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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符江水神杨花没有动怒,不过她那双金色眼眸流溢出来的审视意味,有些肆无忌惮,再一次认认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剑客。
夜幕沉沉,杨花作为神灵,以金身现世,素雅衣裙外流溢着一层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众的她,愈发光彩夺目,一轮江上月,宛如这位女子江神的首饰。
反观她对面的那个年轻人,远远没有她这般“遗世独立”。
当年杨花也用这种视线打量过陈平安,当时是位草鞋少年,她只看出一股穷酸味来,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时此刻,除了几件外物,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例如腰间那枚被魏檗选中的养剑葫,一袭称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当然,重中之重,还是陈平安身后那把剑。
杨花一直对自己的剑术造诣,极为自负,怀中所捧金穗长剑,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点被放入那座仿制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看不出来,才是麻烦。
当然对杨花而言,正是出剑的理由。
两人之间,毫无征兆地荡漾起一阵山风水雾,一袭白衣耳挂金环的魏檗现身,微笑道:“阮圣人不在,可规矩还在,你们就不要让我难做了。”
魏檗一来,杨花那种耀眼风采,一下子就给压了下去。
杨花目不斜视,眼中只有那个常年在外游历的年轻剑客,说道:“只要订下生死状,就合乎规矩。”
陈平安缓缓说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个喜欢讲规矩的。”
杨花终于露出一丝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对她有活命之恩,之后更有传道之恩,不然不会娘娘一句话,她就抛弃俗世一切,拼着九死一生,受那形销骨立的煎熬,也要成为铁符江的水神,即便内心深处,她有些话语,想要有朝一日,能够亲口与娘娘讲上一讲,但是一个外人,胆敢对娘娘的为人处世去指手画脚?一个泥瓶巷的贱种,骤然富贵,骨头就轻了!
魏檗似乎有些讶异,不过很快释然,比对峙双方更加耍无赖,“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打不起来,你们愿意到最后变成各打各的,剑剑落空,给旁人看笑话,那么你们尽情出手。”
陈平安对魏檗笑道:“我本来就没想跟她聊什么,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钱身边。”
魏檗点点头。
杨花来了一句,“陈平安,怎么不直接劳驾魏山神,将你送到落魄山竹楼那边,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师眼皮子底下,岂不是更安稳,我肯定不敢追过去。”
陈平安回了一句:“怎么,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缠烂打?”
杨花脸若冰霜,一身浓郁水气萦绕流转,她本就是一江水神,原本水深沉稳几近无声的铁符江,顿时江水如沸,隐约有雷鸣于水下。
魏檗一阵头大,二话不说,迅速运转本命神通,赶紧将陈平安送去骑龙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圣人阮邛,都未必拦得住这两个一根筋的男女。
杨花这才微微转移视线,凝视着这位气质越来越“离世出尘”的山岳正神,她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两边不是人,我跑这趟,何苦来哉。”
杨花直接问道:“当年你与许弱他们一起骑乘精怪路过此地,看我的时候,眼神古怪,到底是为什么?”
魏檗笑道:“别忘了我当时虽然还是个棋墩山土地,可毕竟是做过一国山岳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寻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几眼。”
杨花摇摇头,“你在说谎。”
魏檗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跟她过多纠缠,轻声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几步后,转头道:“活人混官场,咱们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讲一点规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陈平安为何要还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剑,选择徒步走回小镇?”
杨花这才开始挪步,与魏檗一前一后,一山一水两神灵,行走在趋于平稳的铁符江畔。
魏檗双手负后,缓缓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拦下陈平安,就只是好胜心使然,究其根本,还是舍不得阳间的剑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稳固,进食香火,年份尚浅,还不足以让你与绣花、玉液、冲澹三江水神,拉开一大段与品秩相当的距离。所以你挑衅陈平安,其实目的很纯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压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为何就不能好好说话?真以为陈平安不敢杀你?你信不信,陈平安就算杀了你,你也是白死,说不定第一个为陈平安说好话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释前嫌的宫中娘娘。”
杨花默不作声。
山高于水,这是浩然天下的常识。
一国五岳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于任何一位水神。
不过杨花显然对魏檗并无太多敬意。
魏檗对此不以为意,就像是在自说自话:“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距离多近?你这边一起念,隔着千山万水,就会有人心生感应,可通碧落与黄泉。有些时候,一个念头与一个念头之间,又有多远?”
