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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观三年正月二十三,戊辰。西元1109年2月24日
穿过海峡,海盗船队于昨日傍晚驶入舟山渡。半日的路程拉长到两天,被风浪打散木排的战船有八艘之多。不过毕竟是无本生意,到港的都是净赚的,纯利润多点少点,赵瑜也不太在意了。
在舟山渡休整了一夜。大清早,赵瑾、赵瑜便领着马林溪和工匠们直奔昌国县城——卸货之事自有人主持,不需他们过问。几百人一路向北,二十里的官道走了三个时辰。其间,一波波信使前来拜见,皆云:奉大当家之命,特来迎接马大工。
赵瑜看着马林溪的脸色,从清晨的愁眉不展,到半路的半喜半忧,再到最后的精神焕发。心中暗赞,他便宜老子的这一手做得实在漂亮。
等正午时分,昌国城的城墙已进入众人视线。这时,却见前头烟尘大起,一彪人马直奔而来。赵瑜眼尖,看得赵橹骑着一匹土马打头,蔡禾、至善紧随其后。行至近前,赵橹翻身下马,浑身尘土,额上冒汗,显是刻意打扮过。他连声叫道:“马大工!马大工!俺赵橹特来迎你”
赵瑾、赵瑜两旁退开,把夹在中间的马林溪让了出来。赵橹一看,抢前几步,翻身就拜:“赵橹见过马大工!”
马林溪吓了一跳,伸手要扶,却没扶住,便赶忙跟着拜倒。两人对拜数次,方携手站起。
赵橹扶着马林溪,大笑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大工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方解平生之渴!”他转头对着两个儿子“你俩这次掠来的财货虽多,却也不算什么。但能把大工请来,确是大功一件!”
赵瑾低头称是,赵瑜却陪笑道:“木材不过是死物,自比不上马叔大才!”
“马叔?”赵橹一愣,但立刻就大笑起来:“喊得好!喊的好!就该喊马叔!”他一扯马林溪“马兄弟,已是自家人,再说别的就生分了!哥哥已在城中备下酒宴,就等兄弟赴席!”
赵橹拉着被一阵江湖迷汤灌得晕晕乎乎的大匠作,跟蔡禾、至善一一见过,又扶着他上了一匹空马,然后亲自牵着缰绳,两人并骑,径自向城门去了。
赵瑾看得眼楞,赵瑜也有些发呆。他们齐凑上前,向蔡禾、至善问道:“二叔、三叔,这是怎么回事?”
蔡禾叹道:“要是你们见过二十年前,大哥看到两艘神舟时的表情,你们就会知道大哥今日为何如此开心。”他两眼望天,神色迷蒙:“当年马、徐二位大工所造的两艘万斛神舟形如巨鲲,巍峨如山,那锦缎所缝制的帆蓬,如天上的云一般广大,当日一见,直到今天,仍在眼前。”他摇头笑笑“当时决想不到,竟然有一天,马大工的儿子会来我浪港寨入伙。”
至善也笑道:“当年你俩的爹爹见到神舟,可是连下巴都惊掉了。那么大的船,也就当年见过两次。”他挑起小拇指“跟那两艘神舟比起来,现在寨里的船,也就跟虾米一样大。”
“原来如此!”两人恍然。
“好了!”蔡禾道:“我们也该走了,莫要叫大哥和马兄弟久等。”他回头看看后面的队伍,大声道:“诸位兄弟父老,城中酒饭早已备好,就等着各位入席。请随我来!”
众人一阵欢呼,人流滚滚而动,跟着蔡禾行入城中。
午宴接着晚宴,迎接马林溪的酒宴持续到夜间。宴会的主角被灌得满肚子酒浆,支撑不住,却去睡了。寨中的三位当家和赵瑾、赵瑜坐在县衙后的花厅中,喝着浓茶,慢慢醒酒。
坐在下首,赵瑜捧着帐单,给在座众人念着:“杉木四千一百九十二根,其中径围不及三尺的,四百单八根,三尺到四尺间的,一千九百七十根,四尺到五尺的,一千六百三十三根,五尺以上的,一百八十一根”
“等等”赵橹出言打断“我听说这些木头在海上被冲散了不少,二哥儿你念的这些,是装船前的还是到港后的?”
“回爹爹话,是到港后的。”赵瑜应声道:“各船上货时,我都是分开来记录。哪艘船出了事,用红笔一勾便可。”他大哥爱挑刺,而老爹也是精细人,被这两人逼着,赵瑜做事时,总是多加小心,唯恐被找碴。
赵橹啜了口热茶,烫得龇牙咧嘴,抽了几口冷气,方点点头“继续!”
