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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世友一个翻身,手一垂,摸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他吓了一跳,忙睁开眼看去,紫红色端方坚硬,怎么看怎么像古代电视剧里摆在床前的脚踏,上头还端端正正摆了一双青面鞋子,他迷迷糊糊想着我家床前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东西,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传唤:“三少爷醒了!”蒋世友被吓得险些一个倒栽葱从床上滚下去。他睡意全消,瞪大眼睛看去,只见门外头鱼贯进来几个像从古装剧里走出来的姑娘,手上捧着水盆毛巾水杯痰盂等等各色物件停在床前,为首一个穿紫色的绫裙子的便拧湿了毛巾来给他擦脸。
蒋世友清醒后便立刻意识到自己穿了的事实,他一动不敢动地坐在床边痛苦地享受这些奢侈待遇。洗过脸漱了口,一边一个丫头伸出素手柔胰将他扶到旁边妆镜前,柔软的小手打开有些松散的发髻梳理整齐再重新结了个髻,动作轻快,舒服的要命。待一切都弄好,外间圆桌上也摆好了早餐,只是蒋世友仍傻愣愣地看着镜子,不是这面黄铜抛光仿唐式海兽葡萄纹铜镜让他吃惊,而是镜面现出那个面黄枯瘦的男子看得他大惊不已,这副皮子不但是个残疾人,更加病歪歪没半分朝气,看得蒋世友童鞋倒吸一口凉气,一颗心扑通沉了下去。他心里很沮丧地开始考虑要不要重新投个胎,从人家娘肚子里好好长大应该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纠结吧。他面目狰狞胡思乱想,那紫裙丫鬟雅意瞧着有些不对劲,试探问道:“三少爷?”
蒋世友还在发愣,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雅意不解其意,稍微大些声音又唤:“三少爷!”蒋世友“啊?”地吓了一跳:“什么事?”
雅意垂手侍立:“早饭摆好了,请三少爷移步外间。”蒋世友慌慌张张问:“三少奶奶呢?她怎么不在?”
雅意面无表情回答:“三少奶奶去了隔壁府里给老太太请安去了,只怕这会儿已经到福海院了。”蒋世友忙问:“她吃过早饭了么?”
“昨天老太太吩咐过,叫少奶奶早上跟着她用饭。”听见一向冷淡的三少爷居然关心起三少奶奶来,雅意口气和软了些。
蒋世友想了想,既然她有的吃那就不用等了,他点头道:“好,扶我去吃饭吧。”说完便很自然地伸出两只胳膊等人扶,心里忍不住鄙视一下自己,果然糖衣炮弹最能腐蚀人,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堕落了。
一张红木莲花纹镂雕圆桌上摆了十几碟子,热气腾腾的蒸饺蒸汤包,皮子薄得能看到里面的香菇小葱猪肉馅和包内流动的玉色汤汁,旁边放着加了小磨香油的秘制酱碟子,煎得金黄喷香外酥内软的枣泥馅煎饼,松软诱人的红豆玉米面发糕,炸的焦黄的小巧春卷,用辣椒油和小葱拌的微红色透明细粉丝,香油拌好的几碟子精致小菜,一碗雪白稠糯的白米稀饭已经盛好,里头放着一根白瓷青花的调羹,细白如玉的竹筷整整齐齐放在旁边筷架上。四五个丫头都端着水盆茶水手巾痰盂立在一边,这么多都是给自己一个人吃的,蒋世友顿时油然而生一种特权阶级的矫情,他暗暗想,算了还是先凑合着过吧,自己上辈子都没这样享受过,万一重新投胎是个奴才命那不是遭了,身体差大不了多养养呗。于是,性格鸵鸟又很容易满足的蒋世友被一顿饭征服了,从此下定决心做蒋家三少爷。
蒋世友这边惬意舒畅,三少奶奶却是步步艰难。
周韵以前来请安都是在辰正时分,因为昨日老夫人动怒,她今天特意来早了些,丑时三刻便到了福海院。院里伺候的秦妈妈正侯在门口,见她过来,便客气笑道:“大太太和大少爷大少奶奶四小姐五小姐六少爷小少爷都来了一会了,连早饭都一起用过了,这会儿正陪老太太说话呢。”她说惯了话的人,这一串顺溜下来连口气都不必喘。
周韵一顿,对她淡淡笑道:“知道了,多谢秦妈妈。”秦妈妈不见意料之中的反应,倒是愣了一下,好在她也是院子里的老人了,不至于太过意形于色,不过一瞬,又恢复了以往那客气而疏离的模样。