杨花停下脚步,冷笑道:“我没心情听你在这里打机锋。只要是铁符江水神职责所在,我并无丝毫懈怠,你如果想要显摆北岳正神的架子,找错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压落魄山宋山神一样,排挤我和铁符江,只管来,我接招便是。”
魏檗转头笑道:“将‘心情’二字替换成‘功夫’就更好了,就显得更婉转些,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顽不灵,对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华,落在我耳朵,就只是你不谙世情,还算情有可原。”
杨花停下脚步,“教训完了?”
魏檗点点头,笑容迷人,“今夜到此为止,以后我还会找你谈心的。”
杨花脸色阴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一些已经跑到嘴边的伤人话,能不说就不说,切记切记。”
杨花不愧是做过大骊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直截了当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骊本土高位神祇,例如几位旧山岳神灵,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拨,在背后是怎么说你的?我以前还不觉得,今夜一见,你魏檗果然就是个投机钻营的……”
魏檗笑着摆摆手,“知道要讲什么,只不过别人说了什么,我就得是?真当自己是口含天宪的圣人、一语成谶的天君?那陈平安方才说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纠缠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不用试图用这种方式激怒我,然后你我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你好讨个清静。我以后与你聊天,次数不会多,也会有的放矢,绝不耽搁你的修行。”
杨花无可奈何,心头犹有火气,忍不住讥笑道:“你对那陈平安如此谄媚,不害臊?你知不知道,且不说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里的山水神祇,大骊本土也好,藩属也罢,道听途说了些风言风语,暗地里都在看你的笑话。”
魏檗做了个一个很幼稚的举动,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后,按住脸颊,轻轻往上一扯,扯出个笑脸,“只要见着我的面,一个个乖乖笑脸,就很够了。至于背地里说什么,脑子里想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杨花扯了扯嘴角,捧剑而立,她显然不信魏檗这套鬼话。
魏檗感慨道:“你虽然成就神祇金身的时候,吃过一些苦头。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这些人生起伏,就会明白,现在的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了。”
魏檗最后说道:“大道漫长,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败,归根结底,还是跟人打交道。”
杨花依旧针锋相对,“这么爱讲大道理,怎么不干脆去林鹿书院或是陈氏学塾,当个教书先生?”
魏檗突然歪着脑袋,笑问道:“是不是好好说的道理,从来都不是道理?就听不进耳朵?”
杨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双手,轻轻抖袖,大袖翻动,如两团雪花纷飞,妙不可言。
江神祠庙那边的香火精华,以及铁符江的水运精华,分别凝聚成两团金黄、碧绿颜色,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扬长而去。
杨花站在原地,呆呆站在原地,这算是那位北岳山神泥,菩萨也有火气,所以恼羞成怒了?
不曾想那白衣神人脚步不停,却转过头,微笑解释道:“我可没生气,真心话,骗人是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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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轻轻敲响骑龙巷压岁铺子。
既然魏檗将自己送到这里,说明裴钱应该就夜宿于此。
也不奇怪,裴钱就不爱跟崔诚打交道,在人数寥寥的落魄山上,哪里有小镇这边热闹,自己店铺就有糕点,嘴馋了,想要买串糖葫芦才几步路?陈平安对此从来不说什么,只要抄书依旧,不太过顽劣,也就由着裴钱去了,何况平日里看顾店铺生意,裴钱确实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学塾读书一事,裴钱想的如何了。
开门的是石柔,阴物鬼魅也不是全然无需睡眠休憩,只不过跟活人恰好相反,昼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两个时辰就足够,据说这是阴物阴物魂魄远比活人精粹,毕竟罡风吹拂,阳光曝晒大地,等等,既是苦难,也是一种无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来了啊。”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在这边睡觉?”
石柔轻声道:“跟福禄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书,熄了灯,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给马蜂叮咬得厉害,哪怕找杨家铺子那边抓了草药敷上,平时还是比较难入睡。”
一起关上店铺门板的时候,石柔问道:“我这就去把她们俩喊醒?”
