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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三百年，一度守候]
师父被埋葬于干涸的杏花树下，一纸遗书，等我展开才发现，是空白的。书轴的右端，留着红豆大小的一块朱砂斑，是师父经过了太久的犹豫才让它滴下来，当时的师父面对这一滩真切的红，似乎有点惊怵。但片刻后，她抖动的长睫毛上，坠下一滴清泪。
啪。泪击纸质的声音，沉闷，却清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师父哭泣，也是第一次。
师父没有葬礼，衣裳如雪，面色如桃，不见得苍老，亦没有发白发青。让人错觉得她还在人间。我亲眼看见轻风吹开杏花雨，倒卷上她的发鬓。
我整理好师父的遗物，准备下山。不打算守候这样的清秋，因为，我已经陪着师父守候了三百年。
师父在守候一个人，我从未见过，却对师父极其重要的人。一度守候，遗下的，不过是春意哗然的一季，就算，那灵魂，已在冬天枯萎。
花雨纷纷，杏花，终于在我下山的刹那颓然倒下，千枝万树，缩成了一团。我听到花神的哀鸣，却没有回头。
师父说，只有不回头，才可能忘记身后发生的一切。
贰[清幽相伴]
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我的白发，与我因为冷漠而年轻的脸。手指轻轻触碰，芙蓉面在重复的波动中折皱。我用墨汁涂黑自己的长发，让它看起来年青。三百年，毁掉了我的青春，我的相思，我的梦魇。
师父的遗书坠进江心，深刻的红，在瞬息之间变成桃花瓣般的红斑。渐行渐淡，不得永恒。
一句话也不舍得留下，只是携走了我的衿衿韶华。从此，我常常在梦里看见，纯白长裙的师父，对着满天的杏花流泪，从来没看到过那么多眼泪的我，站在卷袭而来的花雨中发呆，我希望师父能留下最美好的给我，到最后，却只留下了孤寂与悲情。
子安。我等你。直到红尘落尽。她说。
恍惚之间，稠湿的卷轴又回到了我的手中，鲜红的印记，像盘古开天地时留下的伤痕，朱赤如火，纯粹如玉。卷尾刻着一串小篆，吴彩鸾天边留书。吴，是师父在人间的家姓，彩鸾，是小名。湿气渗入掌心，觉得心有点发紧。
姑娘，此去腾王阁还有多远路途？马车出现得有些冒失，氤氲的水气中，显得些许唐突。主人的声音空灵，一直穿过我的思绪，驰走良远。
不远，以此向东，不过寥寥数十里。我淡然一指，看见厚重的帘子被掀启一角，露出主人干净白皙的长巴。五官隐匿在水气中，我并没注意。茫然中只听见他称了谢。
随后是马鞭落下的声音，夹着马儿震破泥尘的蹄响。有女子的声音像拨动的琴弦。子安，到了洪都千万别忘了去帅府谒候。语声嫣嫣，却溢出脱俗的坦然。
那两个字像一枚芒刺扎进了心里，直到痛楚无依。我想追上去问这位叫子安的过客，认不认识一个叫吴彩鸾的女子，亦想追问他三百年的去向。但我的双腿突然痉挛起来，直到形容扭曲，我也没办法迈出一步。
子安。
子安子安。
可是你，负了一位守花的仙子三百年，可是你，别去尘缘，重投世俗，成为凡人？可是你
我木然呆立，听着马车里飘然而过的古琴声，女子曼妙的低吟，细若游丝。
唐圣非狂楚，江渊异汩罗。平生仗忠节，今日任风波。
时，已是大唐高宗年间。幽幽相伴，时光如烟波。
叁[韬光]
师父从来没有对我说起关于子安的故事，或许，只因为那是他留给她的，唯一的礼物。师父就这样痴痴傻傻地守住了一个本不存在的诺言，一年又一年，直到杏花落败，垂柳成灰。
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卷轴上深刻的小字，像抚着叫彩鸾的女子心底的伤痕。每一次轻抚，都感到血泪齐流。可子安，也许早已不记得那个叫彩鸾的女子，以及寂寂寞然的容颜。
九江迢迢，我踽踽而行。为的只是证明，彩鸾在子安心中的价值。
公子姓王？公子哪里人？公子要去金陵？长路漫漫，小仙可以送你一程。
拂云弄月，戏风成影。是彩鸾让他一日之间到金陵。
换来一句谢谢，施然一礼，以及一次明朗的正视。从此，心动。
我在梦里伤怀，月光下悄悄展开那纸遗书，重复地读取那片血红的印记。我试过很多方法，想要拭去那本该消失的颜色。却无济于事。
