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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昕儿的离开黯然神伤,祖父是她每次回来的重要原因,也是唯一牵系她的亲情之线,这次线断了。因此我坚持要去火车站送她。她离开的十几年间几乎年年回来,每次的走我都未送过。这次坚持要送她也有些意外“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干吗送?”真是敏锐,她的一语道破倒让我无法说是还是否,不过还是答应去送她。到了车上帮她把行李放好,俩人站在车下说话,晚风袭来,是阴历十一月底的风,却不是那种刺骨的冷,都朝着不远处挂着的一个时钟看,离开车还有十五分钟,还有十分钟,时间一步步迫近着,焦急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知我是木讷的人尤其是这种时候,她也只是淡淡的说着不相干的话,站台上几乎没有什么送别的人,可能是晚车的缘故。我一低头感觉泪要下来了,只是催着她回车厢外面冷,她微微一笑也就回了车厢。
隔了一天,接到了她从长沙来的电话“回来了,想起来在太原的这几天好像做了个梦”让我想起了祖母去世的时候,回老家一直到下葬乱了好多天,一切结束后回到了自己家,除去了宽大孝服的身体忽然轻松了下来,眼前的人和事都没有变化,太阳依然亮的刺目,祖母怎么会已经离开呢?不过是场梦吧。祖母应该还是在那里好好的生活着吧,这种幻觉维持了好长时间。
昕儿祖父的去世本来应该在意料之中,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随时都可能离去,祖父下葬后的一天我去看她,她独自住在祖父留下的空房子里,桌子上乱摊着毛笔,纸,临帖,墨汁。那是前一天我陪她去买的,明知不可能静下心来写字,她还是买了来。我问她“写了吗?”她摇头,扬起手腕解释手疼所以没写。啊?惊见她的手腕缠着纱布绷带,怎么了?她不语只是让我帮她换药,已经去医院缝了针,密密的针脚牵拉着细腻温热的肌肤,不忍卒看。我尽量平静的给她换着药,偷望着她的脸,只有憔悴的颜色,并没有绝望。也许她只是想让自己痛楚,心的痛楚到了无法忍耐的时候,只是用这种真切的痛楚才能解脱。
我避免望向她那只受伤的手,她的悲伤忽然浸染了整个空间,她给我看她的日记,是我来之前写的,此次回来是为祖父的突然去世仓促而归,在长沙乘出租车赶去车站时忽然车前飘过了一枚给亡人烧化的纸币,这一意象让她有了不祥之感。父亲在电话里只是说病重。她感觉祖父已经离她而去了。祖母去世多年,儿时父母即离异的她随祖父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她去长沙工作才离开,她走之前父亲已再婚,父亲工作忙,祖父的生活起居多由继母照料,她是感恩的人,也因此每次回来都和继母相处甚好,对同父异母的小妹妹更是关爱有加。祖父和父亲的家只隔着一个小区,然而此次祖父的去世是很突然的,早晨继母送饭时发现已经去世多时,死因可能是心脏方面的疾病或是别的什么疾病然而已经不得知了。祖父死的如此凄凉,对她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字里行间皆是悲哀,我才真切的感到祖父的存在对她的意义,这是世间唯一的可依赖的温情。已过而立之年的她仍未成家,一个人漂在异乡。累了倦了时就像一只鸟儿飞回来小憩,然后才有勇气继续在异乡漂泊。
对于她的单身生活祖父未有异议,只有一次对她说,孤人难活。这四个字比任何劝说她的话都让她震动,在每个忽感孤独的时刻这四个字都如此清晰的映照出来。虽然初衷未改,可她知道这四个字将会伴己一生,她要用自己的一生来理解这四个字,虽然注定是悲剧的一生,我也要尽力演好。日记的末尾忽然有了力量,也让我一颗悬着的心安然落下。
回长沙的行期已定,我临时换了班决定好好陪她一天,两人徜徉在新建的省博物馆里,开始只是默默的边走边看,偶尔交谈几句,空气里仍有排解不开的郁闷,到了瓷器展厅,空气陡然一变,这里的每件瓷器都散发着本身颜色的温煦的光,这光足以让人浮躁的杂乱的的心为之平静,我们不约而同驻足在一件葫芦状的瓷瓶前,豆绿色的彩釉,周身都散发着宁静和慈爱。明如镜,清如水,这句形容瓷器的句子曾被张爱玲用于形容秋天,原句大概是,在这明如镜,清如水的秋天我怎能不快乐?我轻轻的念出此句,她宛尔。是啊,怎能不快乐?
而到了佛像展厅,发现了令我们喜爱的一尊佛像,阿难尊者,通体散发着柔和圆润的光芒,而最吸引人的是他的面部表情,双目低垂,线条柔和到无可比拟,如开着的一朵清莲,洁净到无尘。我们浏览了整个展厅又驻足回来,怎么都看不够,真如一朵不染的清净之莲。我走累了在展厅外的休息厅歇了一会儿,等我回到展厅找到她时,不出所料,她仍立在阿难尊者的面前,久久凝视着,似乎感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我站在她的后面,竟不觉我的到来,阿难,你真能度人度过苦海吗?她回过头,突然看到了似乎有泪光一闪,她自称是没有眼泪的人,痛苦至深,只是不流泪。这泪光一点,倒让我备感安慰。
算来这次离开已近半年,每次的电话里她的声音一如往日的温婉宁静,也有开心大笑时,说起她的老师,教法国文学的,个子形似侏儒,却才华出众,有一次,他的同乡来看他,竟和他体形相似,宛如双胞胎。她忽然恢复了女生的天真和顽皮,令我也开心起来。她在长沙十几年,一直盼着我能去,看她笔下的各处,她常乘夜车过湘江,岸上的灯火和水中的辉映,迤逦之极。然而再熟悉些她也还是有异乡的感觉。她最早去时住在一处叫望月湾的地方,后来因地势太低搬离。我却最熟悉那个地方,在她初离开的几年里,我们通信最密,每次写她的地址,这优美的居处每每让我向往,想象这里看到的月亮是不是特别妩媚。岳麓山距她居处不远,也许是有个岳麓书院的缘故。她为之痴迷,每日的爬山运动竟坚持了下来,她最爱黄昏时登山,也最爱日暮时分徜徉在岳麓书院前。还有她爱去的旧书市,在那里淘得了好多珍贵的书籍,尤以一部脂批本红楼梦最是让她欣喜若狂。有一个夜晚,她正在阳台上,忽然整个城市灯火俱灭,停电原是那里最普通的事。可她还是慌张的嗑嗑绊绊的摸索到室内找到蜡烛,直到点燃的那瞬间心里才恢复了平静。她喜欢点多多的蜡烛,室内每个角落都照亮。在那一刻,她忽然急切的盼着我去,可以陪她点蜡烛。也许我们可以不点蜡烛,在黑暗中对坐谈笑,我们都知道再多的蜡烛,再多的火苗跳动都代替不了人的气息。
我盼着去她那里,一起漫步在望月湖,最好是在能见到月亮的晚上。一起登岳麓山,在日暮时分徜徉在岳麓书院,遥想当年的盛景,据说朱子当年讲学时,仰慕来听课的学子多的都溢出了院外。一起去旧书市淘旧书,去火宫殿抽签,说那里的签很灵。一起去喂那只流浪猫,她每天必经的一条小巷,那只猫常守候在那里。更想看到的是,她终于有了心仪的爱人。在忽然灯火俱灭的夜晚,可以为她找蜡烛,然后为在风中伫立在阳台上的她围上披肩。那一刻,让她的心真的安定,不再有异乡人的漂泊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