石柔有些为难,虽然压岁铺子后院有三间屋子,可正屋给裴钱和李宝瓶占了,一间偏屋装满了货物,仅剩下一间,名义上算是她石柔的住处,摆了不少从市井坊间购买而来的私人物件,见不得人,没办法,如今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遗蜕当中,然后桌上摆着胭脂水粉,偶尔连她自己都觉得别扭,裴钱这个死丫头,还故意送了一柄铜镜给她当礼物。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里对付着坐一宿,就当是练习立桩了。等下你给我聊聊龙泉郡的近况。”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檐下,一坐一站,石柔给陈平安搬了条长凳过来,椅子还有,可她就不坐了。
石柔说了些夜游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书院的学子继续北游,会先去大骊京城,游览书院旧址,然后继续往北,直到宝瓶洲最北边的大海之滨。只是李宝瓶不知用了什么理由,说服了书院圣人茅小冬,留在了小镇,石柔猜测应该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边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经离开龙泉郡,临行之前,这双已经携手游历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侣,专程找朱敛喝了顿酒,拜了把子。
陈平安听到这里,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会跟人斩鸡头烧黄纸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个开山大弟子。
石柔笑着揭破谜底,原来是柳伯奇认了朱敛做大哥,说了是一定要朱敛跑趟青鸾国,参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这是什么跟什么啊。
此外还有几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说得不多,还是希望陈平安能够与朱敛闲聊,她不得不承认,朱敛做事,无论大小,还是稳重的,就是那张破嘴,招人烦,还有那眼神,让她觉得身为女鬼都瘆人。
一件是书简湖珠钗岛的刘重润并未亲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携礼拜访落魄山,当时魏檗还主动露了面,让那位不过洞府境的年轻女子,吓得不轻,到后来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黄庭国的御江和白鹄江两位水神,先后拜访落魄山,还是朱敛和郑大风负责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陈平安听完石柔有条不紊的讲述后,指了指正屋那边,笑问道:“那两个家伙的脸怎么样了?”
石柔愣了一下,无奈道:“裴钱顽皮也就罢了,不曾想李姑娘也是个由着裴钱瞎胡闹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铺子见着她们俩那可怜模样的时候,我心情就跟珠钗岛那个丫头差不多。不过她们自己倒是挺乐呵。还约好了下次各自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再去闯一闯龙潭虎穴。”
陈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为何,好像在铺子这边落脚后,好像比在落魄山那边要更自在,竟然还打趣起了陈平安,“公子这次出门游历,是不是又给谁带礼物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手腕翻转,掏出那三件地龙山渡口买来的小物件,递给石柔红料浅碗和瓦当砚,自己拿着出自东南某国篆刻大家之手的对章,放在耳边,轻轻敲击,听着清脆声响,歪头笑道:“三样东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钱,你如果有喜欢的,可以挑一样,回头我就跟裴钱说只买了两样。”
石柔眼神多瞧了几眼那只可爱可亲的红料浅碗,还是摇头道:“算了吧。”
陈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双成对的,单数不好。我很快就要出远门,短时间内回不来,你就当是明年春节的红包了。”
石柔轻轻举起手心那只红料浅碗,“那就这件?”
陈平安点点头,提醒道:“以后别说漏嘴了,小丫头喜欢记账本,她不敢在我这边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给她念叨好几年的。”
石柔收起那只小碗,再将那“永受嘉福”瓦当砚递还给陈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这么喜欢送人礼物啊?”
