿住院一个月,阿飞朝夕为伴。母亲听到小妹受伤的消息后,也不绝食了,也不生气了,马上跑到沙鹿去探视小妹,从沙鹿回来,母亲纳闷的对父亲说:“看样子,我家小妹只好嫁给阿飞了,因为那男孩子连尿盆都给小妹捧过了!”就这样,阿飞竟通过了母亲这艰难的一关,和小妹顺理成章的出双入对了。这大概是谁也想不到的发展。
我和鑫涛,由于这一场车祸,两人的感情就如脱缰野马,再也难于控制了。这种同生共死的刹那,这种患难之后的真情,使我们谁也无法逃避谁了。明知这会是个痛楚的深渊,我们却跳进去了。我常想,我的故事就是由许多偶然造成的。如果我十九岁不和老师相恋,没有后来窗外那本书,没有窗外那本书,就没有窗外的电影,没有电影,母亲不会绝食,母亲不绝食,我不会开车去“透气”不“透气”就不会出车祸,没有车祸,我和鑫涛的故事会不会改写呢?小妹和阿飞会不会结合呢?人生真是非常非常奇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