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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我的本名叫做孝天，大约是因为早几百年前，我被遗落尘埃的时候，做了一回孝子。亘古之时，更有人称我为李孝廉。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关于功名科考的名字，虽然清贫，却遏不住我对它的喜爱。
人有三生三世，作为一条举世闻名的狗，其实也曾拥有柔情万种的时光流蜚，只是我懒得诉说。
我甚至懒得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是贪恋美酒与骨头，有时，会仰头看看遥远的月宫。有女子的魅影在桂枝下摇晃，在我看来，很平常。那个女子，或多或少跟我的主人有点渊源，但似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的主人，二郎神，是一个双目朝天的人，他的眼睛只望着向他挑衅的武将，从不看任何女子一眼。
我不一样，我很正常。喝酒吃肉，啃骨头，看美女。有时候，也想想以前，有模糊的倩影在眼底晃荡，我学会了伤感。
庙前的桐花翻飞，一如人间的娇俏模样。我对着主人的铜镜来回地照，来回的照，照来照去都是拉长的狗脸。当然，还有笔直的尾巴，受惊似的僵直。
“你真是奇怪的狗。”主人爬下神龛，伸了一个懒腰，从腰间抽出小刀来，立在镜前修饰他的下巴。我仰起头，打量整副铜镜，才意识到自己仅能占据这镜面的一角。
“去去，巡山去。”二郎神照例把一根铁链套在我的脖子上，装腔作势地吆喝着，大步地迈向普陀山。
“白痴，只有妖怪才巡山的。我又不是妖怪。”我十分不理解二郎神的行为，却也只得傻乎乎地跟着。
普陀山的山脊上又开满了桐花，白茫茫的一片，散发出奇怪的香味。我朝天打了一个喷嚏，看清了白云飘移之后的晴天。
九百年的浮浮沉沉又开始在记忆里跳动，我恣肆地记起一张浅笑的容颜，匆匆地流下了眼泪。二郎神从来不知道，他朝夕相对的，只一条比谁都多愁善感的狗。
002
在孝天之后，我叫李修缘，在李修缘之后，我才叫哮天。人世是非，全凭一张口。对人们来说，我可能是一段可笑的传说；而对我自己来说，我仅只是一段缀满追悔的回忆。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抬起头跟二郎神那么认真的对话“如果我不成仙，九天玄女应该是我尘世的妻。”我的话音刚落，我的主人就捂得肚子狂笑起来，竟不顾仪态地掉进了普陀山唯一的莲花池。
时间对一个神仙，抑或是一条狗，本就不算什么。但是对于一段尘缘来说，它，是痛苦的利刃。
越久，越伤。
当我还是孝天的时候，我在佛祖前许了一个愿。那时候的我一贫如洗，卖了房屋，葬了生父，就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了。
彼时，我无比虔诚的向佛祖祷告：“我，李孝天，希望用一世真诚换来无尽的荣华富贵。”
然而。我真的很不幸。
佛祖那天刚好放假，竟伙同二郎神，也就是我现在的主人出去游山玩水了。整个庙堂里，就站着位值班的老神仙，他头发已经全白，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但奇怪的是，他居然还没有聋，他听到了我的祷告。他说他叫月老。
“小伙子，我不能帮你，我想。”月老捻着胡须，在深刻的皱纹里填满同情。
“我想也是。”我转过了身，踽踽离去。没有人看到我那时的背影是怎样的孤单。
“不过，我可以送你一段姻缘。”他在我刚刚跨出门槛的瞬间，补了一句承诺。
“那东西有什么用？”我看见他枯黄的手指上蹦出两个一寸长的泥娃娃，忽然觉得的恐惧。他弯曲的中指在两个娃娃之间熟练的拨弄，瞬息之间拉出了一根红线。鲜红，而且耀眼。
“我连我自己都养不活，哪来的钱养女人。”我恼怒起来，向那根红线冲了过去。泥娃娃怦然堕地，消失不见了。
我跟月老都呆住了。
“是孽啊。”月老长叹一声，拂袖离去，那句话分明就是敷衍。
