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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来说,从来是没有乡愁之思的,因为祖先世居之地据我现在所在之地可以算做一处。想想祖先是那么不爱迁徙的人群,真感到懊丧。从小填履历表时很羡慕别的同学填的祖籍是天南海北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虽然大多数人都未真正去过那个地方,那个地方也可能永远是履历表上的一个地名。可即使是想着,也能感到一种神秘的辽远的味道,这让我欣羡不已。
这个离我如此近的家乡真让我尴尬,而古人的浩如烟海的思乡诗词无一不是向着遥远的故乡而发,更让我心生恨意,为我的执拗的乡土观念如此之重的祖先而生恨意。不过据说山西是自古以来迁徙人数最少的省份之一,是人的乡土观念重,或者是究竟没逼到背井离家的那个地步不得而知,总之,我是有个离我很近的不过二十公里之遥的故乡。
我儿时就是在那里度过的,说起来,在农村的乐趣要比当时城市长大的孩子多的多,也曾令我骄傲过,当然比现在的孩子更是,看着四岁的女儿每日以动画片,电脑,玩具为伴,再忆起我的童年生活简直快乐似天堂。
四季各有各的乐趣,最喜欢的是冬天。冬日自然是雪,好像记忆里全是漫天的雪花,我们用劈开的长竹竿,一面是空的半园,把雪结实的塞到下端,手执上端,用脚一踢,雪即飞出,满院孩子各执竹竿,雪花漫天,人影飞奔,笑声四起,其乐融融。还有一项是滑冰,村中的小河结了冰,坐在自制的雪橇上,手执两根铁棍,像划船一样前行,滑到快处,真有飞的感觉。一次滑到冰化开处,掉到了水里,棉袄棉裤尽湿,没有换的,只有坐在炕上围着被子等着棉袄烤干,衣服烤在炉边,冒着热气,心里的急也似乎冒着气,催促着,快干,快干。好能赶快回到雪橇的队伍里,去享受那飞一般的乐趣。
说到炉子,真是冬日里的一大温馨,炉子给室内带来温暖自是不用提,单是炉子上总有烤着的食物就让人垂涎,有时是红薯,土豆,偶尔是桔子,每个桔子都被一圈淡淡的橘红光笼罩着,尤其是在黄昏的没有点灯的室内,那种红分外眼明。枣也经常有,不过那个红没有桔子的亮,也许是错觉,因为枣常见而桔子不常有。有水果糖时,我们也会把糖烤到炉上,软软的化成了糖稀,用细筷子挑起,亮亮的银丝长长的,吃到嘴里也没有什么特别,不过是换了吃法,也能带来一种乐趣。炉子上永远烧着一壶水,咕嘟的水泡叽喳着欢快的掀开壶盖,室内永远氤氲着上升的水蒸汽,还有红薯什么的香味迷漫其中,大人们喜欢围炉夜话,一壶茶有时是一壶酒,孩童时的我喜欢听老人们讲话,他们的谈话里有个我不知道的世界。
冬天还有一项最最重要的活动,就是过年了。年前的一番忙碌与孩子们无关,等到爷爷把旺火在院子里垒好了,于是就有了斑驳的火苗和零星的鞭炮声,孩子们把成串的小鞭炮拆下来,一个个的掷进火里,立时一声脆响,似乎比成串的鞭炮放起来更让他们快乐。除夕夜,现在也许无法想象没有电视里的春节晚会如何度过。我记得是晚饭后,大人们玩牌,通常是麻将,奶奶妈妈辈玩扑克,一圈人围坐在炕上。我们孩子们跳着看着吃着,大点的堂兄们也学着玩牌,不赌钱,谁输了喝水或吃瓜子花生,有一年有了香槟,谁输了喝这个,没想到一个堂兄竟然喝醉,在这之后知道香槟也会喝醉。我和堂姐们在一旁观看助威。等到夜已阑珊有了困意时却被震耳的鞭炮声惊醒,家里所有的男性成员都在院子里一起放鞭炮,我们则是趴在玻璃窗前看,鼻子触到玻璃上凉凉的,感觉自己像小狗。鞭炮放完,父辈们接着方城战,奶奶妈妈辈则催促着孩子们快睡,我们打着哈欠舍不得睡去,堂兄们根本不睡,躲到窑洞里接着玩,实在无聊我和堂姐们也就睡去了,记忆里好像没有守岁成功过。堂兄们或许是整夜未睡,大年初一的早上总是看到他们横七竖八的倒在炕上酣睡着,外面的震耳鞭炮声也震不醒他们。
后来虽然回到了父母身边上学,可离着故乡太近,寒暑假不说,就连平时的星期天都可以随时来去,父亲是个孝子,父亲本来可以复员到其他地方,可就为了离爷爷奶奶近点好照顾,所以到了离家很近的工厂工作,父亲的思想可能是家族遗传,这个家族里的人世代都不肯离开故土,只有一个例外,爷爷的胞弟,在解放前只有十九岁时去了台湾,一走就是41年,第一次返乡时已经到了1989年,他在自传中写到,如果知道一走就走这么久,他一定不会离开。思乡,成了比任何一种思念都强烈都难以忍受的滋味,故乡最遥远却成了最亲近之地。也许思乡之情和距离成正比,越远越是情重。我始终未离开,自然感觉不到思乡之情。
