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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节快到了，学校开会说，分了住房的教师必须赶在教师节前搬进新居。据说到时候电视台还要来拍专题新闻。这就不但忙坏了建筑工人，也忙坏了要搬家的教师。因为离教师节只有一个星期了，而且学校又刚刚开学。舒老师就是忙中偷闲来家里清理家什的。
虽然忙，但这几天舒老师心情特好，因为全家住了二十多年阴暗潮湿的简易住房，终于可以在这个教师节前搬进60多平米的新居室了。虽然为这事集资欠了一大笔债，但今后的日子紧巴一点过，总有能还清的时候。
更使他高兴的是儿子收到了师大的录取通知书，这是圆了他家几代人的大学梦啊。父亲是因为当年家贫加上战乱而中断了学业，自己则是因为家庭无力承担继续读高中的费用，只好初中毕业就报考了师范。虽然后来通过函授学习也弄到了一纸专科文凭，并且也一直教中学，但由于那文凭是一纸“水货”在同事们的眼中还是文凭不合格，自己也总觉得低人一头。以后好了，儿子今后出来是正牌大学本科毕业生，谁还敢瞧不起！
这时他清理到了墙角里的一只大木箱，那是一箱书，由于房里潮湿，有的已经长霉了。于是他便一本本地摆到房檐下晒。正摆着，儿子回来了。他便说：“跑哪儿去了！快搬家了，也不帮着我收拾收拾。”
“去同学家了。爸，那些破烂玩意儿扔了吧，搬进新家有碍”
“什么？扔了！”没等儿子说完他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吗？这是你爷爷留下的！文革时我冒了挨批斗的危险才保存了下来的呀！你呀，你怎么对书本这么没感情！”
“那能呢，我出身书香门第，能不爱书！”
“书香门第有什么不好！你今后还不是也要教书。”
“是的，祖祖辈辈教书。”儿子无奈地笑了“爸，我给你讲个笑话。”
“讲啥笑话，快帮我收拾。”
“边收拾边讲还不行吗。”儿子说“陕北那地方的孩子从小就放羊。一天一个记者来到一个放羊的孩子身边，大概是想收集一些闪光的语言，便问那孩子，为啥放羊？孩子说，羊长大了换钱哪。记者又问，换钱干啥？孩子说，等攒够了钱娶媳妇呀。记者又问，娶媳妇干啥？孩子说，生娃嘛。记者又问，生娃干啥？那孩子有点不耐烦了，便说，这都不懂，放养呗。”
舒老师听了感慨地说：“是呀，那地方穷，孩子们不能念书。”
“可我家本质上跟他们也没有多大差别。”
“你，什么意思？”
“人家世世代代放养，我家世世代代教书，子承父业不是一样吗？当然啰，我家比他们高了一个档次。”
“你我知道你有点不甘心念师范，但教书有什么不好？教师地位不是一天天在提高吗？我家不是马上就要搬进新住房了吗？
“新住房，你那也能叫‘住房’？我刚才到一个同学家，人家140多平米，里面的装饰简直比得上电视里的总统套房，那才叫住房哩。”
“你就知道往高处比。还有，第三季度拖欠的工资这次也会一次性发下来，这难道不是上级领导对教师的关怀？这样一来你上学的钱也就不愁啰。”
“得了吧，人家当干部的这个‘补’，那个‘差’加起来好几百块，月月照拿不误；还有单位上的奖金和福利也是好几百块。你那几百块的寡工资，还要经常拖欠，一次性发放你还以为得了便宜！再说了，‘一次性’也还只是一句话，还是等‘一次性’到手了再高兴吧。”
“别胡说，领导在会上说的还能有假！”
停了一下，儿子又说：“爸，你真的觉得教师地位提得很高了吗？”
“你要多高？”
“可我读到了一位先生写的一首打油诗，那诗写道：宣传机器天天叫，教师地位日日高，看罢冷眼听热话，先生是哭还是笑？”
“哪儿听来的屁话！知足常乐，懂吗？”
9月8日是学校规定全部搬进新居的日子，因为局里通知，9日电视台便要来拍专题新闻。可是舒老师因为这几天太忙，竟然还没有动手。这天清早，他便抽空去新居查看了一下，看后他觉得非常满意。最后，他想起了舒师母的反复叮嘱，一定要试一试水和电。谁知刚将厕所的水龙头一打开，住在下面的李老师便叫唤开了：“舒老师，快关上吧，你一放水，我这下面就‘泉水叮咚响’了。”
回家后，舒老师跟家人说起了这件事，舒师母和儿子说一定要等修好了再搬。
