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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老头子点破后,蒋世友总有些心惊胆战,拿不准这脱线的老头会不会突然反水对别人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竖起耳朵听了两日,一切都还风平浪静,总算松了一口气。
可到了第三日,那吴大夫果然如说好的一样跑来问蒋世友考虑的结果如何,幸而周韵去了周府不在家中,丫头们都被打发出去,无人看见蒋世友愁眉苦脸的模样,他耐着性子学古人七拐八绕的风格说了一堆漂亮话,直说道吴大夫额头青筋直暴几欲抓狂,这才委婉地表示自己资质愚钝,先天比较弱智,后天比较蠢材,实在不是学医当大夫的料。但是自己向来很敬佩能当医生救死扶伤的伟人们,所以也相信并且渴望吴大夫能大人不计小人过,展开博大宽广的胸襟施以援手,菩萨心肠把自己这条瘸子腿给治好。自己一定给他立个长生牌位日夜叩拜,一生感激云云。
蒋世友说了半天,小心翼翼看着吴大夫脸色,偏他只是皱着眉头听完了,胡子一吹瞪了他一眼,接着冷哼一声,袖子一甩走了。蒋世友忐忑不安继续睁大眼睛竖起耳朵观察,却发现老头子一气之下把吴姨奶奶的药方都开好后就撒丫子跑到百里外的不周山上采药去了,给蒋世友治腿的事一个字也不提。于是蒋世友只能以有所得必有所失的话来安慰郁卒的自己,老头子虽然不给自己治腿,但也不用担心他整天在眼前晃更容易戳穿自己这个冒牌货。
吴姨奶奶那边早已开始按照大夫的药和膳食调养的法子开始治病,周韵这回的态度很强硬,几乎是明目张胆地往自己娘亲院子里塞补品,昂贵的药材流水似地送。
本来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除非娘家十分不堪,否则是断然不会要出嫁之女出钱来给娘家办事的,纵然是自己亲生母亲,也是两家人。所以她在第一次确诊之后就哭求到周家老爷和太太面前,先是哀伤凄切地说了半日以前父母姨娘待自己的情谊,然后沉重悔恨了自己这两年对长辈的疏忽,最后又主动求着能揽下给吴姨奶奶延医用药的事,为了面上好看,她只说要为自己生母尽一份孝心,点到即止。
消渴症本就是个富贵病,不但痊愈不了,治病要花的银子几乎是个无底洞,这一点上,周家本就没人愿意为吴姨奶奶多花钱,再加上周韵表面功夫实在是做得足,她再三保证只用自己的私房体己,绝对不会动用到夫家一分一毫,看着她一个女子几乎哭倒在厅上,孝心难却之下周老爷就顺水推舟应了此事。周家太太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是个不管事的木头菩萨般的人,无论是周韵的哭求,四姨娘的不屑,还是底下几个儿子神色各异的反应都没能让她木雕般枯寂的脸色有一丝动容,她只管手上拨着佛珠半闭了眼睛喃喃念佛,待到周老爷拍板,轮到她表态时,周家太太微启了双目扫了周韵一眼,沙哑着嗓子轻声道:“你这样孝顺,吴姨娘是个有福的。”两个名义上的当家人没有异议,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为了把表面文章做足,也为了让各处心态都平衡些,周韵还不时给家里几位长辈也送些东西,四姨娘处也收过几次她送的补品。周韵这两年需要动用钱财的地方少,自己的月例银子用来打赏贴身的丫鬟下人也就差不多了,所以嫁妆银子和陪嫁田庄的租子收益都小心收藏着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自己母亲有这需要,她便一点都不吝啬。况且如今蒋世友和她甚好,蒋家又是由她当家,也就一点也不用担心夫家这边有什么掣肘之力。
只是她虽有好意,别人却未必领这份情。若是人人都知足事情也就好办了,偏偏四姨娘是个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德行,她自从生了儿子后几乎把周家家产的一半当成了自己的,周韵的嫁妆她也垂涎不已。她收了送来的东西,还眼巴巴瞧着周韵送到吴姨娘手上去的那些,因为是周老爷应允过了的,所以这些东西都是直接送到吴姨娘院里,一概不经她的手,没法子克扣,只好瞧着那些人参燕窝眼睛冒火,恨不得抢下来藏到自己屋里去,眼里心里妒忌后,又暗暗咬牙切齿把蒋世友骂了个狗血淋头,这瘸子要是纳了自家妹妹,只怕这些东西就归自己了。
好在周韵这些年将身边人看得通透,四姨娘这样的心思早在她预料之中,所以她卖力把各处都哄得十分妥帖,四姨娘孤掌难鸣,也闹腾不出什么新文来。
蒋世友看她白日里忙着主持中馈,孝敬蒋家长辈,晚上还要烦心忧愁吴姨娘的病以及周家的事,几日功夫就瘦了一圈,不免有些心疼:“想得这么多做什么?直接把岳母接到咱们家来,我们奉养她岂不好?”
