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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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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番寒食东风。上巳时节,凭栏外望,远处,依旧烟雨霏霏,杨柳依稀;近前,又见小燕轻飞,群芳阑珊。此情此景,既叫人感到春归大地、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也让人于怀旧伤感之中,漫生一缕浅淡的哀思。

    差不多每年的清明节前夕,我都要抽出时间携妻带女返乡祭祖。说是祭奠先祖,其实很多时候就是与父母亲一起到爷爷奶奶坟上扫墓。两位老人家是合葬的,坟墓座落在距故里山村以东大约一里地的一座小山脚下。前些年,我们还能够在墓前燃放鞭炮、焚香烧纸。近几年来,由于嵖岈山周围的大小山岭已划为风景区,山坡上林木渐多、荆棘丛生,稍有不慎,很容易引发山火,所以也特别注意防火,诸多礼节,失之周详。每值此时,我们也只能是到爷爷奶奶坟上添几锹新土,插几枝弱柳,植几株青松;抚今追昔,跪拜感恩。

    光阴何其匆匆!转首之间,我爷爷已仙逝四十七年,奶奶也谢世三十一年了。

    其实我没有见过爷爷,从小到大,也只是时而听邻家爷爷奶奶们和我父母亲讲起过他。爷爷敦厚老实、淳朴善良、不善言语,确切地说,有点木讷和胆小怕事。因为在村上是外姓独子,加之胸无点墨、身无所长、家境困顿、无依无靠,所以一向被人瞧不起。爷爷由于清贫节俭,一年四季很少穿鞋,无论是上山砍柴鬻薪度日还是与人放牧养家糊口,总是把一双鞋子竖插在腰间,用稻草绳紧紧捆上。一双宽大的脚板,走在凸凹不平的山道上,风里来雨里去。听说我爷爷脚底的老茧很厚,不怕石硌刺扎。这,也许是生存的本能所致。爷爷成亲的时候,借住在家居远山的奶奶的娘家。只是后来才携妻将雏返归旧宅。我的父亲和姑母,原来都是在我外祖母家长大的。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小时候,我家住的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山石为基、槐草苫顶、门窗破旧、庭无篱墙。这些,就是我爷爷留下的最大一份遗产了。

    我爷爷是在1959年冬天去世的,那时,我父亲才十几岁。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中国人民除了遭历百年不遇的“三年自然灾害”的天灾之外,还正经受着发疯着魔似的“人祸”的蹂躏。“大跃进”期间,浮夸风、共产风、人民公社化风潮,风起云涌、乱云飞渡。苍茫中华大地,河南最盛;河南之野,信阳犹烈;信阳之域,遂平为首;汝河之滨,嵖岈山卫星人民公社为先!而我的老家,就在以此命名的嵖岈山脚下!就是这个人民公社,曾自诩为世界上继“巴黎公社”之后的第二个人民公社和新中国诞生的第一个人民公社!可想而知,当时我的家乡,是重灾区里面的重灾区啊。

    1958年夏收时候,一些头脑发热的领导干部将一块亩产四、五百斤的小麦田浮夸成三千二百多斤。随之,邻近的西平县城关公社爆出了亩产小麦七千三百二十斤的更大的虚假典型。河南日报、人民日报很快相继刊发了这一“惊天动地”的新闻,还专门为“卫星上天”发了号外!更为不幸的是,1959年,信阳地区出现了旷古未有的大旱灾,一百多天里滴雨未下,禾苗枯焦、赤地千里。秋季的庄稼眼睁睁地看着几近绝收,但是浮夸之风并没有因此而遏制。由于农民的口粮及种子几乎颗粒不剩地全部交了征购,秋收刚过,老百姓就揭不开锅了。很多食堂开不了伙,群众无奈,就在家里偷偷地煮红薯叶和野菜,到后来只能依靠树叶来充饥了。但是,就是这些无米之炊,若被干部们发现,也要把铁锅砸掉。群众外出逃荒被认为是给共产党抹黑,破坏“大跃进”各县组织人马在路口要道围追堵截。1959年冬天,凄凄寒风中的淮河之畔,哀鸿遍野、饿殍盈地。仅河南一省,因这场人神共为的饥馑之灾,就死亡一百多万人。其中近三十万,倒毙于信阳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上!小小的嵖岈山人民公社,区区四万人口,竟饿死四千四百多人!我爷爷,就惨死于那场震惊中外的“信阳事件”!

