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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老爹进城了。
已年近七旬的杨老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城头,掐指一算,大概也有十来个年头了吧。这次杨老爹进城,不为别的,单单为了卖一篮鸡蛋。那一篮鸡蛋,他整整赞了一年,直到家里那只下蛋的老母鸡死去。
杨老爹在乡下住着,他从外面的世界回到村子里时,就已经断了一只手臂。孤孤单单一人,这一住就是整整三十年。杨老爹常举着他的左手,然后勾着拇指和食指,无限感慨地说:“整整三十年啊,三十年啊!”再然后一个苍老而落寞的背影便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没有人知道,杨老爹去过哪里,又是怎样失去了手臂的,但是人们知道,杨老爹的过去一定是不平凡的。人们还知道,杨老爹是一个友好的邻居,一个和善的老人。
他是一个故事。
杨老爹在客车站的入口处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然后把那篮鸡蛋摆放在地上,然后在一旁垫了张皱巴巴的旧报纸坐下来,然后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看着人民日报,等待买主。这一篮鸡蛋可赞的真不容易啊,整整一百个,那都是家里那只老母鸡下完最后一个鸡蛋直到死去的代价。那只鸡死后,老杨爹自己都不忍心吃,把它送给了邻家正在坐月子的新媳妇吃了。你看,这多好的鸡蛋啊,白花花的,像银子一般,亮堂亮堂的,那么饱满,真是货真价实的农家鸡蛋啊。
自家的鸡蛋,一定能买个好价钱的。杨老爹在心里琢磨着。
“哎,你这糟老头子,别搁这妨碍交通!”
正当杨老爹对自己的鸡蛋满怀信心的时候,就被一名年轻的很不礼貌的城管撵开了。杨老爹实在不明白,这一不当街二不挡车的,和交通有什么关系呢?
“同志,你看,我这——”杨老爹耸了耸右手肩头,希望年轻人同情一下他的断臂“这儿人多,我卖完了马上就走!”
年轻城管视若无睹:“这大街上缺胳膊断腿的多着呢,你看你一大把年纪的也不知规矩呢,啊?快走吧,要不然我罚你款!”
杨老爹没办法,除了回村的车费,哪有余钱啊,只好挽着篮子另寻地摊。在行人的指引下,他来到了农贸市场,找到了一小块空地。可是这里卖鸡蛋的人就跟鸡蛋一样多,而且全是大筐小筐的,鸡蛋又大又饱满。杨老爹不免叹了口气,因为他的鸡蛋未必卖得出去。但是老杨爹在村子里就常听乡亲们说,这喂杂粮的“土鸡蛋”比喂饲料的“洋鸡蛋”好卖,而且价钱好。因为城里人都讲究个营养健康,土鸡蛋富含天然营养质,最适合老人和孩子了。这样想了一遍过后,杨老爹的眉头又舒展开了,这一百个白花花的土鸡蛋是不愁卖不出去的呀。
杨老爹刚把旱烟杆里的余烟灰敲打出来,重新装上了烟叶,还没来得及点火,就有个四十来岁的贵妇来问鸡蛋了。
“老爹,这鸡蛋咋卖啊?”
“九块钱一斤,一块钱一个。”杨老爹脸上越过一丝喜悦,他说“这蛋哪好,大妹子买些给老人吧,好补体。”
“哎呀,可是太贵了,人家不都卖七块么?”
“大妹子,你看,”杨老爹一边说一边笨拙地点燃了烟杆,然后用烟杆指着篮子里的鸡蛋,认真地说“咱农家自个的土鸡蛋,好着呢。”
“真是自家五谷杂粮喂出来的?”中年贵妇半信半疑。
“我老人家一大把年纪了,不会谎话。”
这时候周围又拢了一些人,看着杨老爹的土鸡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这蛋啊光鲜!”
“是啊,挺饱满。”
“好像真是土鸡蛋哪,我以前常给我母亲买。”
“看着好,就怕买着假货!”
“我这啊是真的土鸡蛋,一只母鸡整整赞了一年啊。”杨老爹乘势插了一句。
这时候那个贵妇一边拨弄着篮子里的鸡蛋,一边说:“老爹,那给我来两斤。”杨老爹挪开了屁股,刚把烟杆放下,正准备称鸡蛋,就听人群里一人说:“这年头做生意的人精着呢,装得老实巴交的,却做的是假生意啊,我前段时间就撞上了。”
“也是,这一提我还真想起来了。”又一人接着话茬道“上次就被一个自称是乡下来的大妈骗了,买了几十个土鸡蛋,回去后才知道全是人造鸡蛋哩!”听那人这么一说,贵妇的手就停了下来,不再往塑料袋里拣鸡蛋了。她望着周边的人,不知所措。
这时,已经有些围观的人渐渐离了开去。
杨老爹心里一阵难过,自己辛辛苦苦赞了一年的鸡蛋,每天一把包谷一把米喂出来的,现在却好像是乔装成农民专门进城来骗人了。老杨爹忽然间感觉到一种侮辱,不仅是对他,更是对那一篮鸡蛋——那白花花如银子般的鸡蛋。
杨老爹无奈地瞄了一眼离去的人群,然后对贵妇说:“大妹子,你别为难,没关系的,啊。”
二
贵妇自持很有教养,她没有马上离开。正当她进退两难之际,对面也在卖鸡蛋的摊主却嚷开了:“你可千万别上她的当了喔,这种人以为缺胳膊断腿的人家就怀疑不到他做假生意了,这叫什么来着?哦,障眼法啊!”那是一个很泼辣的五十左右的女人,长着两片蝉翼似的的薄嘴唇,说起话来却比蝉更热闹,像个喇叭一样,一看就是个惹不得的主。
杨老爹抬起头来看了喇叭一眼,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抽搐着,可见他心里的滋味是多么难受和痛苦。但是他却没有说话,他知道,倘若要跟这种女人计较,她只会得寸进尺。
“看什么看哪?还不服咋地?”喇叭女人又打开了大喇叭。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杨老爹忽然也有了三分火气。
“我怎么了?”喇叭女人继续不依不饶“没见过你这么做生意的,摊儿摆到我家门口来了啊,还委屈你啦?”
