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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快要满百日了,许多次都想写一篇记念父亲的文章。因一直沉浸在悲痛的心情中,难以安下心来,加之诸多琐碎,旁杂无序,拖至今日,方得提起寸笔,来抒发对父亲的缅怀之情。
我的父亲生于兵荒马乱的民国二十三年,祖辈以驾船为业维持生计。父亲兄妹七人,在兄弟四个中排行第二。他自幼便表现出过人的聪颖,会背许多儿歌民谣,深得婆婆的偏爱。八岁那年,婆婆对公公说“我们家虽穷,这么多孩子,怎么也得送一个去念书,不然的话,世代都是睁眼瞎,什么事都得求人”公公沉思了半天,算是勉强同意,他说:“要送也只能送老二去念,但也要跟其他几个孩子讲讲”婆婆便把四个儿子叫到跟前,说了老半天,大爹同意了,三爹红着眼睛不作声(他心里早就想着念书),细爹年幼没甚想法。这样,我的父亲便在那年秋天,进入私塾学堂,一年的学费是上半年给先生一担黄豆,下半年一担谷子。
父亲一共读了五年半书,那时他读的课文主要是幼学、论语、春秋、诗学含英、东莱博议、声律启蒙等。在他同班的十多个学生中,父亲不仅能熟背每一篇学过的课文,字也写得最好,深得先生器重。父亲十四岁那年,公公不幸落水遇难,连尸首都未找到,全家哭成一团,婆婆的眼睛就是那年哭瞎的。公公死了没有依靠,大爹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父亲再也无缘求学,含泪离开了学堂,开始了学耕生涯。先生叹息说“一棵好苗子,八字不好”
父亲二十三岁成家,我的母亲家庭成份不好,属“五类分子”之首。她也读过一年半载的书,人很贤慧,很会料理家务,做得一手好针线活。父亲和母亲从小就比较熟识,家靠得比较近,母亲仰慕父亲的才学和英气,这样他们组合了,开始了长达四十五年同舟共济的人生旅程。二哥出世那年,父亲兄弟四个分家,父亲分得了一间旧瓦房和几件破烂不堪的家什,尽管一穷二白,父亲却也满足,毕竟他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空间,分家以后,父亲没日没夜地苦干,忙完了田地忙菜园。据母亲讲,父亲年轻时力气很大,两百多斤的担子能一肩挑到四五里远以外的地方。因为父亲能说能写,算盘又打得好,他从二十六岁开始就当生产队会计,一干就是几十年。他做的帐,整齐、细致,一目了然,不出任何差错,在大队都有名气。
父亲一生勤劳苦作,大半辈子过得十分艰辛。自然灾害的那几年,是我们国家最困难的历史时期,生产队为了给大家弄点收入,派出一个小分队到徽山炸石头,父亲主动请缨。白天,他与工友们上好炸药,点燃引线后,躲到百米开外的石丛,山石炸开后,就和工友们抬着沉重的石块走过来回二十多里的山路。晚上吃过饭蒙头就睡,连黄烟也懒得抽几口,有时累得脸都顾不上洗。每个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他就忙着整理队里的帐务。每次回来,他便把挣得的三元钱塞到母亲手中,母亲十分高兴。七十年代,我的两位姐姐不到十五岁就先后出来做工,我兄弟三人读书,连书包和雨伞都买不起,母亲就扯了几尺黄麻布,为我们缝制书包,父亲买回塑料纸,为我们做了塑料雨伞,这件事情至今仍记得十分深刻。八十年代,两个姐姐相继出嫁,家里条件更加艰难,大哥被迫辍学,为了给我和二哥交学费,父亲每天起早摸黑拼命苦干,连黄烟都舍不得买。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经常是天没亮就挑着二三百斤的菜去九江卖,在街头一蹲就是一天,中午花一毛钱买两个馒头啃啃,一天下来,好不容易一担菜能卖到十几二十块钱。