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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寨,关中北部黄土塬上的一个村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曾经在那里下乡插队劳动。两年多的时间里,寨子里的风土人情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寨子很小,单独地座落在黄河边的一个高崖上。
从四周围残缺不全的土寨墙看,建寨的年代已经久远。翻过寨前的大沟,顺一条小路走上去,就看到了寨子的大门。寨门洞圆圆的犹如破砖窑,寨门上长满了乱乱的草,象“西部影视城”里的古寨门。从寨门进去,就到了寨子里。
寨子里的房子都是“四合院”建筑风格和十几里以外的“中华古民居的瑰宝———党家村”一样,党家村的规模大,刘家寨子小一些。寨子里几座大宅院已经破旧,透射出昔日地主和商人富裕生活的影子。大户黑漆的大门,两侧门墩上蹲有两只石狮。门上方横额雕有“书香第”字。进入院内,迎面有照壁墙,雕有“龙凤呈祥”图案。门房、厅房和东、西厢房顶的屋脊上,两端雕有鸟或兽。大户宅院后边有马房。房屋是用大砖砌的,屋顶高,砖墙厚,住在里边冬暖夏凉。这儿方圆百十里村寨的房子,当地人自豪地称之为“小北京”意指它的民居建筑风格和北京的四合院一样美。
寨子里分有两条巷,巷道不宽。道路用石板或青转铺成,下雨时走路脚下不滑。沿巷道走去,房子外墙上镶有一些铁环。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节目有一期介绍过,主持人提问观众:墙上的铁环是干什么用的?我知道铁环是旧时代用来栓马的,因为寨子里放羊的老汉赖娃叔给我讲过。赖娃叔还送我一个古币,刀型的钱币外表已经发绿,变旧,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古铜钱。可惜后来我把它送朋友了。
解放前或更早些时,寨子里大部分人读书或经商。汉太史司马迁的墓座落在二十公里以外的南塬上。当地有个说法:“下了司马坡,秀才比驴多”形容了旧时人们热衷考取功名的世相。寨子里明清时期也曾经出过几名秀才、举人。读书人又经商后造就了很多儒商,那时的人们在丰衣足食之外就有了浓郁的文化气息。
我在那里劳动时,寨子里的农民生活比较艰辛。寨子自然条件不好,翻沟到塬上,庄稼地虽然平坦,全都是旱地。遇天旱时,粮食产量低,农民管旱地叫“望天收”后来农业兴修水利,寨子的人在黄河岸边建起了机灌站,把黄河水引上了塬,变旱塬为水浇地,粮食产量翻了一番。生产队里每个劳动日值由七分钱变为三角钱,农民的温饱问题慢慢得到解决。人们日出而做,日落而归,过着安静、平和的日子。生活虽然清苦,但民风淳朴,邻里和睦相处,相安无事。
寨里人们平时吃饭,以玉米面、红薯为多,很少吃菜。饭时端上一老碗玉米面红薯饭,手里拿块玉米面饼,再有就是“辣子和盐一盘菜”蹲在自家门墩上吃起来。谁要拿出一个白面馍吃,那是招惹邻居羡慕的事情。家里来了客人,递给客人最好的烟是“羊群”牌,当时卖七分钱一盒,主人抽的是自己用手卷的旱烟丝。寨子里谁家遇上“红白喜事”人们“随礼”份钱一般是五角钱。主人在自家院子里支上大锅,烧上一锅漂着红红辣油的羊肉汤,压上乔面合络招待来客。来者不管男女老少,每人都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合络。过年时,寨子里家家都要蒸花花馍“花、鸟、鱼、虫”样样都有,好看又好吃。走亲戚的客人来了,招待的方式是吃馄饨。年前几天里,家家都要包上几锅盖的馄饨,上笼蒸好以后保存起来。年上亲戚、朋友来了,把馄饨用笊篱在热水锅里罩一下,盛到碗里就可以吃了。一人一碗,不够时再用热水罩。无论来多少客人,需要多少碗罩多少碗。馄饨简单好吃,热热乎乎,有干有汤,连吃带喝,客人吃的满意,主人也不麻烦。多少年以后,我还在想,这种简单而热情的待客风俗,也许是当时的生活条件决定的吧。
寨墙外是几条又大又深的沟,沟里没有庄稼地,只有生产队一个小菜园,还有一大片枣树林。红枣收获的季节里,家家户户都会在院里院外凉晒红枣,寨子里就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收获季节里,邻居的大婶、大嫂端来一碗碗的大红枣让我们尝鲜,让我们感受到了亲人般的温暖。我们这些初次远离父母的年轻人,生活上没有自理能力。乡亲们虽然缺吃少穿,生活艰难,却给予了我们尽可能多的关心爱护。生产队安排我们住在寨子里最好的大宅院里,有婶婶为我们做饭。干农活时总有几个老农带着我们一起干,手把手的教我们翻地、下种,施肥,还教我们学会了赶毛驴车。秋收和夏收是农村最忙的时候,我们都会争先恐后的抢着重活、累活干。虽然劳动很累很辛苦,但是我们心里边很高兴。因为我们懂得,我们也有一双手,自己不能吃闲饭。
