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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醒来,田仲骐先是下意识的伸手往前一抓,像是想留住什么的模样,不过,当他发现原本萦绕在鼻间的夜来花香和唇瓣上的温度早已消失无踪时,他才难过的醒悟到,不管昨夜的梦有多真实,现实生活中的他仍旧是一个已届中年的糟老头。
只是昨晚的梦境也太过真实了吧!
田仲骐挥去缠绕在心头的愁绪,起床走进浴室盥洗,不消片刻,他已经盥洗完毕,来到饭厅吃早餐,和往常一样,八点左右,司机便前来通知他已经准备就绪。
他放下手中的报纸,无言的从座位上站起。
走出屋外,他走近车子,正准备坐进车后座时,一阵熟悉的香气蓦然窜过他的鼻间,顿时让他停下脚步,好奇的向四周张望。
这味道
梭巡了许久,最后,他才将视线停驻在花园深处。
“田先生”见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司机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没做好,连忙下车跑到他身边,诚惶诚恐的出声探问:“有什么不对吗?”
“嗯没事”瞪着花园好半晌,田仲骐才将视线转回司机身上,他先示意司机在车上稍待片刻后,才掉头走回大宅中。
一进门,他立刻扬声呼唤管家。
“田先生!”年过半百的管家一听到田仲骐急迫的叫唤声,连忙从屋后跑到他面前。“您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见到管家从走道中朝他奔来的身影,田仲骐一时竟也忘了他踅回来的原因,不过,当他的目光触及桌上的鲜花时,他立即又想起来“对了,花园里有种夜来香吗?”
管家沉吟了下,不知道他突然问这句话有什么含义。“您要是不喜欢这种花的话,我马上通知花店要他们换掉”
“不是、不是!”田仲骐知道管家误会了他的意思,连忙伸手拉住已经准备要去打电话的管家。“我并不是要你把它换掉我只是”
瞪着一脸莫名其妙的管家,田仲骐“只是”了半天,就是不知该怎么向管家解释。
总不能跟管家说,这夜来香的香味跟他初恋情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所以,他才会有这么反常的举动吧!
田仲骐支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放弃。
“没事,我只是很惊讶花园里有种夜来香罢了。”田仲骐尴尬的摆了摆手,转身准备再次出门。
不过,就在他要踏出大门之际,管家像是蓦然领悟到了什么,突然开口喊住田仲骐。
“如果先生您喜欢夜来香的味道,那么我等会儿再打电话请花店帮我们多送一些过来,就种在您的卧房里的窗户下面,好吗?”
田仲骐回过头,给了管家一个赞成的笑容。
***
大学联考放榜了,田仲骐果真考上了台大经济学系,只是,在他接到录取通知单的同时,家中突然发生了一桩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
田父在下班返家的途中,被一辆大卡车迎面撞上,田父的车子不但车头全毁,全身也被撞得伤痕累累,陷入了昏迷。
医生表示,田父的脑部因为受到严重的撞击,若不马上开刀,将有立即的生命危险,但是,以现今的医术来说,手术的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十,加果有幸清醒,还是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会成为植物人。
在听完医生的说明后,承受不了加此重大打击的田母立刻当场昏迷过去,而一旁的田仲骐和田仲骐驭弟则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赶快决定吧!病人是不等人的!”医生催促道。
“哥怎么办?!”田仲驭抖着声音,眼泪几欲夺眶而出,不知所措的望着田仲骐。
母亲昏倒了,弟弟年纪又小,田仲骐明白,此刻也只能由他来做决定了。他牙一咬,决定要赌这百分之三十的机率。
往好的方面想,比起马上失去父亲,至少他们现在仍有百分之三十的机会。
手术的时间相当漫长,田仲骐让弟弟陪着刚醒来的母亲先进家休息,一个人独自坐在开刀房前,双手合十,虔诚的祈祷众神诸佛能保佑他父亲否极泰来,熬过生死大关。
隔天清晨,田母在小儿子的陪伴下来到医院,在他们的坚持下,田仲骐只好顺了他们的好意,回家小睡片刻。
只是,他怎么也睡不着!田仲骐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近半个小时,最后终于放弃逼自己入睡。
他想,昨晚母亲和弟弟想必也是跟他一样睡不着,今天才会这么早就到医院去吧!
茫然的瞪着天花板,虽然田仲骐一直鼓励自己要乐观些,但是,仍不免朝不好的方向想他无法想象,要是父亲真的就这样倒下去的话,那他、妈妈,还有弟弟,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想着想着,在医院一直没敢流下的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从他瞪大的眼睛中滑落。
不行!田仲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
他怎么可以这么早就对父亲失去信心?!父亲一向是那么勇敢又坚强的男子汉,一定可以撑过来,一定可以的!
