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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飞机，搭乘巴士，树影斑驳的乡间小口上，云涛倚着摩托在等我。我家已迁走多年，这次回来，因为云涛终于要结婚。
次日清晨，云涛敲我的门。他说，我想，还是告诉她吧，你一同去！
正值春末夏初，远山流翠，近水凝碧，簇簇野花似火如霞，忽听对面山上松涛阵阵，烟雪的墓碑现于眼前。山坡青草漫浸，唯有烟雪的坟上整齐干净。云涛沉默无语，俯身拔去几要新生的小草，久久地静立在烟雪面前。
回来路上，天空忽然阴暗，继而下起小雨，四月的天瞬息万变。云涛说，好听见了我的话了。我说，烟雪在天上你祝福，她深知，你最爱这微雨中的山间。
童年时，烟雪与云涛青梅竹马，我与烟雪形影不离。烟雪的父母，曾是极恩爱的一对，父亲对烟雪，用极了父亲对女儿的宠爱。后来，父亲得知，烟雪母亲嫁他之前，是有夫家的，除了这件事的隐瞒，烟雪也并非他的女儿。这可算作当时的奇耻大辱，一度终日沉醉之后，他开妈殴打妻子，也不饶恕烟雪。有谁试过，由父亲的掌上明珠，骤降为灰尘瓦砾，他才会了解烟雪感情的落差。烟雪母亲，渐渐习惯了挨打，她为自己编造了另一个世界，并且坚信她的家庭是无尚的幸福，她常常形容其中的美满给旁人听。烟雪却不能如此，她不能认命，但也无力抗争，我为她落泪却对她的处境无能为力。只有去涛，常挣脱家人的拦阻，跑到隔壁去救她。
我和云涛升到中学，烟雪的孤独又新增。一个冬日，她离家出走。云涛和我寻着地址，去到遥远的j市，在烟气刺鼻的小屋里，找到了她，她正和一群人喝酒。我们的出现，她有些难堪。云涛拖她到外面，凉风吹过，她吐了云涛满身。去涛脱下手套，擦去她嘴角残留，给她自己的围巾。当时，j市在下雪，密密匝匝的雪片，穿透昏黄的灯光，遮覆了那条长巷。我和烟雪抱在一起哭了很久，云涛说，我们回家吧，烟雪，我来保护你。
云涛回家后就退学了，他要保护烟雪，他说过，18岁一到，就把烟雪接过门。那年我们14岁，望去18岁，像朝雾中的原野，遥不可及。
我要去市里读高中了，我不愿走，但没可能留下。整夜，烟雪和我都不肯睡，拉着手，始终没有放开。次日，他们两人送我去车站，隔着车窗，我看见去涛那瘦瘦的肩，黝黑的脸；烟雪那黑漆漆的大眼睛，小小的苍白的脸。
第一次放假回家，烟雪不肯见我，云涛说她吊着手臂，脸了包着纱布。乡下那时茅草屋居多，在秋日风起之前，家家都要修葺屋顶。烟云就是在屋顶整理屋檐时，不慎摔下。我不解，为何烟云要做这样危险的工作，但忆起烟云一惯的处境，心痛欲碎。自烟云从j市回来以后，我们都不再提及那次相见，烟去总是刻意保持微笑，无论对我还是云涛。我等在她的窗前，终究还是不能相见。将近深秋，她窗前的梧桐正在泛黄，我拾了一片叶子，隔窗交给她。
寒假回家，烟云蓄了长发，美丽得让人惊讶。看到她笑和灿烂，我管不住自己泪如雨下。
父亲酒后，又打了烟云，用手指粗细的木棍。不顾她的反对，我跑去看她，她正翻看过去的日记和信。我开学走了，她没有送我，一路上，飞雪蒙蒙，天地一色，前人的脚印即该被飞雪掩没。烟雪，烟是随风消散，雪是见暖即融，不知为何想起这样的话，我觉得没有哪一次离家会如此难过。
我再回家，春天已过了大半，路边的河面正在解冻，北方的天空下，生机正在萌发。
云涛说，我们都留不住她，我们都不配再留她。我立在墓前，只是黯然，难言的痛楚刺穿了我的心，无法释怀的自责，让我放弃忏悔。
我去他家，他父亲正在喝酒，张着通红的双眼，和我客气的寒暄，他也不再是当初的硬朗男人，我说只想看看烟雪的房间。她母亲和我一同去，站在门边，张望着我。落日沉在天际，斜阳夹带树景，跌落在窗上。空空室内，存留的唯有一张照片，她笑得灿烂。突然她母亲走到我身边，颤抖着双手，去摘相片，她嘴里喃喃着，都是烟去上时候的事，或许她的记忆，只留在烟云10岁以前，存活在那些幸福的日子。我不能再留。走出院门时，或许是幻觉，我听在烟云母亲悲声大作，或许这是真实的，但是烟云听不见，这乍暖还寒的季节听不见，这哭声与这暮色将到的傍晚无关，与云涛和我无关。
云涛的婚礼很热闹，亲戚们都向他父亲道贺，终于等到小儿子成婚。云涛和我喝了多少杯我记不清了，新娘捧着托盘，上面放满酒杯，新娘知道我是云涛从小的朋友，也与我干了一杯。看得出来，她对我有点敌意，以为我是一个过去式的情敌。她不会想到，云涛敬的人不是我，我们只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我走时，云涛和新娘一同送我。云涛问我，新娘如何？我说很好，像我希望的一样好！云涛笑，新娘笑，我也笑。我说，这条路，读书时不知走了多少次，来来回回的，每次都有人送。春天时，总不愿意在五月里走过这里，因为此时正值花落，花落处，春也就尽了，遗憾也就来了。现在，经过了一些事，反倒看法不同了，花开花落，莫太看重了，春天过去了，还有夏，还有秋，花落尽了，总还有别的，比如这树。眼前的身边的，才最好，若难舍这眼前的绚烂，只需在心里记念，这满眼春色，也就没白来一场。
新娘以为这是我工作习惯，常常发表议论，她微笑着，理解我的认真。云涛正握着妻子的手，紧紧的握着。我想记念不会消失，而幸福，也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