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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如墨,赵瑜领着一队沿着木栅下的窄巷向北疾行。城里的道路确比山路好走的多,喝口水的功夫就赶回了山口处,而赵武早已站在守山土兵的院子里,指派着手下把几具土兵尸首拖到暗处藏好。
看着赵武指挥若定的样子,赵瑜心中甚喜:‘这小子手脚倒快。’
见赵瑜已到,赵武连忙赶着上前,笑道:“二郎,这样忒容易了。俺冲上来的时候,他们还在放爆竹呢。俺一斧一个,他们连声都没来及出。”
“兄弟们呢,都没伤着吧?”
“没有没有。那几个土兵都袖着手看爆竹,手上连根针都没有,哪能伤到俺们?”
“干得漂亮!”赵瑜笑着拍拍赵武的肩膀,赞道:“越来越出息了。等这次占了县城,就让你下去带条船。凭你的功劳,应该不会有人不服。”赵瑜向来老成,待文武二人如同长兄,用这种长辈的口吻说话却也不嫌突兀。
“多谢二郎看顾!”赵武大喜过望,忙拜倒要谢。
赵瑜哪里肯受,一把把赵武扶住,怪道:“你我兄弟,何须如此多礼。”
赵武跪不下去,便顺势站起,笑道:“这不是规矩嘛。如果不分个上下尊卑,给大郎知晓,怕又是一顿好打”
听得赵武提到他长兄,赵瑜的脸一下沉了下去。赵武一惊,不敢再说。
见赵武噤若寒蝉,赵瑜只得苦笑。不好再多说什么,便命令道:“时间不多,我带三队人先走。武兄弟你把这儿收拾干净,再留上半队,便赶过来。”
赵武听命,躬身答诺。
留下赵武,赵瑜领兵直扑北门。走不到一里,木栅便到了尽头,两丈高的城墙一下遮住了众人的视线,脚下的道路也突然变宽了。古代建城,城墙脚下必须有一条运送兵员和物资的道路,严禁有人侵占。不比后世,房屋可以倚着城墙搭建。这条道路,也给赵瑜的奇袭带来了便利。
站在路上向东望去,隔着一条入城的河流,昌国县城北门的灯火正在不远处。
赵瑜等人贴着城墙向前疾行。不断响起的鞭炮声和城墙根下的暗影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不到十息,就已经潜到河边。越过架在河面上的一座石拱桥,北门就在三十步开外。借着北门两侧城墙上插着的火炬,赵瑜很清楚地看见有七八条身影聚在门前,或蹲或站,在那燃放鞭炮。
三十步的距离,不过几次呼吸。此时不用再隐藏身形,赵瑜提着板斧,一马当先冲上桥头,其余人紧随其后。
七八步冲过石桥,赵瑜的脚步越跨越疾,手中的板斧和着步子逐渐架上右肩。呼吸愈加急促,鼻翼已张到最大,大量冰寒的空气一下被吸入肺里,下一刻,变得湿热又被喷了出来。
还有二十步。
守门的土兵已经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一个面朝这边的指着赵瑜大声喊着什么,但其他人还捂着耳朵看着地上的爆竹。
脚下不停,赵瑜左手按上板斧柄尾,把斧子渐渐举高。心脏极速跳动,仿佛重锤一般敲击着胸腔。
还有十步。
更多的反应过来,都转向赵瑜这边。他们脸上惊骇和茫然交织在一起,结成一个扭曲的表情。
赵瑜屏住呼吸,他的双眼锁住了靠他最近的那个守兵。重斧已举到头顶,只在等待下一刻的劈出。
三步。两步。一步。
赵瑜身子突的一沉,脚下牢牢地钉住地面,所有前冲的动量集中到双手手腕。大吼一声,掌中的重斧全力向前斩去,声如虎啸,势如雷霆。
眼前的目标仿佛陷入了梦魇,面上现出挣扎的神色,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不过,他也不需要再动了。雪亮的斧刃从他的左肩直贯而入,斩开他前胸的肋骨,带着心肺肝脾从他的右腰破出。没有了心脏,鲜血也失去了喷射的动力,只顺着伤口往外流淌,把断掉的肠和肾也挤了出来,一股刺鼻的恶臭随即在空气中弥漫。等他最终倒在地上时,赵瑜已经又把三人送去和他做伴。
城门内的战斗,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没等赵瑜带的三队人都冲过来,守门的土兵就已经全变成地上的尸首,单赵瑜一人就斩杀了五个。不过这样的厮杀极消耗体力,他倚墙喘息了一阵,方回复说话的力气。随手指派了一队收拾尸体,他就在等赵武那两队赶上来。
这时,一声尖利的惨叫穿透爆竹声的阻隔刺入赵瑜的耳中。
‘女人?!’赵瑜一惊,忙抬眼望去。不知何时,在连接着南北二门的通衢大道上已高高低低聚集了几十名百姓。他们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北门内发生的一切,刚才的那声惨叫,正是他们中的一个发出的。
‘失算了!’赵瑜暗叫不好。除夕放爆竹,有院子的自然在院子里放,没院子的就会在屋外找块空地放。想这城中,除了钟鼓楼前的广场,还有哪个地方比连接四道城门的十字大路上更为空旷。
眼见得这些闲杂人等就要放声大叫,赵瑜心中大急,惊动县衙无妨,要是让其他城门守兵有了提防,那麻烦就大了。他赶紧提气高喊:“某乃浪港赵二,今夜来此,只为贪官,不伤百姓。尔等快快各自归家,若还在街上游荡,小心刀枪无眼。”
话音刚落,只听得轰的一声,那些百姓就拖儿挈女四散逃去,却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赵武也已带人赶到。不待喘息得定,便凑上前来问道:“二郎,现下该如何是好?”