我上大学后,正值物价暴涨,汇款单上的数字有增无减,每次收到父亲寄来的汇款,看到他的字迹,仿佛感受他那苍老的容颜和在风中愁苦的目光以及满是老茧的双手,难过得总要思想半天,该怎样节省开支以减轻家中的负担,该怎样度过四年大学时光。参加工作后,家里条件慢慢好转,可父亲还舍不得丢掉农田,考虑到他年迈体弱,我和二哥每次回家都劝他休养以度晚年,开始他一直不依,好说歹说算是接受了我们的意见,种了亩把田,收点花生、黄豆、油菜什么的。直到九五年大哥盖起了楼房,他年过六旬体弱多病,慢性支气管炎遇天冷就发作,加上患有高血压病,他才完全放下农具,怡养天年。
父亲一生历经沧桑,坎坷曲折。文化大革命中,父亲遭不怀好意的人诬陷,被指控收听敌台犯有“反革命罪”公社革命委会派人把他带去审讯,在他羁押的日子,他挨了不少打骂,受了不少逼迫,好几次拉去游行,接受批斗,受尽了羞辱和折磨,三个月后才回到我们身边。文革结束后,公社为他恢复了名誉,又可听到父亲的谈笑风生了。八十年代初,一个与父亲有点宿怨的人四处造谣,说父亲贪污了生产队的钱财,大队立即派人下队调查情况,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的帐本全都摆到桌上,核查了一个星期,结果是一分一毫不差,大队书记亲自上门向父亲致歉,父亲又一次洗刷了冤曲。
父亲一生好舞文弄墨,他的书籍里,大部分都是古书,四大名著线装本他都完好保存着。他一生写了许多诗文,也抄录了不少的趣文佚事。在农村,诸事的操办都免不了送谏贴联,如新屋落成、婚丧喜庆、子女高升、店业开张等,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慕名前来,请父亲题诗作对,并帮忙书写。每年春节前夕更是父亲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不仅要作很多的对联,还要替别人写好晾干等人来拿。他从不收取别人一分钱东西,他只为别人对他的信任和尊重而快意自足。我受父亲的熏陶,自幼就读过三字经、增广贤文、声律启蒙、百家姓、唐诗三百首等书籍。上中学起,我的语文成绩在班上总是数一数二的,上大学后,我对文学尢其是唐诗宋词产生了兴趣,不时依格守韵填写一些诗词。工作后,我在机关从事文秘工作,更是没有离开过写作。古人云以文会友,我们父子间因为共同的兴趣爱好形成了亲情加友情关系。我视父亲为知音,父亲对我则是信任关爱有加。我和他在一起无话不说,经常互相作诗相送,从父亲那里,我汲取了很多的古文精华。
父亲一生善于教育子女,我们姐弟从小就受到他与人为善、谦敬礼让的教育,总记得他给我讲“香九龄,能温席”的故事。我两个姐姐,虽然没有念过一天书,在农村善持家务,敬老爱幼,与邻里关系处理得十分融和。我们兄弟三人长大后都继承了他老人家诚实为本的忠义思想。在我们村里二哥是第一个考取中专走出农村的,现在乡政府做领导工作。我成长的经历,浸透着父亲的一番苦心和泪泉,从上中学,就在父亲的严格教育之下,读书很自觉,也比较用功。上大学后,父亲还经常写信给我,鼓励我、开导我。我的几个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都会读书,莫不与我父亲的教育有关。每次来到父亲跟前,父亲总要问及他们的学习情况,勉励他们好好读书。谈及读书之事便是父亲津津乐道的热门话题,我想这与父亲一生的经历有重要关系,父亲读了五年半的书,在他那个时代算是不容易的,因为一生拘谨胆小没有走出去,在农村勤耕苦作一辈子,未能实现少年时代的青云之志,便在晚年把这份心愿化作了对儿孙的希望和寄托上。父亲还经常教育别人的孩子,左邻右舍发生口角或家庭失和的,总要把父亲请去,因为他读的书多,又善于言谈和理论,深受大家的尊重。他去世后,乡邻痛惜地说,村里再也没有这样的好先生了。
