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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他一定叫做良曦。天色渐暗,走到一桩写字楼下,环顾四周,貌似等待,却并不急于催促。
他一定叫做良曦。去楼底的蛋糕店,买一杯热的咖啡,打包带出,捧在手心。见女子不急不缓走出,亦不会急于迎上去,只待在原地,为她准备好一个温情的怀抱与暖暖的微笑。
黄昏的街道,路灯数年如一日的一盏盏亮起,照的两旁的路人与风景都充满了暧昧的橘黄色彩。良曦与苏荷挤在这熙来攘往的车流与人流之中,外人再怎么看都只不过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年轻情侣,纵然从眼前掠过,一眨眼之后便可将他们忘却。只是对于彼此却是仅有,是唯一,是生命存在的全部意义。
一起迈进便利超市的门,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袋的果蔬;再一起低身走进街角的报刊厅,与老板寒暄几句,拿着时代周刊和南城信步走开;遇见被家长推着出来散步的小婴孩,忍不住要蹲下身来,逗他两下,相视而笑。“良曦,良曦,你可知多年前,我便向往这样的生活。与爱的人一起,柴米油盐,琐碎平常。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却不至束缚彼此的自由。”将这些说与良曦听,亦是喃喃说与自己。男人笑而不语,却反手将苏荷抓的更为牢固。
<贰>
清蒸鱼,肉末茄子,西兰花与西芹。清清淡淡的晚餐,只因是与心爱的人一起,便多了一份温暖的滋味。“良曦”苏荷站在背后叫住了正收拾碗筷的男子。“唔?”“没事了,良曦。”“恩?”“怎么?”“你的嘴角有点芥末”这个离别前夕的夜晚并没有因为这句玩笑多多少少温情了一些。苏荷在心里思虑着怎样将这些话说出口,她是那种一当做好打算,便绝不会被外界所干扰的人。
只是,当对象变成陈良曦,她多少还是有些犹疑。自遇见的那时起,他们便打定了主意要厮守在一起。从17岁到25岁,他们是家人,是朋友,是恋人,是彼此生活的唯一。她被从福利院带出,他与家人断绝了一切的关系。各自从生活的群体里退了出来,退守到了这个孤岛,两个人,两两相望,面对着沉重的生活与精神压力,却因为有着来自彼此期待的眼光,依然坚定的践行着脚下的每一步。他们最终靠着这份爱穿过了人世的凄寒,生命的雾霭。
只是,良曦,我终是不要成为被爱情所禁锢住的女子。这样的爱,纵然你给的起,我亦受不起。苏荷看着敞开的书房里,坐于电脑前的良曦喃喃自语。对于陈良曦这样的设计师,最熟悉的语言,不是英语,不是法语,不是德语,而是vb,是java,是c++。很多的时候,她在书房外看着他认真的背影,会徒然想起17岁那一年,他也是那般认真的蹲下来,对缩在角落里的苏荷说“走,我带你走。”简洁明了的一句,却彻底左右了彼此的命运。可是,良曦,为什么我愈是爱你,愈是无法遗忘那些心底的阴影。你串联起我的过去和现在,我躲在中间的那个夹缝里,无处遁逃。
她走回房间,对着主机箱用力的按了下去,机器飞速的运转。“良曦,我有话要和你说”她在即时聊天工具上打出这句话,心在瞬间变得决绝起来。“怎么了?芥末还好吃么?”看,陈良曦亦不是不懂得风趣的男人,只是这一刻她选择了直接了当。“我明天将要走。”“?去哪里?要不要我陪?”“不用了,良曦,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恩。请了假,出去旅游几天,不用担心。”在最后的时刻苏荷还是选择了说谎。良曦,良曦,我并不舍得,却将要伤你于无形。“你在干吗?”“逛论坛,明天就看不到这些留言了。”“我怎么心里空空的?你过来好不好?让我看看你。”“良曦,你要专心工作,切莫分心”
<叁>
若真的要离开,其实远比想像的简单。一张机票,一份行囊,可有可无的一个目的地,便可以构筑出一段崭新的旅程。很多人在去与留、取与舍之间左右为难难以抉择,只因心中尚有一份牵念,来不及放下。苏荷是果敢的女子,从17岁便选择携起良曦的手到24岁选择不留余地的离开,她始终不让自己的情绪被外界所牵绊。
陈良曦尚不知情,却亦是满脸愁云的看着她做简单的收拾。这个素来寡言的男人,不断的提醒她该多带些什么。苏荷将良曦加进去的东西一件件的拿出“良曦,不要这样。我会很快回来。”说这句话的那一刻,她是当真以为自己会回来。
