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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外公的一生,留于我们的,真是太多太多了 没有上过学堂的外公,以他艰辛坎坷的人生,给我谱写了一本,一辈子也读不完的书
一
外公家离我家不远,走路也就半小时路程,过了那座山丘,再穿过一片丛林就到了。外公的家门口有一棵老榕树,榕树下有张木头做的圆桌子,还有四张木头钉的长凳子,庭院的围墙外有片竹林,一年四季郁郁葱葱,屋子后面是两棵很大的杨桃树,秋天,满树黄澄澄的杨桃,村里的娃娃们,象小猴子爬在树枝上,边摘边吃,边吃边笑,那模样真似孙悟空偷吃皇母娘娘的蟠桃。
个子矮小的外公,一直都是留平头,瘦尖的脸庞,浓浓的眉毛下,有双深邃的眼睛,饱藏着他人生的沧桑
小时候一有空,最喜欢往外公家里跑,喜欢和外公坐在榕树下的木凳上,外公把我抱在怀里,我轻轻的摸着外公短短的,竖立起来的发根,开玩笑说,外公的头象刺猬,会扎人,外公揪揪我的小辫子,对我说,丫头不调皮,丫头听话,帮外公卷烟丝。
外公有根竹子做的烟筒,大概有一尺来长,和我的小胳膊一样粗,这不是我们家乡编竹篮的普通竹子,是一种名叫石竹的野竹子做的,从记事开始,外公到哪都带着竹子烟筒,衣兜里什么时候都装着一叠卷烟纸,还有一包干烟丝和火柴。
偶尔还跟着外公下地,外公在地里挖地瓜,外婆一棵棵从泥坑里拣起来,我一个个摘下,放在箩筐里,我和外婆有说有笑,外公时不时抬头,默默地看着我和外婆的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外公的眼睛,每当他对我浅浅一笑,眼睛里洋溢着慈祥、和蔼与快乐。
累了,外公放下锄头,拿着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对我说:“丫头,过来帮外公卷烟丝。”
外公拿起竹子烟筒放在嘴边,我从外公的衣兜掏出卷烟纸和烟丝,可是笨手笨脚的我总是卷不好,外公拍拍我的头,从我手里接过烟丝:“丫头,烟丝不是这样卷的,要卷成圆锥形,才好放进这个小烟嘴。”
外公把卷好的烟丝,放进那小象猪尾巴一样翘起来的烟嘴,从衣兜里掏出火柴:“丫头,给外公点烟。”
金色的阳光,蓝蓝的天,浮云犹如成群的绵羊,田野凉爽的清风,望不到边的禾苗,绿油油的禾叶间,冒出一串串白色的稻花,随着阵阵的清风,一波赶一波,禾苗风里笑,稻花飘芳香,偶尔还可看到,凌空直下的水鸟,尖尖弯弯的小嘴,往水沟里一钻,嘴里叼着条小鱼,闪扑双翅飞向高空。
外公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抽着竹子烟筒,装在竹子烟筒里的水,随着外公的呼吸,咕噜、咕噜响,我爬在外公的背上,一边啃着外公刚挖出来的地瓜,一边嘻嘻笑,外公一手扶着竹子烟筒,一手抓着我的小手,对我说:“丫头,你又调皮了,别摔到田沟里。”
“外公,你抓着我的手,我摔不了。”
“丫头,长大懂事了,要听话,丫头,以后要好好读书,我们乡下娃儿,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出路,别象外公一辈子,来来回回都走这条路,光阴随着一年又年的春耕秋收,肩膀每天都离不开锄头和扁担,守着这块地过日子。”
外公又拿下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擦汗,左手扶着竹子烟筒,看着刚才我们来时走过的那条小路,右手指向望不到头,稻花飘香的田野,默默地看着,弓着腰在地里拣地瓜的外婆,接着说:“看你外婆,和外公一样苦了一辈子,累得腰都弯了。”
我蹲在外公跟前,摸着外公那双裂开的手纹,结了一层老茧的手指头,对外公说:“外公,等我长大了,我养你和外婆,再也不用下地干活了。”