我追上去，渴望他能把一切说个清楚明白，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白色的大袖子。我只是隐隐地知晓，我的落迫，可能会连累那个不知名的女子，一生一世，或者更久。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是我第一次哭泣。倒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那个被我无缘无故残害了青春的女子。
媒婆陆续在上门，丝毫不理会我的住处只是一间夜可观星的草堂。女子画像，在我瞳孔里飘过。我的眼泪滴在白色的宣纸上，渲染开了女子玉颈上的朱砂痣。
一片殷红，渗进我凌乱的梦境。梦境里的我，锦衣华服，笑容明快；梦境里的我，携有绾着青丝的女子，步进桐花林的最深处。回首处，佳人独笑。
腊月，我用一根捡来的麻绳，把自己挂在了草堂前的桐树上，我听见我的脖子在寒风中脆响，看见草堂被风雪推翻。屋顶在雪地里滚了滚，形状变得狞狰。
我合上了眼，忽然感到有双冰冷的手，抱住了我的双脚，滚烫的液体浸湿了我破烂的鞋袜。
我没有想过呻吟，亦没有试过后悔，我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说：“我要的不是姻缘，而是一世的富贵。”
奈何桥上，我被鬼差押着，昂然地走过。忽然听到了身后的低吟：“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回头，看见一记殷红，跳入我的眼帘。纤细的女子，眼光婉转，却凄然。她的泪水在苍白的脸上蔓延，红痣渐长，成为一块猩红的伤疤。
我端起桥头罗列的汤碗，一碗，再一碗。为了忘却。
003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魂，无处话凄凉。
无处话凄凉。
004
佛祖：我欠你一个夙愿。
是的，一世的富贵。
佛祖：你祸害了一段良缘。
是的，伤情蜉撼，流水随萍。错过了，就是无缘。
佛祖：你可知，泥偶入地，便是百世痴缠。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弥补这段俗尘情爱。
百世？百世。
南柯梦醒，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娇巧的婢女递来温和的参汤。我伸了个懒腰，端起汤水，漱了漱口。
桌上的烫金名帖积累成了厚厚的一叠，我很少会想起来其中的哪一些，是我看过的。
在平山县，我们李家是望族。到了我这一代更是声望迭起，闻名四海，几笔丝绸生意与南方的漕运活计，撑起了我们李家光鲜的外表。通达九州，几乎无人不知李家的富贵，亦无人不知李氏兄弟的风流俊颜。
虽不说富可敌国，却也可以买下整个平山县的钱粮；虽不出文采出众，却也可以在这一隅之地傲称才子。我有时候会想，上天是不是前世欠了我，才会让我托生世家，傲视天下。
桐花的刺鼻的香味，又让我一阵阵心慌。心痛，开始了。每年五月，桐花开时，我的心跳就会变得细碎，时常晕倒，且毫无预兆。
桐花，在富贵人家并不算什么罕物，却有方术之士说过，这棵桐树插在李家的贵冢上，有如龙角。去桐树，即是拔龙角，是为不利。
只是流年中，我总是无端地认为，桐花是无常花，花败，世乱，人散。这样的心悸与不期的预感常常惹怒我的心情。
听说这棵桐树上曾吊死过人，不过，那是几百年前。听说吊死的，还不止一个，端地有一个女子，雪白的长颈上，有一颗猩红的痣，像是斩鬼者挥刀的记号。这样普通的传说，不知怎的，就流传了几百年。似乎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却让我的心如刀割。
桐，与铜谐音，意喻百世财富；然，桐，也与同锴音，是否诉说着生死与共？我总是茫然得窘迫。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总会看到一张不是很熟悉的脸，施施地掠过我的窗口，泰然自若的推开我紧闭的大门。他有一张俊美的脸，鲜明的双眼皮，棕黑里泛着金波的眼瞳。他眉若远山，印堂清新，涵盖五月的晴朗。他叫李修远，是我的兄长。
