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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宋时绥拿着一壶酒去了松鹤院。
天色暗沉,太阳刚落,这个时间,玉摇光都在茶室里打坐,练习玉京古族的内功心法。
这种时候,他的天人境护卫郑隐会在门外守着,有时候天上的星星特别璀璨,这位天人境的老者还会站在房顶上看星图。
宋时绥在松鹤院住了十四年,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她轻车熟路地跑到茶室那,抬头往上一看,就见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老人站在屋顶上,正在抚摸他花白的胡子。
这个老人面容冷肃,神色也冷淡,身形有些消瘦,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葫芦中间系着一根红绸带,绸带上还绑着三枚铜钱,是他闲暇是占卜用的。
宋时绥站在屋檐下,朝着屋顶上的郑隐挥了挥手,又举起手里的白瓷酒壶,比比划划地说道“女儿红”
郑隐看了她一眼,从屋顶上飞了下来。
他的轻功十分卓绝,落地时没有丝毫声响,恍若一团没有任何重量的灰雾。
宋时绥朝他笑了笑,把手里的酒壶递了过去。
郑隐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拔开了上面的塞子,宋时绥嘿嘿一笑,倾斜酒壶,把里面的女儿红倒进了郑隐的酒葫芦里。
一股醇厚的酒香飘了出来。
郑隐拿着酒葫芦喝酒,冬日的风把他的灰色斗篷吹得飘了起来,宋时绥在一旁安静站着,金棕色的发丝在风中飞舞。
宋时绥是胎穿,有着现代的记忆,刚出生时就有成年人的意识。
如果是一个婴儿天天躺着还好,作为一个从现代社会穿过来的成年人,没有手机没有ifi,没有任何娱乐节目,这样一天天干躺着,简直是个酷刑,宋时绥忍了两个月,某一天忽然爆发了,心里的委屈和身体上的难受一起涌上来,哭了整整一夜,奶娘怎么哄也哄不好。
玉摇光被她的哭声吵得心烦,也上前哄了一会,宋时绥还是一直哭,一旁的郑隐见她哭得太大声,走上前接过襁褓,抱着宋时绥飞上了天。
宋时绥是现代人,哪里见过这个,大惊之下,果然止住了哭声。
他们见到这个招数有用,每次宋时绥一哭,就会找来郑隐,让他抱着宋时绥在屋顶上飞一圈。
后来宋时绥刚长大点,就得练童子功,郑隐得了空,就会亲自上前教她。
在古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郑隐教她武功,就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孙女了,宋时绥与他,确实感情深厚。
玉摇光在茶室打坐,宋时绥也不敢大声说话,等郑隐喝完了酒,放下手里的酒葫芦,宋时绥才小声说道“郑爷爷”
刚说了三个字,郑隐举起一只手,摸了摸宋时绥的脑袋,于是剩下的话便又卡在宋时绥的喉咙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半晌,郑隐说道“丫头,成婚这些日子过得好吗”
宋时绥小声说道“挺好的,我和小何
相处起来十分融洽,他什么都听我的。”
郑隐摸了摸胡子,苍老的声音也压低了,像一阵微风似的飘进宋时绥的耳朵里。
“丫头,寻常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凡事要长个心眼儿。”
这是天人境强者的传音术,只有谈话的两人才能听见,宋时绥也没多想,以为他是不想打扰玉摇光修炼,于是说话时,她把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郑爷爷说得对,我和小荷刚结婚不久,现在也没有什么事儿能吵起来,以后随着时间推移,问题一点点暴露出来,也许就会吵得天翻地覆了。”
说完,她笑了笑,语气有些调皮“不过我武功比小何高,自然不会跟他一般见识了,我又比他大三岁,就算吵架,我也会让着他的。”
郑隐摇摇头,拿起手中的酒葫芦,又闷头喝了口酒。
这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脾气秉性他再了解不过。
这丫头不傻,脑筋灵活,感知敏锐,为人大方,办事妥帖,但她的心思不够细腻,长大之后也没经历过复杂的人心算计。
这倒也不能怪她,如果玉摇光想骗一个人,怕是没几个人能够躲得过。
思及此处,郑隐又叹了一口气。
这丫头十四岁那年就开始绕着玉摇光走,躲了玉摇光整整七年。
七年过去了,她终究还是没能躲过,落入了玉摇光编织的天罗地网里。
郑隐又喝了一口酒,说道“丫头,今晚风大,早点回去吧。”
宋时绥那一头金棕色的发丝被风吹到脸上,露出一个灿烂又娇憨的笑容“郑爷爷,那我走啦”