外公拉着我的手:“丫头,看你这小手,等你长大了,外公也走不动了,好,好,外公盼着丫头长大,长大了照顾外公和外婆婆。”
那年外公已经七十六岁,我才十岁,一向沉默寡言的外公,第一次对我说这么语重心长的话儿,叫我好好读书,我们乡下的娃娃,只有读好书才有出路,我知道,外公说的出路就是不用下地干活了。
二
我十四岁那年,外公盖了新房子,深秋时候,外公以家乡的习俗,自己选了个良辰吉日“入屋”三个舅舅带着舅妈和孩子们提前一天从城里回来,妈妈和姨妈们也提前一天到外公家帮忙,爸爸没有空,哥哥和妹妹们都要上学,当天是我一个人去外公家。
那天外公家真热闹,妈妈、姨妈和舅妈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有的杀鸡,有的洗菜,边干活边聊天,三个舅舅在厨房掌勺,外婆在灶台边烧火,外公默默地坐在榕树下的木凳上,抽着竹子烟筒,一会看看新房子,一会瞧瞧围墙外的那片竹子,一会抬头望望大榕树,听到屋内时不时传来的笑声,外公只是点了点头,从他安详的面容,那双犹如一潭深水的眼睛,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外公在想着什么。
我揣着一壶茶,走到外公身边,手抓着老榕树,从高高的树枝吊下来的树须,外公只是摸摸我的头,对我微微一笑。
我站在外公背后,搂着外公的脖子:“外公,你在想什么呢?”
“外公什么都没想。”
“可是,外公,我觉得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外公老了,该做的事也算是做完了,算是对得起老祖宗了,还有什么心事哟。”
外公望着新房子,四边翘起的红色屋角对我说。
“外公,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以前叫你讲,你总是对我说,我还小,不懂,现在我长大了,你给我讲讲吗。”
我一边给外公倒茶,一边斜着眼睛,瞧着外公。
外公从我手里接过茶壶,放在木桌子上:“丫头,外公没读过书,不会讲故事,外公也没什么故事好讲,人啊,都是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忙忙碌碌一天又一天,到底做了什么,反反复复地,数也数不清,只图个心安,平平稳稳过日子。”
“外公,我听哥哥说你会武功,还会给人治病,外公,给我讲讲,我特别想听。”
不知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外公的心,还是外公想起了什么,外公的眼眶盈满泪水。
外公把我拉到他的跟前,轻轻地抚摸着我脸:“丫头,外公的故事不听也罢,现在外公问你,你考上学,为了哥哥和妹妹们,爸爸妈妈没钱供你读书,在家里帮妈妈做农活,你心里怪妈妈,怨妈妈吗?”
“外公,我不怪妈妈也不怨妈妈,反正我长大了,就应该为家里多做事,这样妈妈就少累一点。”
“真是懂事的丫头,和你妈妈一样,听你这么说,外公放心了,可是外公知道委屈你了。”
我感受到外公抚摸我的手在颤抖。
十四的我不懂得外公编者按 外公的一生,留于我们的,真是太多太多了当时是怎样的心情,现在回想起来,外公曾经深深地为我难过,外公说过,要我好好读书,才有出路,才不会象他一样,每天肩膀上离不开锄头和扁担,外公希望我走出山沟沟。
那天外公还是没有对我讲他的故事,关于外公的故事,是从外公家回来的晚上,我问妈妈,才知道外公的一生,历过种种艰辛和苦难。
三
那天傍晚回到家,妈妈收拾好东西,我和妈妈坐院子里那棵桔子树下,那是个天高云淡夜晚,满天的星星闪烁耀眼的光芒,弯弯的月亮,从屋后高耸的椰子树冉冉升起,徐徐清凉的秋风,蝉的鸣声从走廊的围墙外传来。
“丫头,真的想听外公的故事吗?”