父亲一生,为人性直、心忠、义重,乐于助人。不管什么事,只要别人开了口,他二语不说,哪怕丢下自家的事不做,也要先去帮别人做完事。他刚直不阿,珍视荣誉,从不趋炎附势,为一点小利而失人格,他待人诚实宽厚,对朋友忠心耿耿,一身正气。他与人为善,不吵不闹,凡事以理服人。他安贫乐道,无私坦荡,知书达理,心高气傲。有一年,公社一位干部提名父亲去大队工作,因为父亲不愿求人,更不愿意请客送礼,此事只好作罢,他一点都不觉后悔。有一年春联父亲写道“闲看秋水心无事,坐对长松气自豪”我想这便是他一生人格的最好写照。他喜好外游,擅交朋友,亲情重义,六十年代,苏北很穷,有一个姓张的人讨荒到我的家乡,父亲与他认识后,彼此能谈得来,他便在我的庄上住下,为别人打点短工,尽管那时家里也很穷,父亲却经常送些衣物给他,有好吃的不忘把他叫上,长此以往,俩人关系甚笃。后来,姓张的人回江苏老家,经常写信给父亲,叙旧谈故,问寒问暖,好几次诚恳邀请父亲去江苏做客,念念不忘当年父亲对他的关切之情。
晚年的父亲,身体多病,慢性气管炎时常发作,出门不便,可他总是想念着在外面工作的两个儿子,我和二哥经常打电话给他问安,每次回家,都要买些他爱吃的糖果类食品,给些零花钱,他总是高兴地说,我家的及时雨回来了。因为父亲爱看书,上街时我经常去书店看看,挑些他爱看的书买上几本,如上下五千年、曾国藩传、二十四史、毛泽东诗话等。他看书很认真,也有讲究,画线圈点的不少,精彩的地方摘抄下来,有时还写点感评。现在每当捧起这些书,我热泪扑漱,心潮难平。因他老人家的病情没有明显的病发症状,只是不停地气喘咳嗽,医生也慢性支气管炎是老年人的通病,很难根治顽症,没有住院的必要,他便一直坚持服药。我爱人是医生,经常带些药给他,有时我们也把从别人那里抄来的偏方设法弄齐药草煎汤给他服用。我们劝他平时注意保暖,一般不要走动,尽量少劳累,少喝糖水,早晨到屋前屋后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都依了。只是从未想到去年小年的一次全家团圆,竟是我与父亲的永别。还十分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父亲只喝了些汤,人看上去还算精神,见到我们总是满脸笑容。二哥提议说,父亲的年岁大了,现在全家团圆一次不容易,要大家珍惜这美好时光,小年当作大年过云云,全家举杯祝父亲永远康健。晚上,我和父亲睡在一起,我们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公鸡打鸣,母亲不断地催促,才拉灯歇息。
现在,父亲不在了,只能在梦里与他相见,醒来时人去楼空,青灯依旧,不禁凄婉神伤。父亲丧事期间,我们从书箱里找到了他早在一年前就已写好的遗言后事,以及治丧祭文、幔联、碑铭等,读起来真是令人心碎肠断。为了满足父亲的遗愿,我们拒绝了许多亲朋的礼金,只收些花圈。出丧那天,花圈队伍浩浩荡荡,排了一里路长,沿路上家家放鞭炮给他送老,场面十分热闹,这是父亲一生积德修身的结果,盖棺而定论,他虽终身未仕,在农村却也长时期得望重德高,福禄双全。
父亲离我们去了,可是我们姐弟五人一天也没忘记他的音容笑貌,我们将一定继承他老人家的好家风,好传统,不忘提高和修炼自己,力争做一个正直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有学识的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