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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三年六月三十,癸卯。西元1109年7月29日
衢山岛。
不耐烦地挥退一旁的使女,赵瑜匆匆逃出房门。屋内浓浓的药味让他难以忍受,而赵文时断时续的呻吟更让他不忍卒听。
屋外炽烈的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心中百味杂陈,愤怒、悔恨、伤感在内心交替浮现。只是,不论他心绪如何,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亲随的腿废了!
自从五月中受了棒责,一个多月来,赵文腿上的棒疮总不见好。又值盛夏,伤口不停的破溃流脓、流脓破溃,左腿后侧的肌肉都烂掉了盏口大一块。而他本人又一直高烧不断,多次生命垂危,幸亏他年轻底子好,才硬撑了下来。
数日前,赵瑜暗中使人从台州绑来的一个名医,用银刀切去了腐烂的坏肉,又敷上了密传的生肌百宝散,方把赵文的小命保住。但是烂掉的肌肉再也长不回来,从今以后,他就只能拄着拐杖走路了。
一想起这个跟他同年的兄弟,日后几十年,就只能拖着一条腿生活,赵瑜就不知该怎么面对赵文。但这事又该怪谁?
赵橹不过说了句气话,就被赵瑾利用了。而赵瑾跟赵文过不去,却是因为赵瑜自身的原因。但赵瑜从来不认为他争夺寨中大权有什么错:‘该我的,就是我的,凭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不管怎么说,在赵瑜十五岁的身体里,有着的是一个几十岁的灵魂,就算面对这具躯壳的血脉至亲,他也不可能投入多少感情。
不过对于赵文之事,赵瑜也不认为他有资格痛恨赵瑾。他暗中做的那些谋划,可比废掉对手一两个亲随的做法要阴狠得多。在他看来,已是你死我活,再从道德上谴责对手,也许无耻、也许愚蠢,总之可笑。
总而言之,自欺欺人,确无必要!
跳上骡子,赵瑜挥鞭离开主寨。赵文的帐他是记下了,总有还得一天。只是眼前还有一桩大事,却让他不得稍歇。
赵橹赵大当家的四十二岁的生辰就要到了,虽然不是逢五、逢十的正日子,但以现在赵橹名震东海的声望,大事操办一下还是有必要的。寨内,上次大战的封赏将会同生日的赏赐一同发下。而外客方面,象山诸寨的头领将一齐到贺,据说还要商讨会盟事宜——在官军的压力下,他们已无在一旁看热闹的资格。除他们之外,莆田郑家也确定会派人前来。
自年前口头定下婚约,半年来,莫说请期纳征,其实连八字都没合,不过纳采问名罢了。在赵瑜看来,这其中一部分是因为浪港寨近来战事不断,无暇于此,但更多的原因还在郑家一方。
当初赵瑜和赵文曾猜测郑家用家主的独女与赵瑾联姻,定是被逼无奈要落草的缘故,否则以郑家的豪富,找个进士做女婿也绝对够资格。但几个月来,一点消息都没有,赵瑜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判错了,但今次郑家再度派人前来,那就可以确定,海狼郑九必是要下海作过了。
赵瑾要娶郑家女,赵瑜不甚在意,郑家远在福建,就算他跟赵瑾斗得再凶,郑家也帮不了姑爷什么忙。而且赵瑜还希望这桩婚事,能分去赵瑾部分精力,让他不要再做出难以挽回的蠢事。‘若能如此,真是谢天谢地了。’
赵瑜骑着骡子在大道上疾行,一顶草帽遮不住盛夏的艳阳,身上的汗水刚冒出来,便立刻蒸干,皮肤都热得发烫。于路两旁的稻田长势喜人,只要今年的台风来得不要太早,应该会是个丰年。
一个时辰后,赵瑜赶到了船坊。跳下骡子,把四条腿打着颤的牲**予守门的卫兵,他走进被竹篱围起竹篱围起的船坊中。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船坊中悄无人声,船匠们都找了荫凉的地方午休,坊内的奴工们也被准许休息,天热成这样,逼着他们干活都不成,会死人的。赵瑜此行并不是来督促工作,而是查看新进造好的船只,同时这算也是送给赵橹的寿礼。
绕过诸匠作工坊,跨过架在小河上的木桥,赵瑜行至大澳旁。比起数月前,这里的干船坞又多了两个。新建成的大澳横阔皆是旧制大澳的两倍,池水荡漾,一艘巍峨如山一般的巨舟就停泊在其中一间大澳中。
