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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四班的班主任陈老师，主教语文。三十多岁，是个非常浪漫活泼的人。无论是对中国传统节日，还是国外进口节日，都自有一番宏篇大论。
“同学们，再过三天就是父亲节了。”陈老师站在讲台上对学生们抒发感情：“父亲是山，为我们挡风避雨，父亲是水，是我们的生命之源，同学们，你们为父亲准备了什么礼物，不妨说一说，谁先来？”
同学们互相望着，没有人准备发言。
陈老师笑着说：“你们不肯说，那我就先说了，我父亲今年六十二岁了，却突然迷上了拉力器，我准备在父亲节那天送他一个拉力器。”
“我爸最爱喝酒，那天我用零花钱给他买酒喝！”
“我爸成天骂我不学习，等父亲节那天，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给爸爸做一道他最爱吃的菜！”
有一个带头发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都说爸爸喜欢什么，自己就要在父亲节那天做什么，仿佛集市上的商品，五彩缤纷。那些嘴拙动作慢的学生，想法已经在脑子里蠢蠢欲动，只等时机一到就会跳出来，向人们展示那惊人的一瞥。全班活跃的如同煮沸的开水，后来者总有同学们意想不到的柴薪投入其中，让沸点变得更高更强！
英语课代表张海风站了起来，对班主任说：“老师，我爸最爱打麻将，我总不能在那天陪他打麻将吧！”
“哈哈哈！”同学们开心地大笑着，连最严肃的林婷都笑了，尽管她恨他，恨的咬牙切齿，但这时也被他的顽皮逗笑了，尽管她是全班笑的最轻的一名。
一个月前的一天，林婷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下第一节课时，她在窗前看到走路一瘸一拐的爸爸提着装了几个包子的透明塑料袋走进学校大门，她当时一惊，迅速跑出教室，初中三年，谁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脑血栓病人。三楼到二楼，二楼到一楼，林婷简直比滚下楼梯还快。父亲已经走进了一楼，正向张海风打听初三四班在几楼，她清楚地听见张海风说：“三楼，我就是初三四班的，你找谁？”
“林婷，我女儿，她早上没吃饭！”父亲口齿不清，语速很慢，说话时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林婷“婷婷，包子！”他高兴地含糊不清地叫着，并不管呆若木鸡的女儿。
林婷听到父亲开口说话，转身就蹬上楼梯，慌乱的差点摔倒，尽管上楼比下楼难，可林婷上楼的速度却超过了下楼，百米冲剌般跑进教室。她的慢和稳在班级是出了名的，今番不寻常的举动当然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同桌关心地问：“你这是干什么，跑出去跑进来的？”
她因奔跑而涨红的脸，忽然变成了紫色，才想起由于心急而忽略了细节，突然跑出去就已经让同桌觉得奇怪了，又逃命一样地跑回来，自然增加了他的好奇心。她懊悔的在心里骂着自己。无力地摆摆手，喘息着说：“没事！”
“没事？”同桌大惊小怪地问了一句，随后又自说自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同桌的话音刚落，张海风走进了教室，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任何一名学生在上课之前必需走进教室一样，已经司空见惯。但他把手中提着的装有包子的塑料袋放在了林婷的课桌上时，立刻引来了同学们无声的骚动。
林婷惊讶地看着包子不知所措，仿佛盯着一枚定时炸弹，所有的思想都被炸弹的时钟吓死在脑海。她僵在座位上，听不到同桌的声声坏笑，更不知道谣言从各个角落里探头探脑地涌出：张海风给林婷买包子了，张海风看上林婷了，张海风和林婷拍拖了
“老师，你别光笑呀，为了让他老人家在节日那天高兴，我只好牺牲自己的上课时间，陪他练一天麻将了！”
哄笑声又起，张海风得意忘形。喜欢出风头的他虽然只有十六岁，但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七五，老师站在一尺高的讲台上，才和他一样高。
“你的想法倒是提醒了我。同学们，在父亲节这一天，我们就给爸爸写一封信，信的内容无论是感谢，感激还是对不良习性的规劝，或者是建议，只要是发自做儿女的心声，我想做父亲的一定会记住这最有意义的一天！”陈老师一甩额前的秀发，继续说道：“我会在父亲节那天早晨把信全部寄到各位爸爸的手中！给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林婷愁眉不展，如果是给母亲写信，她会立刻提笔，洋洋洒洒数千言，也道不尽母亲的勤劳，辛苦，忍辱负重！可是对于父亲，她却无从下笔。从记事起，父亲好像就是这个样子，走路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让人担心随时都会摔倒，说着含糊不清的话语，嘴里像是含着一块永远也化不完的糖，吃饭慢的一餐是你三餐的时间，对零食水果的渴望胜过了三岁的孩子，他没有工作，每月领着国家的最低救济金生活，该给这样的父亲写些什么呢？