陈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从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别喜欢挣钱和攒钱,当时是辛辛苦苦存下一颗颗铜钱,有些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就拿起小陶罐,轻轻晃动,一小罐子铜钱敲击的声音,你肯定没听过吧?后来郑大风还在小镇东边看大门的时候,我跟他做过一笔买卖,每送出一封信去小镇人家,就能赚一颗铜钱,每次去郑大风那里拿信,我都恨不得郑大风直接丢给我一个大箩筐,不过到最后,也没能挣几颗,再后来,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离开家乡了。”
石柔笑着摇头。
陈平安双手笼袖,身体前倾,“不是说我现在有钱了,就变得大手大脚,不是这样的,而是我当年之所以那么财迷,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计较,不用到了每次该花钱的时候,还要束手束脚。比如给我爹娘上坟的时候,置办物品,就可以买更好一些的。过年的时候,也不会买不起春联,只能去隔壁院子那边的大门口,多看几眼春联,就当是自家也有了。那种自己都习惯了的窘迫,还有那份苦中作乐,可能任谁看到了,都会觉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
陈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话可能比较煞风景,但是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龙泉郡,你就当拗着听几句,反正听过之后,估计最少三年之内都不会给我烦了。”
石柔笑道:“公子请说。”
陈平安指了指石柔,“这副仙人遗蜕,我从来不觉得是你占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气,过了家门,如那风水兜转一圈,更多还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这桩机缘,首先心里边别有芥蒂,怎么拿稳了,才是本事。当然,不管你信不信,觉得我是不是故意说些卖人情的言语,我都要说,我不图你石柔靠着这副遗蜕,将来一定要为落魄山做什么,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骑龙巷这间小铺子也好,都与人融融恰恰,不要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别人的问题,要学会入乡随俗,当然这并不轻松,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儿,可是我们活着,不都是这样吗?对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说得真诚厚道,我会多想想的。”
陈平安收起了对章和瓦当砚,摘下养剑葫喝着酒,“你有没有发现,在落魄山,或者说是泥瓶巷祖宅,如今这么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关系亲疏,不是靠这个来定的。我与你石柔说这些,不是一定要你变成我心目中的那种人,而是不希望你心里边觉着委屈,委屈是实实在在的,却想岔了真相。”
石柔问道:“陈平安,以后落魄山人多了,你也会次次与人这么交心吗?”
陈平安摇摇头,“如果将来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门派,动辄几十上百人,我到时候肯定顾不过来的,但是没关系啊,我有你们在,而且我一直觉得道理不一定要说,立身正,心态好,你和朱敛郑大风他们,一个个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陈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就像春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比我这个连读书人都不算的家伙,在那儿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视着年轻人的侧脸,她怔怔无言。
之后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现在檐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个时辰后,陈平安才睁开眼,叹了口气,“久等了。”
魏檗问道:“怎么回事?”
陈平安无奈道:“其实我当年登上宫柳岛,见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刘老成,听过他亲口讲述关于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觉,自己的心境,其实是拔苗助长了,后来崔老前辈也说我在那场书简湖问心局,本该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婴修士,才会经历的扪心扣关,最大的麻烦,在于我当年本命瓷碎了后,心境也跟着支离破碎,几次游历,一路上所见所闻所学所悟,虽然在拼凑,可是距离重建起一座经得起风吹雨打的长生桥,还是很有差距,结果在青峡岛,我自碎文胆,雪上加霜。我虽然最终在书简湖,说服了自己,可是说服自己的过程里,又有诸多负担在身。问题的症结,在于事与理,起了根本冲突,此事与书简湖无关,只是自家事。”
陈平安喝了口酒,这一次是真的借酒浇愁,“我曾经坚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剑,都可以更快,越来越快。”
陈平安喃喃道:“但是当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和人心善恶难定,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一心希望着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对方的一条线,或是几条线,去尽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坏的,然后再以剑术进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来,才能达到我自认的无错,那个时候出手,才可以快。”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可是一旦事发突然,必须要立即分出对错、生死,由不得我以顺序学说,去慢慢细究人心和真相,我怎么办?”
魏檗点头道:“世间道理越对,就越重,你作为纯粹武夫,是在作茧自缚。因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遥想当年,你陈平安在最贫穷的时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轻松的,因为那个时候,你无比确定,自己必须坚守的道理,就那么几个,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拼命,故而面对蔡金简、苻南华也好,之后对敌正阳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马苦玄也罢,你拳意有几斤几两,那就递出几斤几两,问心无愧,拳意纯粹,生死且看轻,由我先出拳。”
陈平安沉声道:“对!”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芦洲,希望无拘无束,希冀着那边的剑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爱讲理,只会跋扈行事,这是你离开书简湖后琢磨出来的破解之法,可是当你离开落魄山,故地重游,见过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待世界,结果发现,你自己动摇了,认为即便到了北俱芦洲,一样会拖泥带水,因为说到底,人就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悲欢离合,可怜之人会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也会有可怜之处,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陈平安默不作声,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轻声道:“看来又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要么变成另外一个陈平安,要么就只能蹒跚前行,练拳练剑,即便可以随着境界攀升,可注定都无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种‘最快’。”
魏檗换了一个话题,“是不是突然觉得,好像走得再远,看得再多,这个世界好像终究有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就只能憋着,而这个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没用,甚至没法跟人聊。”
陈平安瞪大眼睛,魏檗这番话,一语中的!