一进院子,老远就听见屋内阵阵欢笑声传来,老太太年轻时性子爽朗泼辣,几十年下来虽圆润了些,到底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光这一把笑声,就盖过了屋内其他人。
趁着笑声略略低了下去,秦妈妈在门口禀报:“老太太,三少奶奶来请安了。”
老太太的笑声戛然而止,旁人也忙住了声音。屋里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粗声道:“叫她进来。”
秦妈妈上前一步打起藏青色万字不到头流光暗纹的绸布帘子,里头熏的浓烈檀香气迎面而来,周韵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她的腿尤其是膝盖此时仍是剧痛无比,一不小心腿脚一软,后边跟着的弦歌忙一把将她扶住。周韵定定神,站稳身子,旁边秦妈妈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刺骨,她悄没声息放开弦歌,理了理衣领发鬓,盈盈迈进门去。
屋子里坐满了人,迎面一副麻姑拜寿的喜庆大画,下面摆着一张黄花梨木铺石青色锦垫宽面高背扶手大椅,蒋老太太端坐正中,一左一右坐了两个孩子,十多岁的女孩是长房里的四小姐蒋小玉,小男孩是长房长孙蒋家定。两姑侄年岁相当,恰似金童玉女般粉雕玉琢、圆润可爱。
左右手各是两溜八张红木圈椅,每两张椅中间隔着一张红木雕游鱼蝙蝠图案的高脚小几,上面摆着若干果品糕点。左边头把椅上坐了卢氏,她旁边坐着儿媳大少奶奶盛氏,中间空了一个位子,末位坐着长房五小姐蒋小环,右边头把椅坐的是卢氏长子大少爷蒋世平,旁边是长房六少爷蒋世恩。一见周韵进来,几个小的都站了起来。
周韵走到厅上,恭恭敬敬给老太太行了福礼:“请祖母安。”蒋老太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周韵起身又给卢氏请安,和蒋世平、盛氏互相见礼。几个小的也向她问安。
卢氏见厅内气氛仍是尴尬,忙笑道:“安也请了,侄媳妇快入座吧。”说着便要盛氏拉她坐到第三把圈椅上,老太太突然道:“那是玉丫头的位置,素菊,你给三少奶奶拿个墩子坐到旁边吧。”旁边侍立的一个着葱绿色底柳黄滚边比甲的大丫鬟忙应了,立时手脚伶俐地取了个墩子放到厅子中间,这位置在左右两溜椅子中间,黄铜兽头香炉边上,和老太太面对面,众目睽睽之下,几乎便像是被审的犯人的位置了。周韵脸色苍白,应了句是,端正坐了。
坐在老太太右侧的蒋小玉有些不忍,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袖,小声道:“祖母,我坐在您身边,那位置就让三嫂坐吧。”蒋老太太素来疼惜这个孙女,她放软口气对小姑娘说:“我们小玉是家里的娇客,虽然坐在祖母身边,可也不能少了你的位次啊。”
卢氏跟着笑道:“老太太这样疼孙女,也不怕孙子孙媳妇吃醋。”蒋小玉抿嘴一笑,道:“哥哥嫂子们平日也疼我疼得紧,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紧着我和小环、世恩。连家定都没份。”盛氏瞧了妹妹一眼,微微一笑没有说话,蒋小环和蒋世恩都木讷了些,也没有应话,好在蒋家定嘟着嘴跟蒋母告状:“曾祖母,爹爹娘亲他们都疼姑姑和叔叔,不疼我!”蒋老太太搂着曾孙子哈哈大笑:“他们不疼你,曾祖母疼你,以后跟着曾祖母住,不要理你爹娘了!”蒋家定不满四岁,还不会分辨大人话中的真假,只顾憨憨点头道:“好,我今天就搬来。”蒋老太太一愣,笑得更大声了。众人看他说话可爱,也忍俊不禁,一时气愤十分融洽,卢氏看着蒋小玉,目露赞赏之意,蒋小玉回以甜甜一笑。看她们母女两个这样默契,哪里会知道这屋子里除了蒋世平外三个孙子女辈的都是庶出的呢。
蒋老太太膝下只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蒋维宗娶的邻县秀才之女卢氏,生了一子一女,长子蒋世平,娶妻盛氏,生了长房长孙蒋家定,次女蒋琪早年嫁去了邻县。蒋维宗还纳了六七个姨娘,其中已故的刘姨娘生了蒋小玉,傅姨娘生了蒋小环,喜姨娘生了小儿子蒋世恩,三个庶子女皆年纪尚幼,最小的蒋世恩只比长孙蒋家定大两岁。