“不妨事!一点小风哪翻得起大浪!”大惊之后,赵瑜反而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他的兵暂时还是有人数优势的。只要在县衙反应过来前占了四门,这一局他就赢定了。
不过现下时间紧迫,再也耽搁不得。赵瑜留了一队把守城门,命他们熄了城上的灯火,守在城门两侧的耳室内。如有人想出城报信,就左右齐出,乱斧砍死。并命其分出一人,上了城墙,监视县城内外动静。
几句话把任务交代,赵瑜聚齐剩下的四十余人,不再绕道城墙根,也不怕惊动百姓,穿街过巷,抄近路攻去东门。
这彪人马过处,自是一阵鸡飞狗跳。赵瑜打头冲在最前,但凡有人挡路,就是一斧过去,也不管其死活,直接推到路旁。四十多人如风般卷过,身后留下一路尸首,爆竹声还再响着,但其中却夹杂着阵阵凄厉的哭喊。
不到半刻钟,赵瑜等人便冲出了狭窄的街巷,杀到东门前。而此时的东门守兵全然不知死神已经到来,都围在城门前燃放爆竹,嘻嘻哈哈的,全无镇守重地的自觉。看得如此情形,赵瑜不由自赞这日子选得的确是好,要是换一天来偷袭,断不至如此顺利。
赵瑜也不上前,只手一挥,身后一众煞星就如狼似虎的冲了上去。刀斧齐下,还发着呆的守兵们就化作了一堆尸块,鲜血洒了满地。
这东门前大道上亦有一群百姓在燃放爆竹,突然惊见一群黑衣人把守门土兵砍成肉酱,都如雷惊的蛤蟆般动弹不得。赵瑜觉他们碍事,便朝赵武努努嘴,比划了一下。赵武会意,走了过去,作势把斧子一扬,还没等他说话,围观的百姓齐发声喊,狼奔豕突,纷纷作鸟兽散。赵武哈哈大笑,只觉快意无比。
连下三关,赵瑜这一路大事抵定。他望向南门,却不知陈五那路是否顺利。抬手招来一名亲随,命他上城去灭了火炬,顺便看看西南两门城楼上的灯火熄了也未。
按城防定规,为防盗匪,城门敌楼上的灯火必须尽夜燃烧,不得熄灭。因此在庙中定计时,赵瑜就跟陈五约好,打下城门后以熄火为号。行动进展是否顺利,到高处一看便可知晓。
那亲随上了城,才一张望,便几步跳了下来,兴奋地喊着:“二郎,西门南门的火都灭了!”
哗众人一下都欢呼起来,赵武领头大吼大跳着,刀斧举在头顶一阵狂挥乱舞,喜悦之情无以名状。
赵瑜也长舒一口气,四门一下,这昌国城中就只剩县衙了,真真是大局已定。他心中亦是狂喜,也想随手下的喽罗一样大吼一番,不过作为首领的矜持让他把兴奋留在心底。微笑着摆摆手,让那亲随再上城把该做的事做完。
狂乱了一阵,众人很快又自觉地平静下来。能被选入奇袭队的都是精锐,没有一个是不知轻重的傻瓜,皆知县衙尚未攻下,还不是彻底庆祝胜利的时候。
赵瑜清了清喉咙,大声道:“众家兄弟,现下四座城门都被我们攻克,只要再打下县衙,这座城就是我们浪港寨的了!”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赵瑜接着道:“现在陈五哥他们多半已经到钟鼓楼了,且莫让他们久等!留一队守城门,其他兄弟,跟我来!”