魏檗却依旧是那么个慵懒姿势,仰头望向明月,“一个人心中,必须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陈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转头笑道:“既然大方向无错,无非是难熬,怕什么?你陈平安还怕吃苦?怎么,不比当年的一无所有,仿佛人生突然有了盼头之后,开始有强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来审视自己,第一,讲理,从来不是坏事。好好讲理,更是难得。第二,如今觉得道理阻碍了你的出拳和出剑,别怀疑自己的‘第一’是错的,只能说明你做得还不够好,道理还不够通透,并且你当下的出拳和出剑,依旧不够快。”
陈平安眼神明亮了几分,只是苦笑道:“说易行难啊。”
魏檗摊开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嘛。”
陈平安释然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魏檗啧啧道:“不愧是马屁山的山主。”
陈平安哈哈大笑,“你也这么看待落魄山?”
陈平安赶紧压下笑声,以免吵到正屋那边。
魏檗突然说道:“关于顾璨父亲的升官一事,其实大骊朝廷吵得厉害,官不大,礼部最初是想要将这位府主阴神擢升为州城隍,但是袁曹两位上柱国老爷,自然不会答应,于是刑部和户部,破天荒联手一起对付礼部。现在呢,又有变故,关老爷子的吏部,也掺和进来趟浑水,没有想到一个个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牵扯出了那么大的庙堂漩涡,各方势力,纷纷入局。显而易见,谁都不愿意那位藩王和国师崔瀺,最多加上个宫中娘娘,三个人就商量完了。”
陈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长凳,试探性问道,“为了那个空悬的位置?”
魏檗点点头,“实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礼制。所以宝瓶洲中部那边的三支大骊铁骑,已经有些人心波动。”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关心这些。”
魏檗笑道:“与你说这些,不过是好教你晓得,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止你陈平安难熬。”
陈平安道:“你少在那里站着说话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陈平安,“你一个坐着的家伙,好意思说我一个站着的?”
魏檗站直身体,“行了,就聊这么多,铁符江那边,你不用管,我会敲打她。”
陈平安点点头。
陈平安想起一事,说了地龙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块神水国御制松烟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开价五颗小暑钱,很划算了,青蚨坊还是眼窝子浅了,不识货,不过不能怪他们,此物妙处,如今恐怕真没几个人知道。回头我赶紧让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陈平安说道:“这一趟来回,也会有开销的,这笔神仙钱,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问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需要我掏钱。你猜现在北岳地界,想要为我跑这一趟原路、花这笔冤枉钱的家伙,有多少,几十?一百?反过来说,花五颗小暑钱也好,十颗也罢,我送出去这么份人情,等于一颗定心丸,对方怎么都是大赚特赚的。”
如今的陈平安,自然一点就透。
魏檗一闪而逝,走之前提醒陈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别误了时辰。
来到披云山之巅那座巍峨壮观的山岳祠庙,魏檗躺在屋檐上,以天为被,酣睡过去。
大江大河齐到处,曲水大转,高山相依,千里龙来住。
渊深鱼聚,林茂鸟栖。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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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
裴钱睡眼惺忪推开门,手持行山杖,大摇大摆跨过门槛后,直接仰头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爷,我跟你打个赌,我要是今儿不练出个绝世剑术,师父就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咋样?敢不敢赌?”
裴钱自顾自点头,“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如果赌输了就赖账,可不是一个好的老天爷!”
裴钱一个蹦跳进入院中,结果愣在当场。
石柔偏屋那边的屋檐下,师父好像就坐在那儿瞧着自己?
陈平安看着那张黝黑脸庞,果然还肿得跟馒头似的,这还是敷药消肿了一些,可想而知,刚刚从棋墩山跑回龙泉郡那会儿,是怎么个可怜光景。
裴钱揉了揉眼睛,“师父?我该不会是做梦吧?”