后来祖父母相继离世,父亲也英年早逝,老家的至亲几乎都已搬离,堂兄姐们也都离开。故乡虽然地理上仍在那里,可成了我的足迹罕至之处,没有可牵挂的,自然也就不去了。故乡渐至模糊,终于也成了履历表上的一个符号。
忽然的乡愁袭来竟是没有预料的,是一个早晨。一进办公室就看到办公桌上一个空纸箱子,是退休的老主任在收拾东西,箱子倒是平淡无奇,直至坐下来才无意中看到箱子上的黑色字迹,是一个原来放苹果的箱子,包装上写着出产苹果之地,那是家乡的名字,好久不逢,竟然眼生的很。只看了一眼,心中既有难言的滋味,一个上午过去了,仍不能释然。沉淀在心里的杂乱的记忆突然的涌出竟然是无力阻挡。接下来的几天仍是如此,近在咫尺的又被我的心推出好远的故乡从那个纸箱子里跳了出来,一直催促着我的双脚又踏上那片土地,一颗心才真正的落下。
几年未归,村子的模样倒是没有大变。及至打开了老院子的大门才是一惊。院子里一片萧瑟,杂草丛生,通向窑洞的台阶几乎都被草遮盖,三间正房还在那里,外观虽然未变可忽然衰老了很多,像一个走到岁月尽头的老人。推开正房的门,里面的一切都被尘土封着,炉子,炕,墙上的旧照片都在原位,可触目皆是荒凉。窗台上竟然还有一本杨家将,爷爷喜欢看的书,也许在最后的日子里曾捧在手里。最是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可怕,它们仿佛带走了我的岁月,在这里生活过的岁月,那些忽然历历在目的往昔岁月从眼前滑过。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坐在炉边,听着老人们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堂兄姐们在屋子里绕着圈子追着,扬起一室的尘土耳畔响起奶奶的训斥声。然而仍是打闹着,因为奶奶是天底下最最慈爱的奶奶,她是见了孙子孙女就如同化开了的糖一般的甜蜜。也因为有了这样慈祥的人这里才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奶奶爱坐的太师椅还在八仙桌旁,爷爷奶奶分坐两边,是每年的大年初一,正式的坐在那里,接受我们这一群孩子的祝福。奶奶的脸笑开了像是一朵盛开的菊花,每个皱纹都开成了花瓣。现在奶奶爷爷的遗像就摆在八仙桌上,仍是笑着看着我们,一如往日的慈爱,并不责备走了这么久才回来的孙女。
院子里除了三间正房,既是窑洞。窑洞后来不住人,都是放着东西。几个大点的堂兄酷爱读书,他们买来的书看完了就放到窑洞里,这里成了我的宝藏。也是从这里我看了大量的课外书,上学后回来过的每个寒暑假几乎都是这些书陪我度过,记得一个堂兄最爱买连环画册,也是从这些书上我喜欢上了画画,而描摹其中我喜欢的插图也成了我一个重要的业余爱好,直到现在我仍喜欢仕女图,顺手一涂,也能勾勒一个古代美女。还有一个堂兄喜欢飞碟,即不明飞行物,于是飞碟探索这本杂志几乎期期不落。我也随之喜欢上了这个神秘的宇宙,沉迷过好一阵。还有整套的红楼梦,聊斋志异,三国演义,水浒的小人书,我最喜欢的是红楼梦,在没读过小说前,就是这套小人书给了我最初的印象。还有评书可说是最多的,爷爷喜欢看,有时自己买,更多的时候是堂姐们孝敬的,我和爷爷抢着看,爷爷有不认识的字能不耻下问,向我这个最小的孙女请教,而我也乐的做一次老师,不厌其烦的教给爷爷。最喜欢的是水浒后传,不知为什么喜欢,其实是不很出名的一部书,当时几乎是爱不释手。关于书的记忆就都藏在这个窑洞里,进去一看更是吓了一跳,书还在,只是全散落在地上,一片狼藉,是来过小偷了还是有老鼠,书的边角上有被啃的印记,啊,是老鼠。想起自己当年躲在这里看书还不是像一只爱啃书的老鼠,这爱啃书的毛病到现在也未改,看来是要伴随一生了。
临走时,已经是暮色苍茫了,不知觉的度过一个下午,好像走过了很远的路一般。故乡,我现在知道什么是故乡了,我要感谢故乡离我如此之近,要比那些只存在于履历表上的一个陌生之地要亲切的多,这里有你的珍存的记忆,再多的时光都带不走的记忆。这些记忆依托在哪里,你的故乡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