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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很黑。
杭州到西安的高速高速公路上,一辆沾满尘土的客车在飞速跑着,我就躺在客车肮脏的卧铺上,盯着同样肮脏的车顶出着神。我是在想雪伊,那个等了我三年的姑娘。每次想起她甜美的笑容,我就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就靠着这个,我忍受住了工地上超强度的劳动,才没有像我的伙伴那样半途而废,他们是同我一起走出村子南下打工的,却因为受不了如此非人的劳作方式,纷纷回到黄土高原上去了。我没有走,我知道如果自己回去的话,就再没有机会迎娶雪伊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就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了。人活一世,也就是图个奔头,要是连希望都没有了,人还活个什么劲呢?
雪伊并不嫌我穷,这我心里是很清楚的。只是雪伊的父亲,坚持要我拿出三万块钱彩礼,否则休想提这桩婚事。我倒是也不恨他,我明白他也是为了女儿好,希望女儿可以嫁个家境殷实的夫家,好过个好日子。可我家里穷,父母老实巴交的,就靠着祖传下来的几亩薄地勉强度日,哪拿得出那么多钱啊!为此,雪伊也在家里闹过几次,可老头子就是不松口,还狠狠地打了雪伊一顿,叫她死了这条心。我知道这样下去自己根本没有希望让老头子回心转意,就下了狠心告别父母随着几个伙伴出门打工,赌气似的拼命干活,吃最差的饭菜,穿最破烂的衣服,省吃俭用的总算是积攒下来了四万块钱,这下老头子应该没什么话好说了吧!想到这,我不自觉地摸摸捆在腰间的钱:一共四百张,都是崭新的百元大钞,我仔仔细细地点过三遍,用从一件不再穿的外套上扯下来的布条包裹住,缝好,捆在腰间在肚脐眼下方,又打了两个死结,我这才放心。我当然知道用邮局汇款的话会更安全,可我心疼那四五十块钱,这可够我一个月的伙食费了。
车子突然停了下来,剧烈的惯性把车上的乘客猛颠了一下,众人纷纷骂起了娘,我的头也撞到了扶手上,不过我没说什么,我是个宽容的人,凡事总是先替着别人考虑。“肯定是有半路客拦车,人家做生意的也不容易的。”我一边揉着被撞疼了的脑袋一边想。
果然上来三个拎着两个旅行包的人。
平凡的衣着,平凡的相貌,可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三个人身上透着一股邪气,让人觉得不自在。我忍不住多看了这两个人几眼,不过也没瞅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每个人都是以假面示人的,外表实在也代表不了什么,就像去年我们的包工头,看上去那么斯文谦逊,不也被公安局因为强奸工友给抓了?于是我重新在铺子上躺下,盯着车顶继续想我的雪伊,我的梦想。那是一场风光的婚礼,美丽的新娘子,英俊的新郎,众人羡慕的眼光,父母开心的笑容
夜色更深了。
摇摇晃晃中,众人渐渐沉入了梦乡,车上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声伴随着掠过车顶的风声还在四周轻响着。我也渐渐的迷糊起来,沉重的眼皮不可抗拒地盖上了水汪汪的眼球。能够睡去是好的,可以暂时抛却烦恼,说不定还可以梦到现实生活中永不可能实现的奢华梦境,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是活在忧心忡忡的现实中,如果没有每天夜晚的疗伤,真不知道可以支撑多久。
只不过,并不是每一次的梦都是好的。
车子突然剧烈地停了下来,有些人被抛下铺子,摔得直喊疼,刚想张口骂娘,却又突然停住,像是被人生生地卡住了脖子,如同一只鸡被人捏住脖子的画面,挺好笑的,我抬出头去看,只见那三个人已经各自站好,一个拿着刀架在司机的脖子上,瑟瑟发抖的司机就像待宰的羔羊,满脸苍白。另外两个一个把守在车尾,一个拿着包从车头开始往车尾走,一边走,一边冷冷地说,动作快点把值钱的东西扔进来!奇怪的是,众人竟然纷纷自觉地按照他说的做了,把钱包,手机手表什么的都扔进了那个黑色的袋子里,好像那些原本就不是他们的财物,或者他们很有钱不在乎。有一个年轻人稍微表示了一下反抗,就被那人打了一拳,黑暗中我可以闻见血的味道,咸咸的带着腥味。车上的人更加的自觉了,纷纷按着指令做了。那人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突然感受到一丝宁静,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似乎走进了一个私家花园,大朵大朵的橘红色玫瑰开的正艳,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花丛间飞舞,有一个模糊的背影隐身在花丛中间,那是一个美艳的背影,那么的似曾相识。