陈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个耳光。”
裴钱眨了眨眼睛,嘿了一声,“我又不傻。”
她转头往正屋那边高声喊道:“宝瓶姐姐,我师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红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脸上红肿得比裴钱还厉害,所以乍一看,就没那么漂亮了。
而且她也没有因为自己的脸庞,有任何扭捏,甩开胳膊,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这边,骤然站定,笑容灿烂,“小师叔!”
陈平安站在两个同龄人身前,伸出两只手,比划了一下个头。
裴钱哭丧着脸。
怎么宝瓶姐姐这样,师父也这样啊。
陈平安其实第一眼看到小宝瓶后,有些不敢相信。
当年那个红棉袄小姑娘,怎么就一个眨眼功夫,就长得这么高了?
石柔搬了两条椅子出来,裴钱想要跟师父一起坐在长凳上,给已经坐在椅子上的李宝瓶看了一眼,裴钱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宝瓶身边。
陈平安看着两个家伙的红肿脸庞,忍着笑,问道:“李槐他们已经跟着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宝瓶使劲点头,“回头我爷爷会亲自带我赶上大队伍,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陈平安问道:“董水井见过吧?”
李宝瓶笑道:“我和裴钱去过风凉山那边了,铺子里边的馄饨,还行吧,不如小师叔的手艺。”
裴钱板着脸,一动不动。
这黑炭丫头心里犯嘀咕,记得当时在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宝瓶姐姐可是吃了两大碗。
只不过这些她哪敢当着宝瓶姐姐的面说,万一将来宝瓶姐姐嫌弃她多嘴,不带她玩儿啦,咋个办?
陈平安叮嘱道:“路过京城的时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宝瓶嗯了一声,“已经写信寄去了,羊角丫头正等着我呢。”
然后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去学塾念书?”
裴钱耷拉着脑袋,“想好了,宝瓶姐姐要我去学塾念书,还拽着我去了趟学塾那边,去了好几天哩,说是查探虚实,要知己知彼,每一个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气,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后才能少挨板子和罚抄书。宝瓶姐姐还不许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只书箱,也不许我在额头上贴着符纸去上学,还有好多好多的规矩,宝瓶姐姐都抄在了纸上,要我每天都要对着抄一遍的。”
李宝瓶拍了拍裴钱的脑袋,“这叫先难后易。到了学塾,不用害怕教书先生,有问题就问,然后在同窗那边,如果受了欺负,也不要只知道哭着回来跟石柔姐姐告状,一定要在学塾那边,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解决。到了学塾,最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什么?”
裴钱病恹恹道:“是与夫子们学那做人的道理,书上的具体内容,只是术,不是道,两者兼备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术,万万不能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李宝瓶这才满意点头。
裴钱抬起头,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望向陈平安,委屈巴巴道:“师父。”
李宝瓶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裴钱立即挤出笑脸,“宝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记性好得很!”