周韵正在收拾秋冬衣物,听了他这话不免笑出来:“三爷这是什么孩子话?我娘是周家人,我是蒋家人,周家那么多人在,哪里轮得到我来奉养她?”蒋世友对这古代的宗法家族制度了解不多,算是勉强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用现代思想来硬套古代人的幻想了,只觉得憋闷得慌,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却只能遵从礼法。可他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残书生,实在做不起要对抗礼教的白日梦。
他缓缓靠在桌边,道:“所以,只能被人拿捏,逆来顺受么。”他跟着去周府看望了一次,接待的四姨娘笑得甜如蜜糖,明里暗里却说了一堆尖酸刻薄的话,后来见了带去的那些东西,两眼放光到几乎要明抢了。男生之间的交流爽快直接,就算干架也是快意恩仇,第一次遇见这样极品得彻底的女子,看得他瞠目结舌。偏偏虽然明知她不怀好意,话里带刺,句句逼人,却不但不能有一句反驳,还得陪着笑脸说尽好话。明明不求她一点好处,却要这样做小伏低,叫人如何不憋闷得慌。
周韵听得他的话,缓缓放下手中衣服,眼中光芒浅浅闪过,又归于沉静。她挥挥手,旁边伺候的弦歌会意,把丫头们都带了下去。待到门掩好,周韵这才慢慢苦笑道:“来去潇洒,心胸自在,这样的日子谁不想过?哪个小孩儿不是父母手里的宝贝,捧在手心长大,恨不得以为天都是蜜糖做的,世上都开满了鲜花。可是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忍着点,磨着点,受些痛楚折磨,等性子磨去了棱角,退去了躁气,不再有什么傲气,自然也就容得下那些事和人了。”
蒋世友听这话,想起自己刚来时那样拘谨沉稳的周韵,又看看如今这个偶尔显露几分小女儿气息的周韵,心里叹息,眼前这人不就是如此么,不知经历了多少事多少艰难磨砺,才终于磨去棱角,有了这样处处玲珑的外表。他皱了眉,低声道:“果然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周韵手上打着包袱,忍不住扑哧一笑:“家常过日子罢了,扯什么江呀湖呀的?难道我们这些人,都是舞刀弄枪耍大棒的么?”
蒋世友也跟着笑笑,低头咬着食指磨了磨,过了一会,渐渐敛了笑意,沉声道:“话虽这么说,可这样的生活我却不喜欢,如果有那么一天没有了那些牵挂,我就想过那样来去潇洒,心胸自在的日子。”虽然他是一个宅男,但是这样被圈养的日子绝对不可能过一辈子。古代的世界天地广阔,清新明朗,反而有着别样的吸引力。
他两眼亮闪闪地看着周韵,目光中带着几丝不安的希冀。周韵微怔,她侧头想了半日,淡淡盈起笑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三爷去哪里,我自然要跟着的。”蒋世友心里好像满山鲜花啪啪开,美满得不得了,忽然又听周韵掩唇笑道:“三爷的性子倒有几分像我童年好友,她是最受不得拘束的,小时候就喜欢天高海阔的风景,如今才在酒楼里安稳了几年,又往西域去了,那几百里沙漠荒无人烟的地方,却也是说去就去。”
蒋世友心里警铃大作,他瞄了周韵一眼,小心问:“什么样的童年好友?人品怎么样?相貌如何?”