“你、你、你”杨老爹说不出话来,可见他是一点不会和女人打交道的。
“你什么呀你?看你一副老实可亲的,却明明在卖洋鸡蛋!”
“我这真是土鸡蛋!”杨老爹争辩着,却仿佛总是底气不足。
“就是人造鸡蛋!”
“胡说,你!”
“这年头乡下田地荒了一大片,哪来那么多五谷杂粮,哪来那么多土鸡蛋啊?”喇叭女人于是转向贵妇,吆喝似的说“来吧大妹子,你别上当了,我这才是正宗土鸡蛋哪,你看,”她伸出手指了指摊儿上的塑料盆,又说:“又光鲜又便宜,七块才!”
贵妇不由自主往那边看了看,犹豫着不知进退,可见她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
“你要几斤啊,我马上给你称好!袋子在这儿呢,”喇叭女人一边用塑料袋拣鸡蛋一边说“我都在这儿搁好几年了,最讲信誉,你千万别让那糟老头子蒙了。这年头啊,吃东西也得讲究啊是不是?”她说着,边用秤杆称了起来,好像贵妇已答应非她的鸡蛋不买一样,而且,好像只有买她的鸡蛋才是讲究的。
杨老爹忽然把烟杆别在篮子上,然后一只手提起篮子,他实在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他宁可不卖这一篮鸡蛋,他宁可把这一篮鸡蛋送给邻家的新媳妇补身体,他宁可让鸡蛋孵化成小鸡崽来饲养着。他也曾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啊,他几时受过这种被蔑视的气呢?
三
“老班长!”
杨老爹刚站起来,还没走两步,就听到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来。这句“老班长”如天籁之音,一时间震惊了杨老爹的心。
杨老爹抬起头来,就见前面站着一个身穿军装的魁梧的身影,白发苍苍,一看便知是一个老军人。但是那人明显要比他健朗得多。
只见老军人同样爽朗地笑着,同时热情地迎向杨老爹,然后说:“我的老班长,我的老班长啊!”说着说着,却是兀自黯然神伤起来。
旁人也忽然间添加了关注的目光,齐刷刷地向老军人探去,同时,也齐刷刷地向杨老爹——这个其貌不扬的乡下老头投去疑虑的目光。在这个小县城的集市里,到底不少人都知道,这个老军人就是堂堂县工商局局长的父亲。于是,杨老爹的旁边又渐渐多了一群围观者。
“你——认错人了。”杨老爹凝视了一番老军人,忽然转过身子,看得出他十分不想见到眼前的这个健朗的老军人,他匆匆地提起那篮没有卖出的鸡蛋,准备离去。
“不,我的老班长,老战友!”老军人肯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他虽然一把年纪了,却用铿锵有力的语气说道“想当年,金戈铁马啊,你一人冒着敌人的战火,用一条胳膊的代价炸毁了敌军的主火力点,才使得我军大获全胜啊。老班长”
“别说了。”杨老爹忽然痛苦地打断了老军人的话,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又同样痛苦地挥了挥手,表示往事不堪回首。
“我不说。可总要有人知道啊,我们的英雄,”老军人许是有点激动,竟然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着这里形形色色的人们,然后摇了摇头,继而说道“可总要有人知道啊,老班长啊,你的境况怎会如此——”
“兄台,”杨老爹再一次打断了老军人的话,这一次却显得十分果断决绝“我说你认错了人啊,我就是个卖鸡蛋的,什么金戈铁马,什么英雄,你说的啥我一点不知道!”
“你知道的,一定知道的。”
这时,围观的人们忽然骚动起来。那个贵妇忽然转而走向杨老爹,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二十的钞票,然后说:“老爹,我买您的鸡蛋,要二十块钱的。”接着,旁边的人也一五一十地掏出钱来,争相地要买杨老爹的土鸡蛋,市场里一下子十分的热闹起来。
“是啊,我要十块的。”
“我要五块的。”
“给我来两斤。”
“我也要两斤。”
“我看这鸡蛋挺好。”
“”现在,好像杨老爹的一篮鸡蛋不仅仅是一百个了。
杨老爹看了看篮子里的鸡蛋,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人们,心里百感交集。这只不过是一篮鸡蛋,怎么就有这么多的曲折呢?
杨老爹思量了一番,突然说道:“谢谢大家,我的这篮鸡蛋现在不卖了。”此话一出,足足让七嘴八舌的人们呆了半晌。
“老班长,你——”
杨老爹没有去理会老军人,也没等人们来买他的土鸡蛋,他就走了,提着那篮白花花的银子一般的鸡蛋。
杨老爹在农贸市场的摊主和行人的奇怪和惊讶的表情里,在喇叭女人发紫的面容里,在老军人满目的苍凉中,他艰难地挤过人群,出了农贸市场,然后一个苍老而落寞的背影便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在夕阳的晚霞里,显得无比的悲凉。
杨老爹走了,老军人却还愣在那里。他或许想象不出杨老爹的境遇,但望着杨老爹手里的那一篮没有卖出的鸡蛋,却不由得老泪纵横。
存孝2010年4月23日于黄果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