可是,大门拉上,计程车驶出,尘烟扬起。她依然是那个决绝的女子。良曦,只有挥别你,我才能告别那清涩灰蒙时代,才能长大才会独立。良曦,我亦不要成为阳光底的你那个卑微的影子,有一天,我会独立的回到你面前,那时只是因为爱,不再是需要,是索取。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说给良曦的话,不知不觉已过了一站。陆陆续续有旅客上来,身边原本空着的几个坐位瞬息间悉数坐满了人。有人凑了过来,对她笑一笑,苏荷便会意的将小包揽上身,向里面挪了挪。列车一站站的驶出。太久的思虑,一旦停顿,便是困意徒生。迷蒙中觉得异物向自己攀爬过来,睁眼一看,却是身边男子,一只硕大的手已悄悄搭在了自己大腿上。她片刻便已明白,不动声色的扇了一耳光过去,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她亦不多加解释。从行李架上取去包裹,再次佯装不经意的横扫过那人脸颊。跑去隔壁车厢,看见另一面目慈祥的中年男子,礼貌的走了过去“我想和您换坐位可以吗?火车是逆向的,我有点晕车。麻烦您了。”男子便信了,拿着换了的票根回到苏荷之前的坐位。苏荷刚摆好行李,坐定。身边的女子便嗤笑开了“有人会这样晕火车吗?怕不是遇到可恶之人了吧?”“哈哈,你果然猜中了。”“你走过来,我以为你是要我签名呢。结果你竟得寸进尺的要和我坐同一个坐位。”苏荷上下瞟她两眼“哦,哦。”邻座女子会意的点头“小姐,你贵姓?”在对方期许的眼光中,苏荷不失时机的接上了这一句。于是,就此熟络。
对方姓许名言,是个舞蹈演员,大型晚会倒是参加过几次,不过都是众歌舞背景中的一个点缀。虽清秀可人,隐于人群,便也再难找到。“你要去哪里?”她问苏荷。“你又将去哪里?”“好可菩提老祖式问题。我要回洛阳,准备新一期的牡丹花卉,你要不要也去看看。”“好”没有缘由的,苏荷便相信了面前的这个人,一如当年轻易跟了良曦走。幸好,她有足够多的幸运,良曦不是坏人,许言也不是。
她与许言住在了一起,空闲的时间,便将猥琐男与可爱许言的事写了下来。一并发给了南城的编辑。她在那家杂志小有名气,他们甚至一度打算为她开辟一个专栏,可惜一直被她以不够时间而推托。这次因为却因她的叛逃,让这变成了现实。她自己起好了名字,专栏被叫做徒有行事,用来纪录这一路的山山水水和人文感触,只是只字不提良曦或是任何与良曦相像的人。
爱是悬在她心口的一把刀,想一想都会疼,生疼。她怎么有勇气将它们写下来?那些呼之欲出的思念只能横垣在她的梦境里,稍一清醒便将他们悉数散逐出去。甚至是许言,天天与她同进同出,同睡同起亦不会知道她的生命里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不会知道她的过去与阴影。她只是要将自己很好的包裹起来,站在鲜花盛开的地方,让阳光驱赶走内心的黑暗。
<肆>
告别许言的时候已是这个秋天的末声,年关的逼近,直接导致许言演出频多。苏荷在这个时候告辞着离开,许言虽不舍,亦没有更多的挽留说辞。“再见,许言。”“再见,苏荷。”没有更多的客套,一个眼神便足以慰籍这漫漫征尘。
随后的日子她又独自去了更多的地方。北国的雪,南方的海,西藏的布达拉,丽江的古城古镇。愈是飘逐愈是思念,愈是寄身于人群便愈加窒息。身体似乎总是缺氧,像是一件及其脆弱的陶器。她明知原因,却极力逃避。“风景总有看够的时候,而人心才是永远的驿站。”她在最新一期的南城里如此说道。而这时,距离她的第一次的离开已经足足两年。期间过的一直是靠写专栏,供给旅途所需,再靠旅途境遇维持着创作的全部灵感。她猛然想到时间。10年的光阴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她面前。
10年前后,10年前17岁的苏荷遇见22岁的陈良曦,彼时男生是品学兼得的大三学生,女生是即将被福利院扫地出门的问题少女。他组织同学一起去做义工,所有的人都围拢了过来,唯独她是缩在角落里的一个白影。他迎着所有逆光的眼神朝她走去。“走,我带你走。”因她即将年满18岁,又是麻烦重重的人,福利院自是高兴的将她送走,甚至连必要的手续也能免则免。良曦这边家里自是乱成一团糟,消息自学校传了回去,父亲找了过来,要他在苏荷与自己之间作个抉择。他看着站在角落里不抬头亦不说话的苏荷,咬咬牙,毅然选择了前者,自此背上不忠不孝的骂名。
可是,真正的麻烦远不止这些,学费和自己与苏荷的基本生活都成了一个极大的问题。偏偏他又不肯亏待她,用刚领的奖学金和之前积攒的一笔钱给她在学校外另租了套一居室,里面布置的一应俱全。在那段最为艰难的岁月里,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靠什么撑下来的。一个人连做两份兼职,还不时的零散接收着的替人修改软件、制作网页。日以继夜,夜以继日,少年给苏荷留下的只是一个忙碌而淡薄的身影。