校长知道后便立马到他家做开了工作：“这是新局长上任后的第一个形象工程，明天电视台的人就要来，我们千万不要为这点小事砸了锅，为了顾全大局，先搬了吧。厕所嘛，就暂时不用，这么多年一直上的公共厕所，不是也过来了？”舒老师一想也是，便答应马上就搬。
校长走后，舒师母便埋怨说：“你也不问问他什么时候修。”
“等这一阵忙过了，人家会修的。”舒老师说。
“这一阵忙过了还给你修，你以为天天过教师节呀。”
9月9日这天，阳光灿烂，新宿舍楼旁的树林里时而还传来几声鸟叫，给节日前的校园里增添了几分喜悦的气氛。舒老师穿上了那套平时不大穿的半新的西服，并且还将自己着意修饰了一番。因为学校开会说，说不定找哪个老师采访，大家都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上午9点，电视台的记者们果然来了，同来的还有县里“四大家”的领导和教育局的领导。领导们在接受了同学们的欢迎和献花之后，便在校园里视察了一番。接着还召开了教师座谈会。大概是舒老师没有正牌学历的缘故，没有通知他参加座谈会。这使他觉得很尴尬，他有点后悔不该穿那套西服和着意修饰自己。
出乎意料的是，后来在单个采访时，记者将镜头对准了他，这简直使他有点受宠若惊。好在他早已打好了腹稿，于是便对着镜头背诵起来，在背诵的时候倒也不失一个教师的风度。他首先当然是歌颂了各级领导对教师的关怀，并说教师地位确实提高了。接着他便来了一个“但是”他平时看电视新闻时最讨厌那些被采访的人，他们完全只知道歌功颂德，弄得一些领导人也以为整个神州大地已经是一派歌舞升平了。如果被采访的是自己，就一定要实话实说。于是他在打腹稿的时候便想好了“但是”以后的内容，当时想的那些措辞还比较尖锐。可是现在对着镜头说出来就委婉多了，其内容其实也只是谈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当然也还提了一些希望。记者们临走时说，今晚的新闻节目时间便会播这个专题。
晚饭后，舒老师一家三口便在那台老掉了牙的黑白电视机前等着看专题节目。儿子忽然问：“爸，‘剪辑’的意思你知道吗？”
“我教一辈子语文，还能不懂‘剪辑’？”
“那，我跟你打个赌。”
“打什么赌？”
“你今天那个‘但是’和后面的话都会被‘剪辑’掉。你信不信？”
“不会，这么点事他们还能不如实报道？你也应该懂得新闻的真实性吧。”
“新闻导向可比新闻的真实性更重要。这你就不懂了吧。”
“就你懂！别瞎猜了，看吧看吧。”舒老师口里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点儿不踏实。可最后他还是想，自己说得那么委婉，应该不会被“剪辑”掉。
专题节目终于开始了，没想到平时看来不大起眼的校园在电视里还够使人赏心悦目的。那栋新宿舍楼则更是蔚为壮观。
舒老师的形象在屏幕上出现了，正当他觉得自己说话时的神态有点呆板而不能令人满意的时候，屏幕上便已经是别的画面了。那个“但是”及其以后的内容果然没有了。这样一来他在电视观众的心目中也成了那种只知道歌功颂德的最令人讨厌的角色了。儿子对了，自己老糊涂了，看问题不如儿子深刻了。
教师节这天，舒师母想，教师节嘛，总得改善一下生活；再说儿子明天就要去学校报到，也该为儿子饯行。于是便买回了一斤肉、一条鲤鱼和一瓶酒，还宰了一只鸡。当她正在兴致勃勃地煎那条鲤鱼的时候，突然一大块石灰不偏不倚地砸到了锅里，锅倒扣到了地板上，那条鲤鱼便被翻到了厨房门口，接着就是“泉水叮咚响”了。舒师母伤心地哭了起来，舒老师赶忙跑过去问：“烫了哪儿，痛吗。”
“没烫哪儿，心痛。”舒师母哽咽着说。
“‘大局’没砸锅，只是‘小局’砸了锅，没啥。再说，鲤鱼跳了‘龙门’，应该高兴才是。”儿子自嘲地说。
这天下午，舒老师去总务处领回了工资，可是并没有按原来说的七八九三个月的工资一次性发放，说是上面也有困难，先发一个半月，只好请老师们原谅。而且还扣除了向灾区捐献的100元和城市街道路面硬化集资款150元。本来舒老师东挪西凑加上三个月的工资，送儿子上学的经费已经是不愁了，这样一来，就又有了1000多元的缺口，可儿子明天就要报到呀，看来今晚又只好到处去奔走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