我能肯定这块朱砂里，潜藏着师父的泪。
江渚丝竹迭起，一阵接续着一阵，随清冷的空气飘过江面，沉入水底。锦衣华服的少年托起修长的玉剑，在朦胧的月光下翩翩起舞。
我只是有些饥饿，才叫住了少年。我看见少年眼瞳中释放着华丽光彩，他叫来一叶扁舟把我载上了小小沙渚。
江面上的风比江边大许多，扬起厚重的水气，隔开了少年的视线。他放下长剑，轻轻击掌，令佳肴美食送上。
姑娘，如此风尘仆仆，是要去向何方？他递过一方汗巾，支颐入座，慵懒得让人窒息。
去洪都。我没有撒谎，所以目光安然。
我叫吴子章，与姑娘同路，如果不嫌弃，请姑娘与在下共乘此舟，只当交个朋友。他漂亮的鼻尖微微皱起，单薄的唇拧出温柔的曲线。
突然间，心就沉了。我终于相始了解师父的相思与寂寞。原来心跳的时候，也觉得有点酸，有点痛，有点无奈，有点凌乱。我数着心跳的节拍，数着数着，乱了。
风声，亦再也找不到它原有的旋律。
子章，此去洪都，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双手合什，捏了一个法诀。银月沉了下去，只剩下轻风在耳边低唱。
这样的清秋，突然变得燥热难当。
肆[珠玑为文章，相思为困境]
我依然会梦见师父，踩着祥云，徜徉在花草中，她的长袖上沾了花粉，她的笑容里铺满红霞。每夜每夜，只是低首垂目，一如少女时的模样。
子章把车马安置在静安寺内。寺内除了驻持大师与几名扫地僧人，便无其它。简单，却安静，远远一片花圃，流泻清秋时节难得一见的苍翠。丹桂飘香，浓谈相宜。
我与子章携手赏花，桂花的碎瓣无声在滑进了我的薄衫。我扭过身子找寻清香的来源，只是忽然间就碰上了子章的目光。寒嫣，你可愿意伴我一生一世？灼热的，溢满期盼的，目光。
我突然挣开了他的手，退后了一步，不再言语。笑谈声成为静谧，眼前人变秘模糊不清。我不能告诉他我已是活了三百年的花妖，也不能让他看见我一头雪白的长发。
一切深思，都在错愕中锋回路转。我却没来得及细想。
子章叹了口气，悄悄地，有些失神。他抓起我的手，放里宽厚的掌心，说，寒嫣，我本不相信苍天给的刹那情缘，却相信你给我的一切美好。不管将来怎么样，我都会安安静静地陪你守候天荒地老。
我动容，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在他掌心细细刻划，我告诉他，这是一个咒，一个为尘世情殇等待了上百年的咒。背叛了这个咒语，会忘记生命里一切纯美的东西。
子章温柔的脸上映上了浅浅的笑容，在霞光中舒展开来。
入夜，我飞奔在梦境中的杏花林里，白色的长裙被青光撕碎，成为初春的一道剪影。我看见纯白的仙子在男子手心来来回回地划着句点，但男子的容颜冷清，显得漠然而遥远。
仙子想告诉男子这个咒语的意义，却被男子轻轻推开。苍茫的花池里，他抱起了全身是血的新娘。有红色印染的花瓣上，飘飞到仙子的脸上。
她喃喃地说，子安，我等你。直到红尘落尽。
男子没有回答，背影微微抖动，却无言地消失。
从此，她只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直到我化精成人，直到她黯然离开。
我的梦里呜咽，沉重在哭声埋葬在子章温存的胸前，他轻声地说，不怕，有我在，有我在。我仰起含泪的眼，无法告诉他所谓诅咒都是不存在的东西，那，只是一个痴心女子为了留下心上人的愚蠢谎言。
而今，如我，也是同样愚不自知。
华灯初上，我与子章流连于喧嚣的街市。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撞上了男子的肩膀。
姑娘，你没事吧？他止步，扶住我瘦削的肩。
我惊愕地退了一步，却讪讪地开口，你是子安？
姑娘认识在下？对方意外地正视我，那目光清澈见底，似乎已看到了人的心底。不错，我们是见过一面，不，半面，那日仅仅只是在江畔读到了你的唇齿与名字，但是，我几乎可以肯定，拥有那样清冷目光的男子，一定是师父毕生守候的人。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吴彩鸾的女子？总算是鼓起勇气，目光也由期盼变为逼视。我的视线张狂地越过他的肩，直视着不远处停傍的马车。女子的脸，苍白无依，连笑容都显得无力。他们转世，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完全抛却了杏花林里的女子，忘却了她执意的等待。