    我父亲姐弟三人,他又是三姐弟中最小的一个,我大伯出生不久就夭亡了,而我的姑母也因生活所迫而早早地出闺嫁人。因此,在爷爷奶奶身边,父亲依然是独生子。1959年冬天,生产队的食堂日渐一日地降低供应标准。据父亲讲,一家三口人的一日三餐,勉强够他自己填饱肚子。在后来的半个多月里,干脆连一点点可怜的清汤寡水也没有了。爷爷奶奶把凡是能够找得到的可吃的东西,全部留给了我父亲,毕竟,他正处在长身体的少年时期。在生死存亡的抉择关头,我爷爷,把生的希望,义无反顾地留给了我父亲和我奶奶。就这样,爷爷为给父亲省下一口活命的饭而长时间缺吃少喝、直挺挺地躺在一张光席上在亲人面前辞别人世的,后来,那一领破旧的床箔,也成了他从人间带走的唯一的陪葬品。一个平平常常老实巴交的山里人,以自己最原始最纯朴的人生观念、家庭责任和自身使命,无奈而又果断地结束了自己平凡而苍凉的一生。他,走得很痛苦、很无奈、很凄凉、很孤单,他是活活被饿死的!

    小山脚下那块贫瘠的沙土地,悲戚地接受了这个曾经辛辛苦苦侍候它一辈子,但最终还是食不果腹地扑到在它怀里而寻求永远安眠的赤子。他恋恋不舍地走了,把自己最心爱的人——一对孤儿寡母抛在世上,而且,生存堪忧,前途未卜!

    现在想来,爷爷,才是一位生性沉默而坚韧、身体瘦小而倔强、胆气锋敛而刚强的铮铮铁骨男子汉!

    由于我是晚辈中的长子,所以在我们兄妹七人中,我与奶奶生活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当然,奶奶对我的养育之恩也是最深最长的。

    从我记事开始,奶奶就一直双目失明,据父亲讲,是一场严重的疾病和极度的贫困,夺去了奶奶享受人间光明的权利。奶奶的后半生,是在完全的黑暗中度过的。我见过奶奶,然而奶奶却没有见过我。对我来说,这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那些年月,生活虽然依旧艰辛,却无冻馁之虞。从某种意义上讲,求得温饱,就是幸福了。

    孩提时代的我,一身匪气,很是顽劣,隔三差五地要闯祸。但是,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真正挨过父亲的捶打,因为奶奶孱弱的双手,能够遮住一片蓝天,也是父亲不可逾越的天然屏障。不过在奶奶面前,我是一个挺乖的孩子。在家的时候,多是与奶奶呆在一起,几乎是寸步不离,因为奶奶不仅眼睛看不见而且还有一双小脚,我,就是奶奶的“手杖”该上初中了,还是每天晚上要和奶奶睡在一起。

    我从奶奶那里听到许多故事和传说,包括一些精灵鬼怪的奇闻、王侯将相的逸事、公子小姐的情缘、野老村夫的悲欢然而更多的是惩恶扬善、因果相报、生死轮回的佛家哲语。奶奶信佛,她坚信有来生来世,也许,她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等待什么。我曾不少时候于夜深人静之时感觉到奶奶在无声地流泪

    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的节俭和经常对我们所进行的这方面的教育。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要是五九年,这块馍能救活一条人命!公元1959年啊,是让奶奶刻骨铭心的一个年份,是让奶奶提起来就伤心落泪的一个年份,是让奶奶在昏暗的生命线上拼命挣扎过的一个年份,是让奶奶人亡家欲破的一个年份!这组简单的数字,对奶奶来说,是一场人生噩梦!

    我父亲是一个典型的孝子,他尽自己所能,让奶奶幸福地走完了后半生,又微笑着回到爷爷身边。奶奶故去的那年冬天,凛冽的北风中,天上飘着细碎的雪花,大地上覆盖着一层薄冰。我父亲赤脚扶柩把奶奶送到墓地,回到家的时候,双脚红肿,已经麻木。在奶奶辞别人世的最后一段路程上,父亲,以家乡最古老的哀悼方式来表达对奶奶的反哺之情和崇高敬意。我们兄妹几个没有随父母到墓地去,因为他们担心我们会冻伤。尽管天很冷,然而父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却是十分温暖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明天,我们要启程返乡祭祖。

    我想,我还会跪在爷爷奶奶坟前,想对爷爷说:请您穿上我给您买的新鞋子,冬天过去了,您也该换装了。然后,我会把酒肉和点心,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坟前,我们,再也不能让爷爷奶奶居无定所、衣衫褴褛、挨冻受饿了。子孙们未能尽孝之处,天地若有情,肯定会格外垂怜两位老人!苦尽甘来、好人好报!

    时至今日,对于我父母亲来讲,的确已是子孙绕膝、含饴弄孙了。我兄弟五个和两个妹妹,再加上八个孩子,真可谓是子孙满堂、人丁旺盛。而根,就在那一抔黄土之下!尽管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但有时我真的希望佛家的信仰能够实现。

    往年栽下的青松,又该新叶迭发、枝干延长了吧。我知道坟地周围的几棵柳树,早已垂枝成荫了。人啊,就如那生命力极强的绿柳一般,只要插进泥土,就会生根发芽,然后茁壮成长,生出千枝万条,繁衍出一片茂密葱茏的树林来。

    ——阴郁的清明时节,在我的眼前,不止是烟雨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