“嗯,叫外公给我讲,可是外公不肯,妈,你给我讲吧,我真的很想听。”
妈妈重重的舒了口气,一边扇着扇子给我赶蚊子,一边说
“丫头,你外公的一生很不容易,妈都不知道你外公是怎么走过来的,你外公三岁就没有了爹娘,是邻村的一个大户人家收养了你外公,从五岁开始,你外公就上山放牛放羊,每天,天还没亮,你外公就得起床,饭都没吃饱,就赶着牛羊上山,太阳下山了,才回来,中午饿了,有时就在山上摘野果吃,晚上吃的是人家吃剩饭菜。直到八岁那年,现在的镇上有个开武馆的师傅,到山上采药,遇见你外公,知道你外公没爹没娘,很可怜,正巧,那个师傅觉得你外公是块习武的料子,问你外公愿不愿意做他的徒弟,跟他学武,你八岁的外公哪懂得什么叫学武,只知道学武可能会比上山放牛放羊好,就答应了人家,后来是那个师傅给了那个大户人家一些钱,人家才同意那个师傅带走你外公。”
眼泪象断线的珠子,一滴连着一滴,落在胸前的花布衣,妈妈唉了口气,提起袖子默默地抹去脸颊上的泪痕。
“妈,当时,外公家没有亲人收养他吗?为什么要到别人家去?”
“外公家没有一个亲人,远房的亲戚没人收养你外公。”
“那后来呢?外公一直在跟着那师傅吗?”
“还算天有怜人之心,在武馆里,你外公开始是帮人家做点杂活,那个师傅空闲的时候,教教你外公一些基本功,你外公虽然没读过书,但能吃苦耐劳,天生有些悟性,很是讨那个师傅喜欢,过了两年,正式收你外公为他的真正徒弟,听你外公说,这外师傅武功好,人品也好,又会医术,可是他没有子女,你外公是他唯一的真传徒弟,后来,那师傅把武功和医术都传授给你外公。每天,公鸡叫第一遍,你外公就起床练武,常和师傅一起上山采药,所以不仅武功学得好,医术也有长进。”
“妈,那外公可以行医谋生,不用总是呆在别人家。”
“那是不行的,那个师傅在收你外公为他徒弟的时候,就立下规矩,行医不是为了赚钱谋生,是为了帮助需要帮助的人,习武也是为了扶持正义,你外公自小就经受这样的教育,所以你外公给人上山采药治病,从来都没收过人家一分钱,直到现还是一样。”
“妈,那外公学会一身武艺,又会医术,又不能以此赚钱谋生,不是白学了吗?”
“直到你外公快三十岁的时候,他师傅说,外公已经学会他所传授的武功和医术,觉得你外公德行正直,也该成家了,就花了些钱,给你外公买了块地,就是现在你外公家的那块地。其实你外公连自己的家在哪里,在哪个村庄,都不知道,那个师傅姓张,你外公也跟着他的姓。”
我和妈妈,止不住的泪水,汩汩而下,妈妈哽咽的声音,如水的月色,桔子树下,母女俩有道不出的酸楚和悲痛,如果上苍能听到妈妈的声音,如果天使能看到外公,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影,是否会象我和妈妈一样,流下心痛的眼泪?
我抓起衣角,抹去挂在唇边的泪滴:“妈,不管怎么样,外公总算有个自己的家,总比呆在别人家里好。”
“丫头,你哪知道,现在外公家的那块地原来是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那时候,你外公哪来钱盖房子,是你外公单独一人开荒除草,自己割些茅草,搭了间简陋的茅屋,就算是个家了,是后来你外公白天到大户人家里做活儿,有时帮有钱人家做木匠活,赚了些钱,一点一点攒起来,买了几亩田地,自己上山砍树,自己挑泥,自己烧瓦切砖,盖起一间瓦房,才算是有个安稳的家,现在外公家门前的那棵老榕树,那片竹林,还有屋后的那两棵杨桃树,是你外公亲手种的。”
现在我才有些明白,外公清闲时候,很少和村里的人聊天,喜欢坐在榕树下,抽着竹子烟筒。我想,只要外公看到榕树的落叶,翠绿的竹子,在风中飘摇,沙沙作响的声音,都会触动外公的心弦,外公的回忆,是首不堪回首,痛断心肠的悲歌。
“妈,那外婆呢?外公和外婆是怎么认识的?”