陈平安取出那瓦当砚和对章,交给裴钱,然后笑道:“路上给你买的礼物。至于宝瓶的,没有遇到合适的,容小师叔先欠着。”
裴钱欢天喜地,犹豫了一下,一手持砚台,一手攥对章,转头对李宝瓶问道:“宝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宝瓶摇头道:“不用,我就爱看一些山水游记。”
裴钱哦了一声,有些失落。
陈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书,递给李宝瓶,“在红烛镇观水街那边挑的,不贵,别嫌弃。”
李宝瓶神采奕奕,捧在怀中,咧嘴笑道:“小师叔你骗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时候差不多。
陈平安开始摆师父和小师叔的架子了,“以后不是不让你们去捅马蜂窝,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线,若是实在不行,也该随身草药。”
李宝瓶双臂环胸,重重点头。
裴钱哀叹一声,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这套疯魔剑术还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经在在铺子那边,开门迎客,走入后院,发现陈平安已经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石柔见怪不怪。
我家少爷,擅长于细微处见心性和功夫,心境壮阔如山河,视野所及,却见芥子。
这是朱敛的马屁话。
石柔觉得不全是溜须拍马。
陈平安站起身说道:“宝瓶,你爷爷来了。”
李宝瓶跟着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师叔,下次见面,我就该有这么高了。”
裴钱张大嘴巴,这类话题,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陈平安取出那只幂篱泥女俑,笑道:“这个交给李槐。”
李宝瓶小心翼翼收好。
陈平安带着她们走到铺子门口,见到了那位元婴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见过李爷爷。”
老人笑着点头,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边都以为咱们骊珠洞天,就只出了个马苦玄这种狼崽子,岂不是让人笑话!”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摇头道:“不着急,慢慢来,门户宅邸,有大小之分,但是家风一事,只讲正不正,跟一家大门的宽窄高低,没关系,我们两家的家风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们双方就都怎么舒心怎么来,日后一旦有事相求,无论是你还是我,到时候只管开口。”
陈平安点头答应下来,如此对于双方都是最好。
李宝瓶与自己爷爷一起离开,不过她倒退而走,挥手作别。
陈平安笑着轻轻挥手。
裴钱没来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聚散离合,真是愁得让人揪头发啊。”
陈平安一板栗下去。
这下子顾不上愁不愁了,裴钱呲牙咧嘴直喊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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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平安带着裴钱去落魄山的时候。
裴钱悬好刀剑错,手持行山杖,绕着师父跑来跑去,一边说着自己最近的丰功伟绩,当然捅马蜂窝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边,朱敛正在画一幅美人图,画中女子,是当初在夜游宴上,他无意间瞥见的一位小小神祇。
一旁郑大风笑容古怪。
朱敛带上山的少女,则只觉得朱老神仙真是什么都精通,愈发崇拜。
黄庭国南方边境,一位身材修长的男子,白衣胜雪,风流倜傥,腰佩一柄狭刀,身边跟着一对双胞胎姐弟,十二三岁的模样,皆眉眼灵秀,只不过模样相似的姐弟二人,姐姐眼神凌厉,少女整个人,锋芒毕露,斜背着一杆自制木枪。她身边的少年则更像是个性情温厚的读书郎,背着书箱,挎着水壶。
这双姐弟,是男人在游历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练武良才。
桐叶洲。
玉圭宗。
一处尚未“开峰”的僻静山头,山高入云,一位绝色女子背负长剑,观看云海。
邻近此峰的一座山头,一座仙雾缭绕的仙家府邸中,有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轻男子,他在玉圭宗内身份尊贵,此刻扶着栏杆,遥遥望向那位女子,他觉得自己这辈子的道侣,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宝瓶洲中部,一条去往观湖书院的山野小路。
一个身材精壮的汉子,走在一头黄牛身后,男人有些想念那个古灵精怪的黑炭丫头。
而那头长了一对水牛长角的黄牛,一根牛角上挂着字帖画卷书籍,至于另外那边,挂着一个双腿蜷缩、双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风流蕴藉,皮囊之好,更是宛如天庭谪仙人,不过这会儿,白衣少年郎一脸无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劲哀嚎道:“魏羡,我好想先生啊,怎么办啊,一想到先生没有我在身边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羡没说话。
习惯就好,隔三岔五就要来这么一出,他魏羡就算再仰慕钦佩此人,也要觉得烦。
这一路行来,除了正事之外,闲来无事的光阴里,这家伙就喜欢没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让魏羡都觉得背脊发凉,只是夹杂其中的一些个话语事情,让魏羡都觉得一阵头大,比如早先路过一座隐蔽极好的鬼修门派,这家伙将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团团转不说,从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层层慢慢攀升到元婴境,每次厮杀都假装命悬一线,然后几乎将一座门派给硬生生玩残了。
鸠占鹊巢之后,临时当起了山大王,大摆宴席,广邀群雄,在酒宴上又开始胡说八道,结果一提起他先生,撂下了一句,害得劫后余生的满堂众人,都不知道如何谄媚答话,结果冷场之后,又给他随手一巴掌拍死两个。什么叫“实不相瞒,我若是不小心惹恼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让先生求我别被他打死”?
“秋将去,冬便至,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先生可怜可怜学生呦……”
少年还挂在牛角上,双腿乱踹,依旧在那边嚎叫不已,惊起林中飞鸟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