周韵愣住了,过了一会,她目光流转:“人品相貌嘛……”蒋世友竖起耳朵盯着,只见周韵徐徐绽开笑靥如花,“比三爷俊俏些。”
蒋世友呆了一下,还不及反应,周韵已经笑着将衣服放入柜子,转身出了门。
次日去请安,蒋世友心里跟猫爪似地,特别想问问那位“童年好友”的情况,偏生周韵没事人一般只顾着谈笑些别的事,他拉不下这个脸来挑起话头,只好堵着一口气闷闷往西府里去。
盛氏几日前已经借口自己院里人多容易闹到蒋家定,自己带着孩子搬到旁边一个小些的空院子里居住,自家正房夫人不住正房,却去住后头小院,这样的话传出去只怕要被人笑掉大牙,蒋世平气极,暴跳如雷,偏盛氏请了大夫来大肆渲染了一番小孩子前阵子受的风寒,蒋大老爷素来疼爱孙子,大手一挥同意了。老太太久不管内院事,又被这小夫妻闹得厌烦了,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
有了这个缘故,蒋世平和盛氏越发针尖对麦芒,彼此看不顺眼了。本来蒋家规矩,姨娘不用来请安,安姨娘生的女儿小凤凰儿蒋家玥因着年龄小的缘故向来留在母亲身边不曾前来,如今蒋世平便有意天天抱着这小姑娘来老太太屋里请安玩耍,倒似和自己老婆儿子唱对台戏。
他这样作为,偏偏盛氏一反素日拈酸吃醋、掐尖好强的脾气,不但不生气,倒常鼓励儿子去和妹妹玩耍,小孩子间的打闹也都只说是自己儿子的不是,一派宽厚贤惠的正房夫人样子让老太太和大老爷赞口不绝,倒让有心指责她善妒的蒋家大少爷大出意料。
这日里蒋世友周韵两个到时,早坐了满屋子人,定哥儿和小凤凰两个正在厅中玩一个金丝银线绣成的精巧红穗绣球,两个小孩子粉雕玉琢,迈着小胳膊小腿滚成一团,十分可爱。尤其是小姑娘凤凰儿,想来是素来得宠的缘故,抢起绣球来虎虎生风,丝毫不让哥哥,倒是蒋家定笑眯眯地由着妹妹抢闹,不吵也不闹。
周韵见了,不由笑道:“定哥儿果然是个好哥哥,小小年纪就知道让着小的,颇有长兄风范。”盛氏坐在旁边含笑看着。卢氏也跟着笑笑。
蒋大老爷甚是得意,捋了捋须,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蒋老太太坐在上座上,笑得十分欣慰,齐妈妈见屋里最后一个小孩子蒋世荣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乖乖坐在老太太旁边,很是听话的样子,便凑趣笑道:“荣哥儿,你瞧哥儿姐儿都在玩球,你怎么不去呀?”
大眼圆脸的蒋世荣憨态可掬地摇了摇头,奶声奶气道:“娘说我是叔叔,要让着侄子和小侄女。”明明比蒋家定还小的小孩子,却说出这样的大人话,直惹得厅内众人哈哈大笑。老太太笑着拍了拍新得的小孙子,赞道:“好,董姨娘教得好,做叔叔的就该让着小辈们。”蒋大老爷更是得意非凡,正展颜而笑,眼角扫到卢氏敛了笑容,于是他请咳一声,抚了抚须,掩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