他茫然摇了摇头，沉默地走开。他有些怔忡，致使脚步显得虚浮。
我抬起头，看见对面的红联上写满了编贝大小的字。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邦，宾主接东南之美。题目是拟好的，腾王阁序，内容很长，我却只咽下几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依稀是见过的句子，整整齐齐写在师父用过的娟帕上。如今，却被他堂皇地镶嵌在文章里，毫不起眼。路过的风景，早在尘世里散若飞灰。
你真的不认识她？我转过身，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叫喊。
三百年前，你就写下的诗句，你还记得吗？三百年前，你们曾经一起由洪都去金陵。
唤作王子安的男子没有止步的意思，只是在万家灯火的光辉下淡淡地摇头。
天空，突然就下起雨来。像是一场淋漓痛快的泪。无数的宫灯降下，被折腾成各种花式的灯笼在密雨中破灭，糜烂，最后成为一堆泥浆。我忘记了躲藏，只是怔怔地望着子安消逝的背影，四肢冰凉。
主人，您看就用王子安这首诗作腾王阁的序如何？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好句好句啊。帝子之阁，风流千古。
人如潮涌，奔忙向前。长须的老者走在华盖下，身边的女子突然朝我站立的地方望了一眼。那绝对是风华绝代的回眸，华丽的笑容弥漫在密布的雨帘中。我没有注意。
我站在雨中，一动也不动。依然可以看见，彩鸾与子安举案齐眉，共书良辰美景的画面。越是迷茫，越是清晰。
寒嫣。子章叫我的名字。
我只在默然中转过身。然后，我看见了子章脸上黯然如死灰的表情。
雨。如滂沱。
子章半侧着身子，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又指了指我的。
天边有闪电划过，寒光越过我的头顶，令我雪白的长发在风雨中暴露无余。我只感到天地旋转，灵魂已被遗弃在纷沓的人群里。
只有发上的浓墨，在积水里婉转成飘浮的纽带，时深时浅。
伍[此季秋水报沧海]
子安，你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她用长剑刺伤了他的新娘。
鲜血就这样浇灌了这片杏花林。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亦对她回报了不少，到头来，他却没有把她带进家门。
他沉静了良久，才说，我娘子，她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让她去死不就得了？她突然下了杀招。鲜血溅在他红色的礼服上，褐色的一片，像妖娆的鬼影。
他是那样愤然地推开了她。变得一点犹豫也没有。举案齐案，并肩相携，不过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相信他爱她，如此深刻，却手足无措。但他并没打算毁掉对那个病弱女子的誓言。
相爱，未必需要相伴终老的。同样，相伴终老的，未必就是真正的爱。他明白，她不明白。他决定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而她，却为此丧性病狂。
她的自私让他下定决心，就算她等一千年一万年，他也只当没看见。
老僧从枕头下抽出那纸遗书，也抽掉了师父写给我的梦。吴彩鸾。师父她故意为自己娶了一个世俗的名字，却没能得到世俗的情真。那页空白的书轴，只是记叙了一段试图抛下的回忆，包括一些人的相思与怀念。
我睁开空洞的双眼，看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结起厚厚的尘网，无数的昆虫翅膀被遗留在上面，在昏暗的禅房里闪闪发光。
记忆似乎忽略了子章那样失神的表情。
我坐在铜镜前，缓缓地梳理着苍白的头发。镜子里的我，像风筝一样单薄。
施主有三天未曾进食了。老僧提醒。