“修缘，又在发呆？”他语气亲切，对我来说，却很陌生。修远很小的时候就被附近的僧人相中，孤身去了佛寺，一晃十年。当他以十五岁的姿态出现在我的面前时，我突然感到了害怕。从此，我不时会做一些关于佛祖的梦。听一些比天书还难解的谒语。修远，仿佛是轮回中来度我的佛。
我摇头，只告诉他，我想出去走走。
005
我没有坐轿，也没有叫随从，只身一人，越过庭院里的桐树。修远就这样远远地跟着，亦步亦趋，显然是怕我晕倒在人群里。五月的烟花，在晴空中闪烁。
我青色的丝袍在斜阳里飞舞，拂动着路边茂盛的柳树，蔓枝华叶勾住了我的袖袍。嘶地一声，划破了。内裳长袖上的断肠花被勾得残缺不堪。
我叹息着，拉拉狼狈的裂痕。
“别动。”一只纤巧的手按住了我的左手，金线穿插在金色的阳光下。手指之间，就莲子的余馨。
我猛然抬头，不觉退了两步，呆若木鸡。
女子的脸颊上晕染得一片鲜红的斑迹，像被泪水冲散的鲜血，又像不留心涂错的朱砂。虽不觉得多么丑陋，却是诡谲得如同一道人形的符咒。这样的脸，明明见得很少，却熟悉异常。
我大叫了一声：“丑八怪，不要碰我。”牵回袖口，颠乱地后退。撕裂的声响，把半块衣袖落在了女子的手中。我来不及夺回，便像见了鬼似的落荒而逃。
我听见修远追了上来，向女子道歉，间杂着女子细微的啜泣。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吟咏再起，细若游丝，却响彻灵魂。
我抱住了头，大声地叫着：“不要念了，不要念了，走开，走开。”我的头很痛，忘记了驱散围观的人群。
修远把我拉出人群，平静地对我说：“她已经走了。”
我看见修远的眼神闪烁，精光恍然，像有什么话要说。但是，直到天黑，他也没有再说多一句话。
丑八怪。我叫狄柔。丑八怪。我叫狄柔。丑八怪。我叫狄柔。我叫狄柔。
我病了。整天重复着两句话。额上的冰枕搁起，放下，搁起，放下。我耳朵里灌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却无法掩去那个名字。狄柔。我肆意地翻滚着，抓破了名贵的帏帐。或者，趴在床沿用力地呕吐。
“你记起了什么？”修远一脸高深地望着我。俊美的面容，在我充血的瞳孔里变得扭曲。
“帮我请道士驱邪”我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
五月桐花香里，飘散我破碎的呻吟。
我做梦，一直重复地梦见。一条很长的路，漆黑，狭长。路上走着三个人，一个黑，一个白，一个是我。他们手里牵着锁链，枷子里，蜷着我瘦弱的手。一直有人背后叫我的名字，叫我带她一起走，我却没有回头。我好饿。我对身边的黑鬼说。黑鬼在我头上挥舞着鞭子，咆哮着：“你是吊死鬼，不是饿死鬼。”
慢慢地，我看到一座桥，桥头立着一块石。字迹模糊，却露散着寒气。桥下，是血池，各种尺寸的血手在浓烈的腥味里起伏。桥头放着一排碗，盛着汤。鬼差说：“喝了这碗孟婆汤，前世记忆就不再是你的烦恼。”
于是，我端起了汤。仰头，喝下。身后，有女子的痛哭。我回过头，看见了一张哭花的脸。泪痣溶进泪水，沾湿成腥红的一大片。
迷迷糊糊我听见修远说：“快把那名叫狄柔的女子找来，那是二公子的心伤。”
泥偶入地，便是百世痴缠。可当真？
上一世，我是穷死的，自缢在这棵桐树上。生生世世，与你何干，为什么泥偶入土，你却也要陪我一起入土？为什么？狄柔
006
有一段时间我对修远的表情十分的惊惧，似乎前生前世，就与这张脸有过繁乱的纠葛。为了平静下来，我执意来了到后院的佛堂。静谧，安详的众神，站在神龛的四周张望。
修远来看过我两次，言语不多，表情淡淡。他看过的佛经整齐在叠放在白皙的案头，用红线绑好。他自小就是一个简朴通明的人。我不是。
“修远，你能不能告诉我以前发生过的一切？”我几乎是哀求他。
他无神地笑，然后用祥和的语气告诉我：“我不是万能的佛，想知道一切，就要用自己的眼跟手。”
我凝望着他的背影，翻开佛经的第一页，发黄的宣纸慢慢展开，刷地一下，露出佛祖金光扫地的笑容。佛祖身边的童子，眉若远山，印堂清新，涵盖五月的晴朗。
我的手在空中颤抖，居然抬起头来，狠狠地笑了。这就是所谓的因果轮回，善恶终报，原来，只不过是万能的佛祖操纵的游戏。我的富贵，我的英俊，我的才情，不过是佛祖在我背后贴上的标签。