爸爸：
祝你节日快乐！
林婷只写了两句话，就再也写不下去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要写什么。拿着笔，无处下手，而同桌已经飞檐走壁快到目的地了。她四处张望着，茫然的目光与张海风炯炯有神的双眼相遇，张海风立刻向她展示出一张脑血栓病人的痴呆状，林婷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回转头，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老天要给我这样一个爸爸？
林婷拿过英语作业本，看老师的批语，却发现作业本里夹着封英文信，她翻译过后大吃一惊：
林婷：
是你爸爸让我把包子带给你，没想到会对你造成伤害。原谅我！我现在才知道你的家庭情况，我很佩服你的坚强，是你的美丽和坚强吸引了我，我们能成为朋友吗？请你于明天下午第三节自休课到交友亭来！我们练习英语会话。
张海风
初二时，他们班就有男女生开始交朋友。林婷长得漂亮，也比其他女生高，显得很成熟，早就有男生给她写过信，可是写信的男生，她都不喜欢，她喜欢体育课代表，体育课代表却喜欢学习委员。加之家境的原因，林婷早把这份情杀死在萌芽之中。
林婷急忙合上英语作业本，但波涛翻滚的心却不能因此而平息。张海风比体育课代表英俊、潇酒，但没有体育课代表魁梧，她对张海风的印象还算不错，只是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想着这几天来关于他们的闲话，心里的火气就直往上窜。对于他把包子带给她，没有丝毫的感激，反倒怪他是如此的多事。而他又不合时宜地提出约会，这无疑是想使谣言变成事实。林婷恼羞成怒，把张海风写的英文信撕得粉碎！
林婷没有如期约会。张海风独自在会友亭里坐了一节课。他刚刚走进教室的门，林婷就感觉到一股寒光直射而来。那股寒光越逼越近，她心跳加速，预感到要有事情发生。下意识地站起，张海风已经走到她的跟前，冷冷地看着她，他们的对视引来了同学们的关注，各种猜测都长了尾巴，张海风并不管课桌下的嘀咕，他的目光越来越冷，令人感觉不到这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林婷意识到这样会成为焦点，急忙落坐，张海风却在刹那间得了癫痫病，在林婷的课桌前发作起来，那模样怪极了，走路的姿势是这么的眼熟，熟悉的她竟一时间想不起。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张海风。林婷突然想起了父亲，只有父亲才这样走路。
“张海风在干嘛？”
“嘘！他在学林婷她爸！”
“他爸怎么那样走路？”
“嘘，小声点，别让林婷听到！”
尽管这两名女生嘀嘀咕咕，可全班都知道了林婷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了。林婷从上小学到现在保守了九年的秘密终于暴光于天下。同学们哄笑着，为看到了这精彩的一幕。
林婷的心在滴血，如果不是上课的铃声响起，如果不是张海风停止了表演，她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邻居亲友的嘲笑，已经在林婷的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她不知道还有多少力量来支撑她顶住同学的压力。
从那一刻起，林婷恨张海风。
给父亲写什么呢，写他带给自己物质的贫穷与精神苍白的双重压力？还是写他让妈妈整日的叹息？或者是写他无法对奶奶尽一个做儿子的孝心？让至亲为他付出巨大的劳动还要忍受旁人的嘲笑！
就写他有病吧，病的像一个小孩子，整天要吃的，让人哄，还不时地耍脾气，不会替别人着想哪怕是芝麻粒大小的事情。
林婷刚刚拿起笔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决不能写他的病情，爸爸如果是个人物，还能在他的病情中找出美来，可父亲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一切都没有价值。
那么就写自己吧，写自己真实的想法，怕同学们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患病的爸爸，而从来不让他参加家长会；在路上看到父亲总是绕道而行，实在躲不过就低着头装没看见；吃饭时看到他向外喷饭，就忍不住要吐；任何时候都不把同学领回家中；在填写家庭成员报表时，总是把二叔的职务加到爸爸的头上