我站了起来,一双冷冷的眼睛在离我三点五公分处泛着青光,就像村落的后山上,我和雪伊在那里幽会,做些小情人间都会做的事情,半夜里远处偶尔会升起几朵磷火,雪伊很害怕,我不怕,我用坚强的臂弯保护她,我想一生都保护她。
他说,把你的东西放进去。亦是冷冷的语气。
我没有回答,我的雪伊,你快乐吗?子影哥哥这就回来了。回来娶你了。我们快快乐乐地生活。
他说,把你的东西放进去。语气更加寒冷了透着些许不耐烦,像腊月天里的空气,你知道的,北方的冬天是寒冷的,只有雪伊,她会温暖我的灵魂。
他说,把你的东西放
我出手了。那是一只备受砂石磨砺的拳头,右拳,有无数细小的已经愈合的伤疤横七竖八地爬满黝黑的肌肤,我对这只拳头的力量很自信,我曾经用它征服过不肯付给我们工钱的工头。果然,拳头接触到肋骨,有轻微的咔嚓声在黑夜里响起,紧接着是一声惨叫,小时候,从我脚下飞出去的那条黑狗也是这样叫的。谁欺负我的雪伊,我都不会对他留情,即使是一条狗,也不会。
另外两个人的脸上爬满了惊愕,他们是不明白吧?会有人反抗。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说过,谁欺负我的雪伊,我都不会对他留情,即使是一条狗,也不会。我又一次摸摸腰间,硬邦邦的还在,那是我和雪伊的未来,只要他仍旧硬邦邦的,未来就是真实的。
他们从惊愕中惊醒过来,他们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上上下下寻找,似乎从我脸上还可以窥出什么新的信息,我冷冷地站在原处,感觉到力量在身体内游走,它们是活蹦乱跳的精灵,正伺机寻找着缺口倾泻。
他们从两头向我聚拢过来,举着两把刀。一步,一步,又一步,他们走的很谨慎,每个角度都做好了防备。在他们眼中我是危险的;在雪伊眼中我是可爱的;在四周冷冷观看的乘客们眼中,我是怎样的?也许是值得怜悯的。
我依旧冷冷地站着,直到听到利刃刺破空气的撕裂声,就在那一刹那,我踢出了我的腿,矫健的右腿,上面青筋暴露,同样是黝黑的肌肤,有漂亮的肌肉线条隐现;与此同时,右拳再次呼啸而出,以相反的方向冲向前方。电光火石的一瞬,右脚扎实地触到了他的胸膛,并不强壮,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干巴巴的胸腔,反弹回来的作用力带领着右拳以更快的速度扑向前方,在另一人的喉结处,狠狠地吻了一口,就像家乡的小蜜蜂那样吻了一口。软骨挫裂的咔嚓声在黑暗中响起,伴随着声声的惨叫,像极了某首悲伤的歌。
以前在录像厅看过一部片子,片名忘记了,原本以为是一部好看金庸武侠片,没想到是一部充满了旁白的另类电影,这种类型的片子不是我们这样的打工仔可以享受的,我和工友们看得昏昏欲睡,总算是熬过了两个小时。不过,我倒是对其中的一句台词记忆犹新:以前我听人说,如果刀够快的话,血从伤口喷出来的时候,会像风声一样,很好听,当时只是觉得这句台词很有趣,很有感觉,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听到。
人生是不是很荒谬?
那是一柄普通的西瓜刀,夏天的杭州城角落里,我常常靠着西瓜解暑,摊子的老板用的就是这种刀,一刀剁下去,西瓜裂开,露出鲜红的瓜瓤,如血的汁液在肮脏的案板上弥漫开来,那是炎炎夏日里我和工友们仅有的快乐时光。我从没注意过,灯光下的西瓜刀刀锋竟能流转出淡蓝色的光,那是一种别样的美。凄冷,忧伤。
刀锋从斜下角刺出,在速度中体会着快感,带着尖声的呼啸冲向我的胸膛。以捕猎为生的叔叔和我说过,即使是已经倒地的野兽,也是危险的。可惜我没有记住他的忠告。地上的人眼中带着狞笑,他是在嘲笑我吧?这么不自量力。冰冷的刀刃擦过肋骨,发出嘎吱吱的声响,那是一种顿挫的声音,就像上学的时候,常常玩的游戏,拿着一块破碎的泡沫在教室的玻璃上摩擦,雪伊在噪声中捂住耳朵,一边喊,子影哥哥,子影哥哥,别擦了,别擦了于是我在阳光下哈哈的笑。那是多么快乐的日子啊。快乐的东西总是那么稀少,并且极易破碎。
一股热流从刀口涌出,那种声音,真的和风声一样,很好听。
我再一次看见四周的乘客,他们依旧冷冷地看着,没人说话,也没人出手,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每张脸上都是冷漠,间或有害怕的神情,我突然想起去年在杭州湾看到的海——浩淼无边的大海上,有几只白色的海鸥在飞翔,一会儿高飞,一会儿俯冲,有时候他们洁白的羽毛甚至沾到了浑浊的海水,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带着雪伊一起在那沙滩上行走,那该有多好啊!
我一直想着这样的大海,直到最后一丝光线也从我的眼中静静地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