“外婆也是苦命人,自小也没了爹娘,是经人介绍才认识,外公和外婆成亲的时候,外公已经三十三岁,外婆也年近三十,两个苦命人成了家,相依为命,后为有了妈妈、姨妈和舅舅,日子过得更艰苦,但外公和外婆从没红过脸,吵过架,家里很穷,却很温馨,外公和外婆很疼爱孩子。外公在武馆的时候,跟着师傅,多多少少识些字,简单的字外公能看明白,外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写,小时候,妈妈、姨妈和舅舅做错什么事,外公和外婆从不打骂,什么事都是好好地和妈妈们讲,是外公和外婆的疼爱,妈妈有个幸福的童年。”
“可是,妈,外公会武艺,又会医术,怎么不教舅舅他们呢?”
“外公是想把医术传授给舅舅他们,至少日常遇到什么不适,可以救急,可是舅舅他们没有用心学,就为了这,外公有些失望,至于武术,外公觉得,学武,不是人人都合适,没有好的武德,学会了会害人害己,曾经有人上门要外公收徒,外公都拒绝了,外公这样做,有外公的道理。穷苦的外公,谨守他对师傅的承诺,从没利用所学的武艺和医术,赚过一毫钱,但你外公的一生,做过很多善事,帮助过不少人,在我们这个地方,没有人不知道你外公,外公在社会上受人敬重,地位和名望很高。”
“妈,现在舅舅他们都到城里去了,日子也好过了,外公和外婆也老了,不要再下地干活了。”
“你外公和外婆习惯了每天的劳碌,大半辈子的血汗撒在那片田野,俩人天天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才养活这个家,你外公和外婆怎舍得,除非实在是走不动了。”
夜已深沉,星星静静地倘徉在银河,悬浮在九霄的弯月,飘流如绸丝的云儿,风轻轻地吹着,透着淡淡的凉意,多么温柔宁静编者按 外公的一生,留于我们的,真是太多太多了的夜晚,睡在隔壁的妈妈是已否安然入眠?还是和我一样,想着外公和外婆?回想她的童年,想着那片田野,四季不同的变换,然而,却又是年复一年复的相同。
难以忘怀的夜晚,留给我深深的记忆,日子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朝起暮归,一天又一在地过去了,我明白了外公他所说的:“人啊,都是一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忙忙碌碌,一天又一天,到底做了什么,反反复复地,数也数不清,只图个心安,平平稳稳过日子。”
简单通俗的一句话,道出外公的一生。
四
十五岁那年的秋天,我考上中师,外公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一大早,外公就到我们家,还没进门就喊着:“丫头,丫头,外公来了。”
那天,外公整天乐呵呵地,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见外公如此的开心,一会拍拍我的头,一会把我拉到他跟前,摸摸我的小脸,沉默寡言的外公,好象有许多的话要对我说,可是当我坐在他的怀里,外公只是憨憨地对我笑,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密更深了,那双浓眉似蚕丝,白花花地,犹如一潭深水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吃完午饭后,外公和我坐在院子里的桔子树下,灿烂的阳光从茂密的叶子漏下一丝丝金色的光芒,照在外公的头上,外公那一头白发,显得更白了,外公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丫头,外公为你高兴,外公做梦也没想到,丫头还能有书读,这下外公真的放心了,以前,想到丫头考上学,却没书读,外公有时真的睡不安宁,想这么懂事的丫头,一辈子呆在山沟沟,外公觉得很委屈,唉,现在好了,丫头算是为外公争气,外公心里高兴啊。”
两行白莹莹的泪滴,从外公黝黑的脸颊落在我的手心,暖暖地,这是第一次见到外公流眼泪。
那天傍晚,我送外公到村口,祖孙俩手牵着手,默默地走着,偶尔两人相视一笑,走到村口的那棵老海棠树下,外公停下来,摸摸的头,对我呵呵笑:“丫头,不要送了,回去吧,外公知道能跨过这一坎,丫头是先苦后甜的命儿,外公还是那句话,好好读书。”
目送八十岁的外公,坚挺的腰板,穿过夕阳映红的那片山坡,直到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