林婷被自己吓着了，原来自己一直厌恶得了脑血栓的父亲！
张海风的恶作剧不断加大，同学们也开始拿她寻开心，有几个捧臭脚的，在张海风表演时都跟着助阵！引得同学们阵阵笑声，他们倒是开心了，可谁管正在极大痛苦中忍耐的林婷呢！
父亲带给林婷新的伤害又开始了，每当张海风学着父亲走路的样子时，林婷就暗暗地咬住了牙，握紧了拳，把眼泪流向心里！
最后一堂自习课，陈老师来了，告诉同学们在放学之前把写给父亲的信交到语文课代表那里，然后接了个电话就走了，离放学还剩半小时，有的同学已经开始唠嗑了，话题都是围绕着写给父亲的信。嗡嗡营营的如同苍蝇乱飞，吵得林婷头晕目眩，她拿着笔呆呆地看着不肯走动的开头，眼前总是晃动着父亲的身影。
“张海风，把你写给老爸的信借我看看！”一名同学喊着。
林婷心不由一缩，她现在一听到张海风的名字就会发抖。
“我根本就没写，明天我给老爸表演一个节目就算是给他的节日礼物了！”
林婷又一惊，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张海风表演的节目！
“先让我们一饱眼福！”几个同学起劲地喊。
“好！就让你们先睹为快！”
张海风兴致即起，刚刚离开座位，就以一瘸一拐的姿势走上讲台，他学林婷的父亲已经出神入化，不仅是动作就连表情都惟妙惟肖。他学过无数次，每次都能把同学们逗的前仰后合，阵阵笑声仿佛万箭穿心，已经欲哭无泪的林婷，真希望变成聋子，无声的世界该有多么温馨。更希望变成瞎子，没有色彩的世界永远纯洁。
张海风高兴着，每次都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谁说过，别把欢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可是这种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的欢乐才是真正的欢乐，胜利的欢乐！
林婷喷着怒火的眼睛注视着张海风，她突然知道怎么给父亲写这封迟迟写不出的信了，人有病不怕，怕的是不自强、不自尊、怕的是拿病压人，她要对爸爸说，坚强一些，不要随弯就弯。还要告诉爸爸，她要堂堂正正地把父亲介绍给同学们，她要让同学们睁大眼睛看看，就是这样的父亲养育了她这么优秀的女儿。她还要对张海风说，从现在开始必需停止嘲笑、模仿她的父亲！
林婷合上作文本，看着讲台上的张海风，张海风起劲地扭动着身姿，他完全融入到脑血栓病人的状态中，忘记了讲台下有一双强忍泪水的眼。林婷盼着老师来，盼着班长能出面制止，可是她的盼望已随着两颗泪水流走了！
林婷被同学们的笑声激怒了，更被表演者的投入刺激着，心中窜起的火使她腾地站起，想着刚刚给父亲写完的信，她要为父亲，为自己挺起腰杆！
同学们的爆笑在她站起的时候，就像断电一样齐唰唰地停止了。突然的寂静使讲台上的张海风极不适应，他愣愣地望着讲台下的同学们，想弄明白忠实的观众在瞬间成为叛徒的原因，当看到是林婷夺去了他的观众的时候，他笑了，对站在课桌里怒视着自己的林婷挑衅地笑了，然后又无所畏惧地扭动起来。
“好戏真正开始！”一名男声尖叫着。
窜起的怒火已经在林婷心中熊熊燃烧，而张海风挑衅的微笑和再次的扭动就如同一桶汽油，那名尖叫的男声起到了把汽油桶倒入火中的作用。好戏真正开始！
林婷像英雄一样冲出了座位，直奔站在讲台上的张海风，她感觉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惊叹地看着她，她从来没有这样英勇过，跨上讲台的刹那，想起了自己唯一一次的领奖，心情是那般的激动，而这次不仅仅是激动，还有豪迈！为自己，更为父亲的尊严！
“啪”一声脆响后，整个教室黑夜一样寂静无声。
“孬种，男生不能让女生欺负，扁她！”又一名男生尖叫着，使寂静的教室充满了恐怖。
这个声音刚刚落下，林婷的前胸就挨了重重的一拳，她站立不稳，向后退去，一脚踩空了讲台，摔到在地，后脑勺重重地摔在硬硬的水泥地上，咚的一声响，竟使几句女生尖叫起来！林婷感觉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想爬起来，却被一个飞过来的人压住了，那人挥舞着拳头向她已经流出东西的头部打来，她看到了父亲突然像正常人一样向她走来
林婷在父亲节那天的早晨九点，如花的生命枯萎。
张海风在父亲节那天被关进了百里矿区的公安分局，半个月后被押送到省城少年管教所，成了百里矿区的第一个少年犯。
班主任陈老师被开除。
初三四班的学生们依旧像往常一样学习着生活着，他们依然没有忘记继续给别人煽风点火。林婷和海风只不过是他们眼中的匆匆过客，曾经掀起过一点波澜，如今已风平浪静！
2006-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