两千料!赵瑜曾幻想着把寨中的船只都换成清一色的三千料,不过看到眼前的这艘巨舟,他不得不承认,三千料的战船不是浪港海盗们现在就能驾驭得了的。再想起神宗时的两艘万石神舟,不知又会是如何的宏伟。当时高丽的官民,看到如此巨舶,又是怎样的惊叹。
只是作为浪港水军的旗舰,这艘巨舟的寿命注定不会长久。‘可惜了!’赵瑜想着。
七月十五,盂兰盆节注1。此日当是家家户户河中放灯的日子。不过,这一天,昌国县城中却红灯高悬,以庆贺赵橹的生辰。
一直以来,东海上都有种说法,说是浪港寨的大当家是中元节,地府中逃出来的恶鬼投胎。现在看看,赵瑜倒也有些道理。
县衙大堂上,赵橹雄踞高座,猪鬃样的络腮胡子往下直滴着酒浆,时不时张开血盆大口,塞进去几块血淋淋的鲜肉,偶尔双目电光般一扫,堂上却无人敢直视。半年来连番大战,浪港海盗把两浙水军打得片板不敢下海。近万条人命奠立的威势,不是寻常人能抗衡得了的,象山诸寨的头领们也是一样。
赵瑜看着对面,檀头水寨的夏三茂夏当家来了,六角寨的成礼成当家来了,李、王、刘牛头岛上的三位庄主也来了,而坐在席尾的那个头扎红巾的男装美人——象山寨的陈家大娘,没想到她也亲自到了。
这位闺名绣娘的高挑美女,赵瑜记忆极深。四年前,象山寨陈大当家故世,蔡禾曾带着他前去吊唁。当时寨中群龙无首,各个头领互不相让,几乎要当着外人的面火并起来。那时陈绣娘不过十五六——也就赵瑜现在的岁数,她一言不发,提起两把短剑连杀了四个要做反的小头领,鲜红的血液溅在素白的孝衣上,如桃花般艳丽。看着陈大当家的灵柩前,几百名积年悍匪齐齐向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拜倒,蔡禾啧啧赞叹,连声称她是奇女子。若非后来她自誓不嫁,蔡禾还有为赵瑾向她提亲的打算。
这陈家娘子向来自恃甚高,对人从不服半点软,否则也无法在一群杀气腾腾的粗汉中立足。连她也到了,可见官军对象山诸寨的压力有多大。
在这些人的上首一席,郑家的特使——郑广傲然独坐。不过神色间,却不及前次那般从容。
对于郑家,赵瑜报着一丝同情。郑家如要落草,将直面大宋南方沿海诸路中最为精锐的泉、福二州水军。而且,除了官家水军,以刺桐港注2的实力,只要市舶司一声令下,三百艘大型海舶顷刻可集。兴化军注3夹在福、泉二州之间,在这里公开做海盗,不但要做好随时被官军杀上门来的准备,还要提防海商们的联合绞杀。
他家愿与浪港结亲,当是为了借助浪港寨的实力,和其在海上的威望,来保证落草后的安全。但郑九应该没想到,浪港寨并不满足于劫掠海上,偶尔跟官军打上几仗,而是公然扯旗造反,杀官夺城。这心目中的助力已不再是助力,而是将郑家拖入深渊的噩梦。
不过现在反悔也迟了,赵郑两家结亲的消息已传遍海上。就算退亲,官府也不会放过他的。能把郑家逼着落草,对手的实力绝对不弱,现在又有了这么好的借口,郑家是走投无路。
象山、郑家,这些外人各有心事,除了给赵橹敬酒时会站起来说上两句,多半时候都低头喝着闷酒。可浪港寨中之人却也一般的紧闭着嘴,闷声灌酒。他们时不时地偷眼瞧着上首,立刻就又把视线收回来,装模作样的端起碗低头喝两口。过一会儿,就又把前次的动作重复一遍。鬼鬼祟祟的,极惹人厌。他们这么做,却不是因为赵橹,而是赵橹身边陪酒谈笑的那位——章渝。
杀官造反,寻常之事,海盗们没人会在乎。但把进士当手下使唤,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地上进士、天上奎星,只有天子,上应天命,下抚黎民,方能让这些天上的星宿出力卖命,除此之外,谁还有资格?但现在这章知县分明就是入了伙的样子,哪能不使得人惊惧。
‘是自暴自弃还是疯了?’赵瑜也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注1:盂兰盆节,也称中元节、鬼节。是佛教的重要节日。中国自南朝起便相沿成俗。只可惜现在只在日本流传,国内倒少见了。
注2:泉州自宋时起便遍植刺桐,至元为盛,所以番商皆称其为刺桐城。而泉州港也被称为刺桐港。
注3:莆田县隶属兴化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