指派了一队留守城门,赵瑜率剩下的人马循大道直趋钟鼓楼。
大道上,赵武领着一队在前领头疾走。赵瑜等人紧随其后。回响在街道上的脚步声已经比初出观音庙时稀落了许多。赵瑜看看左右,经过三次分兵,身边的人数只剩初时的一半。
‘要是能再多带些人就好了。’赵瑜想着。不过他也清楚这是奢望,由于岛上的烽火台占据了各个战略要地,能暗中潜上岛的,一百人已是极限,再多就决逃不过烽火台上那些警惕的眼睛。
这十七座遍布全岛的烽火台,一旦发现敌情,能半刻钟之内把消息传到县城和三姑寨中。再过两个时辰,昌国巡检司的两百人马就能赶到县城协防。与此同时,县城中也能聚起一百五十人的兵力,顺便拉出三百个壮丁。而以县城和海岸的距离,就算敌人在离县城最近的舟山渡登岛,等他们杀到城墙下,城头上早摆满了烧开的油锅。
这种情况下,强行攻打昌国县城就成了一个绕不出的怪圈,想多带些人上岛,就逃不过烽火台的监视;如果逃不过烽火台的监视,就必须硬吃县城的城墙,而这段只有两丈高的城墙,对于那些只跳过帮从没爬过墙的海盗来说,却同悬崖峭壁一般无二;如果不想硬攻城墙,就只有绕道镇鳌山一条路,而那时,在有后方支援的情况下,那座山顶的烽火台就会让攻城一方了解到,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就因为如此,以赵瑜手上的筹码,想攻下昌国县城,现在这个三年前有了构想、半年前开始谋划、今日正式施行的奇袭计划,是唯一切实可行的方案。
现在,赵瑜马上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了。
喝着烫热的水酒,吃着身旁侍妾递到嘴边的果子,昌国知县章渝注1的心情,现在很好。
他的任期还有半年就结束了,这两年来,虽舍了脸皮尽力搜刮,收入囊中的也不过三五万贯。今次为了寻个好差遣,却撒了一半出去,方走通了蔡太师的门路。不过这几万贯花的却也值得,前几日,蔡太师的一个门客寄了信来,信中说那吏部尚书左选磨勘注2已定,判了上上,年后除授,若非余杭,便是钱塘,总归是一望县注3。
章渝负手来到院中,一边看着小厮们把串串鞭炮在院子两侧的槐树上挂满,一边憧憬着转任后的幸福生活。想那余杭钱塘,户口胜昌国五倍,富庶更逾十倍。章渝向来不爱官、只爱财,若能在这等富庶之地镇守三年,给他个学士,他也不换。
几个使女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把春联、门神还有桃符从屋子里拿了出来。只要子时一到,就得把新的换上。这些使女都是昌国本地人。章渝上任时只带了两三个伴当,妻子儿女都留在故乡,上任后,自感床脚空虚,便先纳了一个妾,又买了这些使女来服侍,顺便以充下陈。这昌国海女肤色虽黑,但身材却甚是健美,床第间别有一番风味,他在京中时从未尝过。不过再好的海鲜,连吃三年也早已是味同嚼蜡,他的确是有些腻味了。不过章渝并没打算随便的就把她们发遣出去,他早已盘算得定,等他离任,便遣人把她们送去汴梁。此种新鲜海味,如是送入京中,怕也不比金珠财货稍差。至于身边的空虚,到了杭州注4,还怕没得补吗?
不移时,院中诸事都已准备妥当。鞭炮在树上挂满,大个的爆竹也院前放定,春联桃符就放在门角,连发给下人们的红包也用簸箕盛了出来,就只等着钟鼓楼的子时钟响了。可是,时间不断的过去,城中却越来越静,赵瑜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惑,这子时怎么还没到啊?
注1:宋施德操北窗炙車果录载:大观中,昌国令有章渝者,性甚贪鄙,墨声尤著。昌国父老不胜其苦,咸曰:“人有双手,彼有八足,无怪聚敛之速,逾人四倍。”渝闻之不以为耻,但曰:“若吾姓尤,岂不更佳。”盖鱿鱼有十足也。
注2:磨勘是古代政府通过勘察官员政绩,任命和使用官员的一种考核方式。宋神宗元丰改制之后,京朝官则由吏部尚书左选负责考核,每三年进行一次磨勘,评定政绩优劣,有否过失。
注3:自唐代以来,为便于管理,将各州县制定了等级。县一级大体为7等,依次为:赤、畿、望、紧、上、中、下。其中赤、畿两等,通常是京师、大都会及附近的县,属特殊的政治地位,其余5等,均按户数确定。由昌国这等下县知县转任望县,算是超迁。
注4:宋时,余杭、钱塘两县属杭州管辖。貌似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