我的动作在镜子里停滞了一下，终于回过头去，冷然地看着老僧的脸。半晌才问，子章呢？那语气像在询问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的消息。
吴施主三天前突然把车马都撤走了，说是要搬去帅府。老僧直视着我。
我惨然一笑，站起身来，放下手里的木梳，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又突然问道，大师觉得小女子还美吗？
众生皮相，都是虚幻，百年之后，皆归尘土。老僧回答。
可是我却勘破了世事洞天，经历过沧桑剧变。这一切又何止百年。披上红妆，任风吹散了长发，我脚步轻盈的跃出了庭院。
陆[破了，红尘]
街市上张灯结彩，一派繁忙景象。我施施然地游荡在大街上，迎视着众人奇异的目光。
洪都帅府前罗列着乐队仪仗，鼓乐震天。正是都督纳婿的日子，彩纸漫天，酒香四溢。盛妆的媒婆摇着扇子，一步三摇在穿梭于内堂，站在中门，可以清楚地看见大堂里硕大的喜字，压在黄金镂制的金龙飞凤上。各方贺礼叠成了山，仍有人向里不停搬运。
我抬起脚，迈进了大门，却被门丁拦住了。姑娘可有请帖？
我摇了摇头，说，我想见吴子章。
你想见姑爷？有什么事吗？一个好事的小丫环迎了上来。
姑爷。我想我的脑袋有点转不过来，直到看见子章一身绯红礼服地站在前庭谢客时，才惊觉。
三百年可破一个红尘，三天，亦可让一季红尘化为虚无。
我叫他，子章。月下舞剑的子章，温文轻笑的子章，一脸决然的子章，低声承诺的子章。以及，眼前这样一个满脸奉迎的子章。我弄不清哪一个才是真的。
他只是愣了愣神，抖擞着唇却没发出声响。
子章身边的新娘突然掀开华美的盖头，挑衅地望着我，身边还站着一站似曾相识的老者。家丁们恭敬地叫，小姐，老爷
心间发出了沙沙声，似是碎了什么东西，并且再也无法拼凑。
你来做什么？他挑了挑眉，依旧是那么好看，连向上挑斜的角度也一样好看。
我情不自禁地向他迎上去，假装不理解这个真实的梦幻后的含义。却被无形的屏障档在了门外。门口，不知何时，换成了桃木的门槛。用来驱魔的法器，却成了用来应对我的武器。
快来人，有妖怪。子章招了招手。门口多了一名灰袍道士。我看见子章转过脸，骂了声，丑八怪。
地老天荒。似曾相识的许诺，他给了另一个女子。如此轻易的。我的唇角流出血来。谎言。我却那么轻易地相信了。
道士的桃木剑指向了我，仅有三百年道行的我，根本不堪一击。我退却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我说，子章，你还记得你的话吗？你还记得我在你手心划下的咒吗？你还记得吗？
子章跳出来，夺过了道士手里的剑，狠狠的刺中了我的心口，尽管那颗心上还刻着他的名字。漫天的红雨，随着鞭炮的红屑飞舞，其风姿，毫不逊色。
我来不及躲闪，也来不及细想。
我看见有男子从人群里飞奔而来，接住了我仰天倒下的身子。让我离尘埃还有一段距离。
我说，子安，是你？
子安点点头，抓住了我的手。
我的手里多了一块雪白的方巾，吃力地展开，然后不自禁地苦笑。上面写着两行短句，工工整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书生与白衣的少女共赴金陵的路上，看到的秋景。
你还记得吴彩鸾吗？我固执地问他。
我记得。他落泪。我一直都记得。他由落泪变成哽咽。
可是。我惨然一笑，为什么子章不记得我？为什么？
子安无法给我答案。子章的脸变得模糊一片。我感觉我的体温在秋风中流失，心，也裂成零星的碎片。
我终于，什么都没有。
轻风卷起那卷轴，让它舒展开来，最后落在地上。上面没有了朱砂，只有一行小字，清秀而静谧地书写着，尘风如露，情爱如水，只寄苍天，不破红尘。
师父放弃了，或是参透了，抑或是还留下了一抹香魂。我想知道。
我最终只化为一瓣杏花，在林中飞舞，无人再嘲笑我的苍白。
我听见子章携着他娇媚的妻子在杏花天里谈笑风生。
我没有回头，师父说，只有不回头，才可能忘记身后发生的一切。但我听见子章说，看好美的杏花，从未见过的雪白。我却记得，当我白发红颜时，他说的，不是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