郑隐点点头,看着宋时绥拿着酒壶,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松鹤院。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假山后,茶室的门被一只修长洁白的手轻轻推开,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的玉摇光走了出来。
醇厚的酒味还没彻底散掉,被冬日的晚风一吹,悠悠飘荡到玉摇光身边。
玉摇光轻轻嗅了嗅,说道“她还记得你喜欢喝女儿红。”
郑隐说道“她是个好孩子,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便会还双倍回去。”
他又喝了一口酒,把酒塞子塞上,淡淡说道“她十四岁那年突然开始避着你,一定是你对她做了什么事。”
郑隐没有用疑问的语气,他这样笃定的态度和口吻,实在叫玉摇光心里憋闷。
“我并非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可我就算再衣冠禽兽,也不会对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做什么。”
回答他的,是郑隐充满怀疑的眼神。
玉摇光心里更憋闷了。
玉摇光身份贵重,但童年不幸,虽然贵为皇子,却从小流落民间,幼年时,还曾跟在一群乞丐身后讨饭。
六岁那一年,因为一双皇室特有的金绿琉璃眼,被皇室中人认出,被带到玉京皇宫后不久,又被带到这个山庄里,开始潜心修炼玉京古族的功法和秘术。
那时,这个山庄还不叫风雪
山庄,规模也没有现在这样大,就是一个隐藏在伏犀山里,隔绝尘世,好让人潜心修炼的庄子而已。
这时,恰好有一对夫妻身受重伤,晕倒在山庄外面。
郑隐看出那男人身手不凡,便让人救治,这对夫妻也正好无处可去,就在山庄住下,为玉摇光效力。
过了一年,那神偷下山时,突然捡回一个被遗弃的女婴,神偷的妻子体质孱弱,无法生育,便欢天喜地把这女婴当自己的孩子养。
这女婴本来是个体格强健的婴孩,被神偷夫妻收养后却总是生病,想起有位算命先生说他们夫妻一生无子无女,神偷的妻子便总是垂泪,觉得是自己的命格克了这孩子。
与父母命数相克的孩子,是不能养在父母身边的,神偷夫妻思来想去,便到处寻找可以寄养孩子的人家。
这对夫妻下了山,前前后后找了好几个人家,横看竖看,左思右想,总觉得不放心。
两人到处托人打听心善负责的好人家,事情传着传着,就传到了玉摇光的这里。
山庄里都是成年人,只有玉摇光这么一个小孩子,加上这个女婴,山庄里便有两个小孩子了。
玉摇光没有玩伴,常常觉得自己与这个山庄里的一切格格不入,难免郁郁寡欢。
再城府深沉,那时的玉摇光也是个七岁孩童,知道山庄里有个被遗弃的女婴,不禁想起自己坎坷的身世,顿时有些触景生情,便让人把那个女婴接到了松鹤院。
他每日要学很多东西,那些东西让他很痛苦。
在他六岁之前,他甚至都不认字,却要在一夕之间学那么多陌生的东西。
如果学不好,也许会被再次抛弃,他就这样满怀恐惧,战战兢兢,彻夜不睡觉,坐在桌边一直看书,不敢放下手里的笔,哪怕手指被磨出血泡。
他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就去拿着拨浪鼓逗她玩,然后戳一戳婴儿的小脸,捏一捏婴儿胖乎乎的小手,再摸一摸婴儿小小的脚丫。
就像养了只小宠物一样,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她对他笑一笑,发出几声孩童的呓语,他就明显开心了许多。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怪的情绪。
他每次看到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就会想着如果这个女婴没有被神偷夫妻收养会怎样。
会不会和他一样,从小跟在一群乞丐后面讨饭,连狗吃剩的狗食都要拼命去抢。
不。
这个女婴一定会比他更惨,因为这是一个女孩。
想着想着,他的心便开始痛了,趴在摇篮的栏杆上看着女婴饱满的小脸发呆,也不知道心中那阵连绵不绝的痛楚是为女婴痛,还是为过去的自己而痛。
后来,他便开始照顾这个女婴,不能忍受她受到一点忽视和怠慢,但凡有一点,都好似一根针似的扎在他心上,让他想起那段卑微的,低到尘埃里的过去。
他每一次下山,都会从城镇上带回很多东西。
精致的风车,涂着艳丽油彩的不倒翁,精巧的九连环,奇形怪状的动物面具,漂亮的帽子和鞋子,还有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好像得了一种疯狂的病,恨不得把集市上的东西全都搬回去,高高地堆在她面前。
他把自己从前想要,却一直没有机会得到过的东西一股脑的给了她。
他已经不会为那些错过的东西感到欣喜,只能从她欣喜的脸庞上得到一种奇怪的满足,仿佛某种缺失的东西在渐渐补全。
她一天一天长大。
他看着她长成了一个快乐的女孩子。
一个与他截然相反,明媚阳光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