与其留在家里想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倒不如早点回医院陪伴母亲。
念头一转,田仲骐猛地从床上跳起来,匆匆地跑到浴室里洗了把脸后,随即赶往医院。
***
自从大考完那天出游至今,郁净悠和田仲骐已经失去联络快一个月了,写信给他也不回,若不是她仍保留着他先前写给她的信,她会以为跟他的那段恋曲只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但是,他没有理由不跟她联络呀!
纵使乐观如她,也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会不会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跟她在一起并不如他想象中的美好,又或者他已经后悔在她身上付出那么多感情
就在郁净悠陷入低潮时,心底突然冒出另一个声音鼓励她,要她别那么早就放弃,说不定,他是因为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刚好碰巧到哪里去玩,一时没办法跟她联络罢了。
为了不使自己过于悲观,郁净悠决定接受母亲先前的提议,早起到她家新开的早餐店去帮忙。
一日,一名面容憔悴的妇人来到早餐店点餐,就在神净悠低头准备妇人所点的早餐时,妇人突然一脸尴尬的朝她挥着手。
“有事吗?”郁净悠放下手边的工作问。
妇人非常不好意思的轻声说道:“对不起,还是请你别准备了,我刚发现我忘了带钱包。”
原来如此!
郁净悠体贴的说:“没关系,改天等你经过这儿,再过来付钱就好了。”
妇人凝视着郁净悠真诚的眼眸,迟疑许久后,终于接受郁净悠的好意。
“那就不好意思了。”接过早餐,妇人再次道谢“谢谢,等会儿我就请我儿子送钱来。”
“真的没有关系的!”
一直等到妇人的背影从她的视线中消失,郁净悠才蓦然松了口气,低头继续忙。
大约十点半,就在早餐店准备打烊之际,一道颀瘦的身影走了进来。
背对着大门擦木桌的郁净悠还以为又有客人进来,连忙转身朝来人道歉。
“对不起,我们打烊了”蓦然瞧清来人是谁,郁净悠手中的抹布突然落下,一脸讶然的瞪视着来人。
“怎么会是你?!”田仲骐和郁净悠两人同时喊出声。
“这本来就是我家开的店呀!”郁净悠有些尴尬的望着腰间的围裙,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来帮我妈付钱”田仲骐愣了几秒,这才意识到方才母亲口中一直称赞乖巧懂事的女孩,原来竟是自己的女朋友!
想不到他俩的距离竟是如此的近,害他这阵子还为了不知该怎么跟她联络而伤透脑筋。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咧嘴而笑。
发生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郁净悠愣愣的瞪着田仲骐,甜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解。
突然意识到两人现在身处的地方不适合久谈,田仲骐随即将早餐钱给她,问道:“等会见你有空吗?我有很多事要跟你说。”
郁净悠回头瞟了眼尚未整顿好的店内,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还要整理一下,大概十五分钟才能离开。”
“没关系,”田仲骐低头看了眼手表,估算十五分钟还能先去医院一趟。“你待会儿能在市立医院门口等我吗?我得去医院看我爸,说不定会迟到个几分钟。”
“那我直接去医院里找你好了,一来你也不需再跑来跑去,三来要是伯父有什么需要,你也方便就近照顾。”听见他父亲住院,她连忙体贴地说。
听到她这么说,田仲骐心中更是盈满了对地的情意,他伸手轻捏了下她的掌心,对她投以感激的一瞥。
“十五分钟后,九一病房门口见!”说完,他匆匆地转身离去。
***
站在医院九楼的楼梯间,田仲骐将这一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郁净悠。
“原来你家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呀!”看见田仲骐的黑眼圈,还有他略显削瘦的双颊,她不舍的轻抚着他的脸,心疼的说:“一定很累吧!瞧你都瘦了。”
贴着她温暖的小手,田仲骐满足地半眯着眼睛低喃“你真好我一直担心你会因为我这阵子的忽略,而气得不愿理我。”
郁净悠沉默了一会儿,才坦诚地道:“其实我会答应到家里的早餐店帮忙,就是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她微感羞愧的红了脸。“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嫌我烦,所以才迟迟不回我的信,也不跟我联络”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胡思乱想!”田仲骐佯装不悦的伸手捏了下她的脸颊,作为惩罚。“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你呢?你对我也太没信心了吧!”