长房一脉还算人丁兴旺,二房就稀少多了,老太太的二儿子蒋维敬年轻时颇能读书,十四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了举人。蒋氏一族几代前出过尚书,在秦楚县也颇有名声,只是后来渐渐子弟们贪图享乐不喜读书未能耕读传家,这一代好容易出了个读书的苗子,老太爷和老太太自然是大喜过望,当宝贝一般。可惜这儿子虽有才却短命,二十岁不到一场急病就去了,儿媳妇是晖州城士绅家的女儿,本来男才女貌的一对佳偶,看到丈夫亡故,二太太悲恸之下动了胎气,产下蒋世平这个遗腹子便追随丈夫而去。半个月内蒋家接连没了最得宠的儿子和儿媳,悲伤难抑的蒋老太太将二房这唯一的苗带在身边养大,又因为怕他一个人落了单,便将他和长房的子女一同排序,这也是期望长房以后能多帮衬帮衬这个独生的堂兄弟。
蒋老太太还有一个小女儿蒋纭,嫁给了秦楚县县令周舫,便是这位姑老爷做媒牵线定了蒋世友和周韵的姻缘。
蒋老太太很是开怀,把重孙子搂到怀里喂他吃果子,这时外头进来个着襟口暗金菊花纹墨绿褙子的老妈妈从侧旁走到老太太椅子后面,附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老太太面色一凛,眸光如冷电般射了周韵一眼,她侧头对盛氏道:“平哥儿媳妇,你先把定哥儿和你弟弟妹妹们带下去,我和你们太太有几句话说。平哥儿也去吧。”蒋世平和盛氏忙起身应了,接过孩子领着一群弟妹出了门。周韵也要起身,老太太喝道:“友哥儿媳妇,你留下。”她只好又坐了回去。
秦妈妈把屋里的丫鬟婆子也带下去,房内只留了这三个蒋家媳妇,门在身后“啪啦”一声带拢,周韵心里也是一震,忙站了起来。
此刻没了别人,老太太也不再客气,她直直望向周韵,道:“你进门这几年,我都住在县城外头吃斋念佛为老太爷和你公公婆婆祈福,为一家子老幼祈求平安。友哥儿就直接托付给你了。”周韵应道:“是。”
老太太冷笑一声,继续道:“你也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出身,听说还知书识礼的,我这才同意把友哥儿交给你。你伯娘是长辈,到底不好过问你院里的事,可是你要有什么难解之处,一家子骨肉难道会不肯相帮?就是你同辈的大嫂子也是个极和气的人,治家深得你婶婶真传,把这边府里理得顺顺当当。”蒋老太太虽说骨子里是个爽快性子,可毕竟当家多年磨练下来,该做文章的地方一样也不会少,前头道理摆了一堆,接下来便要直刺要害了。周韵屏息而立,安静等着。
“可是,”老太太的目光几乎称得上厌恶了,她目光凌厉望了过去,“你嫌清净日子过久了,非要闹到鸡飞狗跳家宅不宁才肯罢休么!镇日里不顾自己的体面,光和那起小妾姨娘斗些闲气,这也罢了,你不止闹腾生乱还险些害了我孙儿。昨夜他好容易醒过来,你立刻将我苦口婆心的话扔到耳后,不知悔改只顾和小妾争风吃醋,非得要将他移到你正房去,影响他安静修养,你是不是定要将他逼死才肯善罢甘休?!”老太太一掌拍在椅面上,怒不可遏立起身来。
周韵立刻跪了下去,低头道:“孙媳不敢。”这种情况下,任何辩解都只会火上浇油,无论真相如何,以她不受老太太待见的身份,都只能硬生生受了这怒气。
卢氏早上前扶住了婆母,帮她抚背顺气,柔声劝道:“侄媳妇一向温柔和顺,对友哥儿也尽心尽力,这次的事想必是个意外。”
老太太隐隐不悦:“我知道你性子和软,厚德怜人,又不好出手管教侄子媳妇。这次当着你们两个的面,我可把话放在这里,敬儿媳妇没了,你这伯娘就和她婆婆一样,以后你就当她是你亲儿媳妇一般该管的管该骂的骂,若有碍于情面徇私包庇之处,让我知道了,连你一起罚!”卢氏低头听完训,不敢多言,只得应道:“儿媳知道了。”
儿媳孙媳都做小伏低,老太太心头仍是不畅快,她扶着卢氏的手,对地上的周韵嫌恶一笑:“择日不如撞日,友哥儿好容易醒了,老婆子趁着还有些精神便和你伯娘去一趟东院探视他,有些什么该说的该做的,到了那地界自然也就清楚了。”说完,一步当先朝外走去,卢氏小心扶着,不敢分心去看地上人。
门一开,屋外高升的阳光猛烈射进来,照得一切白花花耀人眼,周韵软了身子,歪坐在地,弦歌几步疾走进来,扶着她唤道:“三少奶奶。”周韵知道自己此刻面色定然惨不忍睹,直把这小丫头都快吓出哭音了。她擦了擦额头细汗,低低笑道:“没事,扶我起来,老太太要去我们院呢。”弦歌有些忿忿:“可您连早饭都没用呢。”周韵道:“傻丫头,回了院不就有吃的了么。”
当下婆媳三人分别坐了马车,连着十来个侍候的婆子丫鬟,浩浩荡荡往东边府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