同时,她也知道的是陈良晨曦对她不是疼惜,不是溺爱,更为确切的应该称为管束。自他承载下她的生命的那一刻起,他便打定主意要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健康积极起来。他带她去报班,带她去看灌江路的人群与焰火,给她穿好看的衣裙。“可是,良曦,你有没有问过那是否也是我想要的?哪怕只是一次。”十年后的苏荷喃喃道,唯一的听众是南来北往虚无的风。
她终于成长为明媚的女子,在高级写字楼内做一份得心应手的工作,在会议上滔滔不绝就是一两个小时。下班后等良曦来接,乖巧懂事,成熟稳重。可是,她一直生活在他的光环与笼罩下。她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是他呼出来的。阳光普照的日子里,他是太阳下一个硕长的身影,她被他揽过,站在他的影子里面。
于是,她离开。甚至决绝到断了一切的联系,他不是不好,亦不会跋扈,待她始终体贴。只是,她渴望着自由的空气,一日胜似一日。
她确定她爱他,不然她不会在离开时还细心为他编造一个永无兑现之日的谎言,不然她不会在山山水水里看见的只有他的影子,不然她不会起念要悄悄回去看他一次。
<伍>
晚霞斜阳,鹧鸪连天,芳草萋萋。人生到底会遇见多少个这样雷同的场景?此前苏荷生命里唯一留下深刻影记的傍晚是5岁那年,爸爸骑着自行车带他来城里买娃娃,兜兜转转几个圈后,便将她放到了路边。“囡囡乖,呆着等爸爸,爸爸去给你买娃娃”接下来便是与所有遗弃的故事一样,苏荷等到天彻底黑也没能到一个娃娃,反而丢了爸爸。她不相信那个几分钟前还一直无限爱怜的唤她囡囡的男人,会在几分钟后就像丢弃一个旧了的布娃娃一样,将她丢在了路边。她只认为那是娃娃的错,进了福利院后便疯狂的毁坏大家的娃娃与其它玩具。她的生命里容忍不了娃娃这样的事物,当然更不甘自己成为别人的娃娃。娃娃,娃娃,娃娃便意味着可以随时丢弃,随时更新,她自小便懂得了这个道理。所以,她要先人一步,她要先丢弃他,带着某种宿命的怨恨。
她只想偷偷的去看看他,不要惊扰到任何人。只是,当她终于辗转来到了他家楼下,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一盏灯亮起。她只以为他是加班,便走了上去,坐在了他家的门口。可是,直到第二日的中午也不见有人回来过。于是跑下去问门卫大爷:“大爷,您知道3幢603的那户人在哪吗?”原先的门卫并不在,这个上了年纪的许是他的父亲。苏荷怕他听不见她的声音,于是使劲的喊,直到泪水不断的自眼眶溢出。“那个小伙子啊?死了。一直有抑郁症,身边也没个照顾。半年前的夜里突然跳楼了。”大爷的口气不急不缓,像是一段故事自说书人嘴里娓娓倒出,因为练习过很多遍的关系,纵然曲折离奇,描述起来依然是从从容容的。苏荷楞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大爷只当她是想接着听下文“姑娘啊,你是来看房还是怎么的?要我说啊,这房子好是好,就是有些晦气。”
她在很远处的网吧门口,才停止了奔跑。一个废弃了很久的邮箱,重新打开时,早已是杂乱无章。将所有的广告和系统告知全部跳过后,余下来便几乎全是良曦的来信。一封封的读下去,早已是泪流满面。
时光若能倒流,事件若能重叠,那么她必然能看到那样的几幅画面:
1982年被父母丢弃4年的他被有钱人家正式领养,她在襁褓里蜷缩数月终于呱呱坠地;1987年他当选学校少先队大队长,她却像个娃娃一样被丢在了肮脏的路边;1997年他顺利的考入这所全国最好的理工大学计算机工程系,同城的她却因叛逆不合群受尽排挤;1999年他是阳光朝气的好少年,而她是性格内向,寡淡少言的问题少女。他看见她的时候,便觉得自己身体里潜藏的巨大责任与义务通通被唤醒。他承载下了她,带着某种情感的共鸣与生世的共通。2007年,她默默离开,他的生活顿是再度陷于黑暗,被抛弃的阴影再次席卷而来;她却在另外的城市赏花赏鸟、试图遗忘。2009年她开始急于要回来,他却早已在数月前坠下高楼,身体舒展,灵魂遁逃。
原来,我始终是沿着你的故事走过来,我以为阳光下覆盖住我的只是来自你阴影,却不料原是你的良苦用心。原来,我走这么远的路,依然只是为了追赶上你的脚步。而如今我终于可以停下了。你已离开,阳光下再也没有了可以给我指路的影子。
宇宙在一瞬间陷入巨大的苍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