“对不起嘛!”郁净悠示好的拉拉他的在袖。“我当然对你有信心,可是,脑子就是会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
分别一个月,她也瘦了一大圈。田仲骐又怎么会看不出她身心的煎熬。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将额头轻轻抵住她的,田仲骐伸手轻触她的唇“一个月没有音讯,任谁都会误会,都怪我不好。”
他的唇朝她越靠越近,渐渐地,两人温热的唇瓣贴在一起,他在她嘴边低声说着“还好我俩的心一直在一起”
是的,他俩的心一直在一起!
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
高中同学会上——
和一群年近半百的老同学聚在一起,旧时的回忆纷纷涌上田仲骐的脑海中。包括他们之前曾一起做过的馍事,还有那些跟其他班级争夺奖项的“英勇事迹”
说着说着,话题突然转移到高中时期惟一的一次联谊上。
当时的发起人——现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的班长,突然回头对着田仲骐骐调侃了句“我记得当时惟独田大情圣没参加联谊!”
“是吗?”联谊这件事在田仲骐记忆中所占的位子太小,以至于他根本就想不起来。
班长点点头,很肯定的回答“你忘了?你当时还挺挑的哩!坚持要跟台南商职的广二甲班联谊,不然就不去!”
广二甲田仲骐想起来了,那是郁净悠当时就读的班级!
“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清楚,你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坚持要跟她们联谊?”
田仲骐差点将真相脱口而出,不过,犹豫了半晌,他还是决定隐瞒事实。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现在还提它做什么?
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只是听说那个班级的女同学都长得非常漂亮!”
“是这样呀!”
没想到是为了这么无聊的理由,班长顿时失去了追问的兴致,和田仲骐有一搭、没一搭的又聊了一会儿,便转头继续和其他同学聊天去了。
但是,田仲骐却因为他刚才那不经意提起的问题,再度陷入回忆中。
***
经过近一连串严密的诊治后,田父的检验报告终于出来了。田父脑里的瘀血被处理得相当干净,不过,还是需要长时间的复健。根据医生的保守估计,田父得在病床上再躺上半年,才能下床做复健,但是,复健多久后,田父才可以自行行走,医生就无法确定了。
在评估父亲的身体状况和家里的经济情况后,田仲骐忍痛决定先不上大学,一切等到家里的经济状况上了轨道后再说。
隔年三月,田仲骐收到了兵单,瞪着兵单,田仲骐的心顿时凉了一半。
去当兵很简单,但是,目前父亲的医药费、弟弟的学费和家里的生活开支,一切都还没有着落,这教他怎么放心去当兵?
还有,最重要的是,当兵一当就是两年,他怎么好意思开口要郁郁等他回来?
每次和郁净悠见面,田仲骐就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不定,再加上忙碌的打工生活,才不过一个礼拜的时间,他就瘦了将近四公斤。
而细心如郁净悠,又怎么会没察觉到他的郁郁寡欢?
从田仲骐的口中没办法得到答案,郁净悠聪明的改向田母探问。
蓦然得知他快要去当兵了,郁净悠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有,他去当兵之后,田家三口日后的生活所需,是该由谁来支付。
“其实,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跟仲骐谈,叫他不用再为我们担心”田母轻拍郁净悠的手,要她帮忙转告田仲骐。“我已经跟他爸商量好了,我们决定把房子和公司的股份脱手,只要省吃俭用一些,应该够我们撑过这几年。”
郁净悠知道,如果田仲骐听到田妈妈的这番话,一定会很难过。
她没忘记他之前曾很骄傲的对她表示,他的第一志愿是台大经济学系,因为他日后得接管他父亲的公司。
如果真把公司的股份卖掉,那就不再是属于田家的了!
“我妈是这样告诉你的吗?”听完郁郁的转述,田仲骐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只是静静的朝郁净悠点了点头,然后一语不发的准备转身离开。
“你不认为你应该对我说些什么吗?”
瞪着他几乎快被现实生活的压力给压垮的背影,郁净悠忍不住追了上去,紧紧揪着他的衣角,逼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
田仲骐回过头,俊秀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我该说什么?”他淡淡的反问。
“确认我的心意呀!一般来说,男生在得知快要去当兵前,不是都会担心女朋友变心吗?”
望着她美丽温婉的面容,田仲骐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有能力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现在呢?房子没了,公司也快转手给他人,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开口要郁郁等他两年?
田仲骐知道,只要他敢开口,郁郁绝对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但是
以他现在的状况,他怎么好意思开口问她?
面对无法预料的未来与现实生活的压力,田仲骐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满怀理想与美梦的无知青年了!
两人默默相对许久,郁净悠觉得自己都快等成化石了。
终于,田仲骐微微张开嘴,轻轻吐出一句话“我想我没有资格要你等我”
郁净悠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愣了几秒,她突然用力推开他,呜咽一声,伤心的掩面跑开。
认识快四年了,这是他俩第一次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