“竹竿两千余根,篾条七百七十筐。桐油六百一十四桶,其中有多有少,一时无法统计,按船场帐目,有五万余斤。手指粗的麻绳,绑扎木料时用了不少,现在还剩一百余捆,而帆缆却都用在木排上,一点不剩。铁钉有一万余斤,皆是八寸长”
至善眉头一皱,叫道:“怎么铁钉这么少?!”单一艘七百料的河船上用的铁钉都要两百斤注1,而海上风浪远在河湖风浪之上,所以同等容积的海船所耗物料更是河船数倍。这一万多斤铁钉,如果用在千料战船上,怕连十艘都不够。
赵瑜摊手,无奈道:“这也没办法。官府怕船场私盗,场内的资材一向管理点查甚严。木料、桐油之类易于清点,又难搬运,可以放在船场中。但铁钉却正好相反,官府只好存在官库,取用时计数点出,一点也不会多。这一万多斤,还是去岁造船时结余下来的。”他耸耸肩,补充道:“不过,这是马叔所说,到底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
赵橹道:“铁钉不够,想办法弄便是。就算马林溪说是假的,还能跟他翻脸?就当真的!还有什么?”
赵瑜低头把帐簿翻了一页:“还有大小铁锚十九只,最大的看家猫注2
有一千两百多斤,弄上船时费了不少力气,而且这还是锈剩下的,”他抬头看赵橹“听马叔说,这是当年造神舟时,多预备下的一只。”
赵橹眼睛一亮,笑道:“神舟上用的?倒要见识一下。”他扭头对着蔡禾、至善“哪天空闲了一起去看看。”
两人一起笑道:“自然要见识见识。”
赵橹呵呵一笑,又看着赵瑜:“还有嘛?”
赵瑜继续念道:“还有就是编好的帆蓬、打制好的龙骨、船肋,解开的木板什么的,不算多,统共只装了三条船,我就没细点了。除此之外,尚有各工坊的工具器皿,锯刨绳墨之类,这些东西倒装了六条船。不过种类太杂,我也没时间清点。反正工坊里面能搬动的都塞进船舱里了,应该没有缺的。”
“至于其他零碎的就不提了,基本上就是这些。”赵瑜合上帐簿,双手递了上去。
赵橹接过,低头翻了翻,随手便放在几案上。一对圆眼环视在座四人,静待了一会,方开口道:“这次出海生意,赚了不少,确实是少有的大丰收。再加上马林溪那几十户船匠,更是难得。二哥儿,你做得甚好!”“谢爹爹夸奖!”赵瑜起身谢过,落座静待下文。‘反正不会有好话!’赵橹说话的习惯,他清楚得很。
“不过”不出意料,赵橹道:“若没有大哥儿烧去水寨,逼州军退守城池,又分了船供你驱用,你也立不下这功劳。我说得可有错?”
赵瑜恭敬道:“爹爹说得正是。”垂下眼帘,他不耐烦,心想:‘又来了!’
赵橹不知次子心中腹诽,满意点头,转头看去赵瑾“大哥儿”
赵瑾在座位上弯腰低头,静待训示。
“这次战功,以你为大。不过若是没有二哥儿的出谋划策,你也一样立不下功劳。”
赵瑾点头同意:“是啊,多亏了二弟!”他看看赵瑜,赵瑜也看看他,两人视线一碰即转,都没兴趣再看对方第二眼。
在上首,赵橹兀自苦口婆心:“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想当年,我和你们二叔、三叔,同心合力,辛苦了十几年,方打下了浪港寨这片基业。现在想想,当年兄弟间若是有半点猜疑,哪有今天的坐在昌国城中的结果?”
“你们兄弟也是三人。三哥儿还小,但大哥儿你有勇,二哥儿你有谋,只要齐心协力,什么事做不得?!这次出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我知道你们兄弟两人有嫌隙,但血脉至亲,自家人都不帮,还能指望外人?!”
不知说了多久,赵橹终于口干舌燥,他停下来端茶喝水。
趁此良机,赵瑾、赵瑜忙不迭地跳起,并排站到赵橹身前,躬身道:“爹爹的训示,孩儿都听到了。日后必定”两人异口同声,熟极而流,重复着发过不知多少次的誓言。
注1:此为北宋纲船定例。
注2:古代锚也写作猫,取的其形如猫爪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