钱财与姻缘，不过是佛祖贿赂世人的手段。
我坐在空落的佛堂里狂笑，震落梁上的烟尘。我大声地叫喊着：“修远，我要见狄柔！”声音里夹着我自己无法分辨的邪恶与狠毒。
于是，狄柔，那个脸上烫着血痕的女子提着雪白的裙裳，飘进了李家的庭院。她看我的时候，眼光迷离，竟夹着忧伤的浅蓝。我固执地扭过了头，再也不看她。
修远莞尔，轻声对我说：“你想通了？”
我点头：“是的，早该想通了。”
修远露出释然的表情，居然没留意我不怀好意的笑：“修缘，我祝你幸福。”
我回敬他：“修远，我也祝你幸福。”
喜乐奏响，歌舞纷飞，李家的大宅第一次完全敞开，四方宾客奔涌而来。我大声地笑着，说：“修远，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要多喝几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忽略了他脸上浮起的伤痛与惊愕。
桐花落，花香逝。我的心跟着一阵一阵地抽痛。我挣扎着叹了口气，迎向狄柔那张绝望的脸，残酷地说：“不要怪我，我是被逼的，我不是玩偶，不想被你们玩弄一世，两世，三世，或者更久。”
红绫华盖落在狄柔的肩上，映出她脸颊上别样的红。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李家的大门，没有回头。五月的风，其实很冷，令我忍不住抱住了单薄的肩。我迷蒙地想起，我曾是一个叫做李孝天的书生，只有一间茅屋，半亩草塘。我很孝顺，每天上山砍樵，下水捕鱼。我的劳动与我的外表毫无关系。我每天守着一树桐花度日，年年，岁岁，无喜无忧。人们都叫我李孝廉。
我终究会死去。在死之前，我求佛祖给我一世富贵，而月老却给了我一段用尽尘世无法回报的缘份。
当真是笑话。
“修缘，你站住。”修远挣开宾客们的手，拉着狄柔跑了出来。远远看去，像两块相仿的红云。
白色的桐花，在他们面前翻滚。挡住了我的视线。
“不要过来。”我偏执地退了两步，冷笑着：“修远，你好好的罗汉不做，却跑来尘世胡搅蛮缠，你到底是什么居心？还有你，凭什么说与我有夙世姻缘，那天失落的，只不过是一对人偶娃娃。”
狄柔上前两步，孤独的脸上露出几许不可仰视的凄凉。她哀哀地说：“既然你记得我叫狄柔，为什么不记得我跟你之间的一切”
我退了两步，头痛欲裂。
狄柔不理会我，继续说：“泥偶入地，便是百世痴缠。奈何桥上，你并没有忘记我。”
我退无可退，终于说了一句：“滚开，丑八怪，快滚！”
雷声隆隆，我似乎真的罪无可恕。明亮的电光，像张牙舞爪的长龙向我扑来。我勉强站立着，并没有避开的勇气。
007
时空，仿佛又回到了奈何桥。雷声，还在灵魂的深外轰响。我转过身，看见对面明眸皓齿的女子朝我微笑。清晰的红痣又跳回我的视线。
雷电劈来的时候，我明明推开了狄柔。可是
“你可知桐花的花语？”狄柔含笑问我。
“桐树开花，意喻同生共死。”我第一次这么笃定地回答。
当我还叫李孝天的时候，我一贫如洗，唯一陪我共诉春华的，就是这一树桐花。它名字，是我取的，叫狄柔。
“可知我前世是花妖？”
因为不知，才带给你无休的痛苦。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下一世，我要用我拥有的一切，来换取你的遗忘。我希望我的狄柔可以幸福。我轻抚着她颈上的血痣，一笑释怀。
008
“你凭什么说九天玄女曾可能是你的妻？”二郎神从水里爬出来，抓开头上的水草。
“因为，她的颈上有一般红豆大小的血痣，只有我知道。”我抓抓毛茸茸的耳朵，笑。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变成狗的。”二郎神问。
“我求鬼差让我不喝孟婆汤，因为我有我想记住的一切。所以，他把我偷偷地变成了狗。”
有女子的歌声从桐花深处传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我叫了两声，说：“主人，该巡山了。”
二郎神说：“巡什么？我又不是妖怪。”
红尘无泪，所幸你已忘记我。桐花悠悠，天地悠悠。一只狗的天荒地老，其实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