我住的大宅院主家五口人,房东王大叔在公司拖拉机站工作,隔几天回家一趟。由于家里有一个挣“公家钱”的,全家日子过的还可以。大婶叫英莲,是寨子里的妇女主任,在家务农,操持家务。英莲婶有一儿一女,都已经长大。英莲婶精明、能干、善良,她平时象母亲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关心和爱护着我们这些年轻人。
院子的后边有个花园,那里栽有杏树、枣树、桃树、柿子树、石榴树、花椒树。开花的季节,园子里姹紫嫣红;收获的季节,各种果实丰硕累累。
闲遐时光,我喜欢在花园里吹笛子,常吹的是当时的流行乐曲扬鞭催马运粮忙。竹笛声声,清脆悠扬,传的很远。
英莲婶的姑娘玉比我小几岁,长得像“林黛玉”眉清目秀,身材苗条,性格温柔。每次我的笛声响了,玉会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到离我不远的地方看。她不爱说话,冲我嫣然一笑,坐在石榴树旁的石头上听。我吹很长时间,她一直坐那里,双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后来,英莲婶托邻居大娘给我提亲,说想把玉介绍给我做对象。我听了以后不好意思,说自己年龄小,还不想找对象。从那以后,我在花园吹笛子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看到过玉。在院子里碰见她,玉也是简单打声招呼,红着脸匆匆走过。我希望玉能到花园里听我吹竹笛,虽然我也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玉再也没有到花园里来过一次。月光下,我一个人在那里吹起笛子,想起了远方的父母,想起了昔日的同学,泪如涌泉。小小的笛声听起来也很凄怆。
从寨子东边的崖边走下去,就是宽宽的黄河。河面在这里有十几里宽,混浊的黄河水静静地流向远方。
我和伙伴们有时一起站在崖畔上,对着黄河大声地呼喊:“黄河啊,我喜欢你!———”
夏日里,生产队派人去黄河滩地收豆子,我和伙伴们心想能去黄河里游泳,很是高兴。
黄河的岸边停有一条大船,收豆子要坐船到河道中心岛上去。那里有生产队一片滩地,种着百十亩豆子。我随着人群爬上了船。
船工大老李是个壮汉,黑悠悠的脸上布满了邹纹。他蹲在船头上,嘴里叼着旱烟袋,从绣着荷花的烟包里抓出一小捏烟丝,摁在烟锅里,划上着火柴“吱溜吱溜”地抽烟。他好象有永远抽不完的烟。
快要开船了,大船上已经坐满了去收豆子的男女老少。
大老李喊了声:“妇女都坐好了,不要动。男的给我下河,拉纤!”
一帮小伙子脱了鞋,跳下船,挽起了裤腿,拉起了一根长长的纤绳。
大老李喊起了号子:“拉起来了啊———”众人一起用力,大船随着我们的脚步,一步一步地向河流的上游缓行。光脚踩在沙滩上,开始还满舒服的。太阳照到头顶上,黄河滩里一点风都没有,脚下踩的黄泥巴已经发热。我们沿着岸边拉了一里多地,大家已是大汗淋淋,气喘嘘嘘。坐满妇女、小孩的大船被拉到了上游一个水深的地方,可以向下游放船了。
大老李把我们叫上了船,喊了一声:“开船了———!”
只见他来回不停的摇着撸把,掌握着大船的方向。大船稳稳当当地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下游的河滩地漂去。
大船渐渐靠近了河中心的滩地,我们跳上了岸,来到生产队的豆子地。
妇女们在前边割,一会儿工夫,放倒了一大片豆竿。男人们在后边捆,装上架子车,拉到河岸去装上船。
干累了,休息一会儿。男人们抽抽烟,开开玩笑。媳妇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的坐在了豆子杆上,有的纳鞋垫子,有的织着什么,说一说张家长呀李家短。
黄河滩的豆子地很大,却没有任何的遮拦。男人们想方便不管那么多,走不了多远就三七二十一了。可是媳妇们找不到好地方,只能顺着漆盖深的豆子地朝前边跑上一段,在豆子地里蹲下就行了。男人们喜欢起哄,鼓起肚子朝前边的小媳妇喊:“还能瞅着啊!———”小媳妇一听,提起裤子向前跑上一段。刚蹲下,男人又喊:“还能瞅着!———”小媳妇骂了一句,提着裤子又向前继续跑去。这边,男人们哈哈大笑;那边,媳妇堆里传来骂声不断:“缺德鬼!过河时咋没有把外狗东西给掀下去!”
“干活了!干活了!”队长喊了一嗓子,人们站起来又开始了收获的忙碌。
我和几个小伙子趁队长没有注意,溜到了河边,跳进了水里游泳。黄河水诨的看不见底,水流不急,水里有很多旋涡。在浅水里游了一会儿,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泥猴。
太阳偏西了,收工上船了。我们悄悄回到了豆子地里和大家混在一起干活。队长好象已经发现我们去游泳了,好在他只是冲我们“嘿嘿”地一笑,没有骂我们什么。
我们爬上装满了豆子的大船,天快黑的时候,一船人返回了寨子。
转眼三十年过去了。
这些年,为了工作和生活,我天南海北的四处奔波,一直也没有再去过刘家寨。
我多么想再回刘家寨去看看。看看那里古老的民宅、满沟的枣树,还有广阔的黄河滩。看看赖娃叔、大老李、英莲婶以及众乡亲,还有玉姑娘。我想,玉姑娘现在可能已经快有孙子当奶奶了吧。
会去的,我一定会再去!去看看我那魂牵梦绕的古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