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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到没到扬州。
我坐在冷浸阁二楼的厢房窗边。月光零零碎碎的撒满了瘦西湖的水面。清风徐来，水波不惊。银光粼粼的湖水仿佛他的眼眸，撩拨着夜晚醉人的眉。
那天的夜色，和今天一样。
那时十三岁的我，傍晚时分站在二十四桥上。手里拿着大姐姐给我的萧。回想白天先生教的曲儿。断断续续的吹着那首青平调。萧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直入云霄。在一个高调乍起时，他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帘。
妈妈和姐姐们都夸我有天份。说客人们喜欢听我的萧声。又是个美人坯子。加以时日必将成为冷浸阁甚至扬州城的首艳。
我只是低着头。让长发遮住了如花的容颜。微微的颤抖着。她们以为我害羞脸红。或者是少不经事。没有见过大的场面。
可谁也不知道，泪水有时也会呛人。
我是谁。我是孤儿。无名无姓，从小被卖到冷浸阁当丫鬟。从记事开始。就有人开始问妈妈。这雏儿卖不卖。妈妈总是满脸堆笑着说，卖，卖，卖给你当大老婆，你敢要吗。我还守着她养老呢。
我不知道妈妈是我什么人。只知道她管我吃，管我住，教我女红和琴棋书画。
妈妈给我起的名字。豆蔻。她总是叫我蔻儿。
她看我的眼神，总是亲切和蔼，但我觉得，其中总有一点点刺眼的冷光。让人心里不舒服。
后来才知道，那是贪婪的欲火在燃烧。
我只是一件奇货。在她的手中存寄。
他没有告诉我他是谁。只是依稀记得他的手指很温暖。抚摩着我的脸颊。
那夜的月亮很圆很亮。宛如一面明镜高高的悬挂在深蓝的帷幕上。湖边的风，吹起我的长发。他站在桥下，望着桥上吹萧的我。
他一身白衣。腰中挂剑。有一双可以让任何女人动心的眼睛。看到我的时候。眸子里冰冷的神色仿佛被解冻的春水。开始在三月的午后，荡漾起熏人的暖风。
我只是站在那里。只是望着他。什么也不说。
没有人知道我只有十三岁。
妓院的生活令我早熟。习惯了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生活。和那些庸脂俗粉在一起，听着下流无聊的笑话。会觉得自己在一个无底的深渊。不停的下坠。直到摔死。
庆幸年龄太小，还没有开始接待客人。
初春的时候，姐姐和我说，妈妈准备把我卖到一个富商家当小老婆。那人的年龄足以做我的爷爷。他只要身子干净的女孩子。
我去找妈妈，说，我要接客。不管是谁。
妈妈犹豫了一下，问我，蔻儿，你真的要这样做。你要是嫁过去，你一生都不会愁吃穿的。
我低头笑笑，说，如果我嫁给了他，我一生也不会再吃再穿了。
为什么，妈妈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
死人怎么还用吃和穿。我看着窗外的明月，头也不回淡淡的回答。
当天夜里，冷浸阁门庭若市。各种各样的男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聚集到这个我生活生长的风月场。
我在二楼的正房门口静静的坐着。身边的丫鬟刚卷起了门上的珠帘。我的容颜便被楼下千百道野兽一般的目光紧紧盯住。
大红的喜字帖在墙上。红得似乎在滴血的蜡烛盈盈跳动。我是新嫁娘。今晚谁肯出的钱最多，谁就会成为我第一个丈夫。
楼下的吆喝声已经响起了一片。最高价到了一千两银子。妈妈笑的嘴都合不拢。姐姐们忙着端茶倒水。我面无表情。
那个出价最高的中年男人，红光满面的走上楼。我低头看看如弓的绣鞋上溅落着咬破嘴唇后流下的血。像一颗颗血红的朱砂痣。
我出一万两。她是我的。
他出现了。依旧是一身白衣。一把剑。
整整齐齐的十张一千两的银票。随着他的飞起，雪花一般的散落在空中。妈妈和姐姐们乱作一团。
他早就跃到了二楼上，把我抱起。又一纵身，飞上了顶楼。看着那个色迷迷的中年男子惊讶愤怒失落的表情。我在他怀里咯咯的笑了。
远离了欲望喧嚣的人群。现在只有我和他。
还有一轮明月西斜。
他说他家在京兆。今年二十一岁。可我不关心他的家。我只关心他的人。只要他在我身边就好。
他让我叫他小杜。我笑着说，我比你小多了，那你叫我什么。他吻着我的额头说，我知道你叫豆蔻。是个好名字。
喜欢你，不只是在今夜。他幽幽的说。眼神是那样的深邃，如同月光一般，撒在我的心田。
我闻到小杜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神一荡。全身似乎都酥掉。软软的躺在他的白衣里。
桥上萧声未绝，今夜新人如玉。
醒来的时候。小杜已经不在身边。
妈妈告诉我，他一清早就走了。但是他又给了妈妈一万两银子，说要我等他。不要接待别的客人。
妈妈殷勤的对我说。蔻儿，你可交上好运了。有一个又有钱有英俊的公子看上了你，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我忍住不让泪水落下，跑回了房间。
为什么他走的时候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去了哪里。
独自坐在床头。大滴的泪像天上止不住的流星下堕。有晶莹的光芒闪烁。打湿了锦被。
有一张绢纸。孜孜斜躺在床边。
拿起一看，是他给我留下的诗。
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署名是杜牧之。
我不知道他还会写出这样的诗。让我突然产生立刻想见到他的冲动。纵有千言，纵有万语，也无法说出口。只想看到他的白衣，他的眼睛。才会觉得此生不虚。
从他走以后，我也开始喜欢穿白衣。开始和他对待别人的眼神一样，变的冷漠。
我是你的豆蔻，我只盛开在你的枝头。
一天晚上，一个英气孔武的男子来找我。他说他叫韩绰。自称是小杜的朋友。
韩绰带来了很多礼物。有苏州的纸砚狼毫，有杭州的绢伞刺绣，最贵重的还是一支产自京兆的白玉萧。
我笑着说，怎么能要你这样多的礼物。我用不了的。这玉萧也太名贵了，请收回吧。
韩绰说，姑娘身入万丈红尘，却保持一颗冰心，令韩某仰慕不已。这支玉萧是牧之从京兆托人带来，他知道姑娘善吹萧，特地从他处高价购得。望姑娘莫辜负牡之一番情意。
他又拿出一封信。是杜牧之写的。
韩绰吾弟：自京兆分手后，大梦三年有余。余心尚为挂念。望安好。兄近日得一女子，爱慕之心甚矣。其年方十之有三。恐其年少不便。遂未言之过而带其行。牡之本一介狂生，文不可安邦，武未可定国。平生所好之事，但喜白衣佩剑，逐鹿江湖。若将余之所爱携伴唱游江湖。必大不便。此余不辞而别之过也。吾弟乃扬州判官，愿以汝嫂而事之。他日兄名扬中州，方为文聘之时。如此益善。
此女名曰豆蔻。冰雪聪明。坚贞冷冽。善辞赋，吹萧。兄夜泊二十四桥，闻其萧声，疑为天人。故作拙诗一首，以博弟一笑，方解兄之谴怀。
寄扬州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兄杜牧之垂首敬上。
我拿起玉萧。倚着窗吹起那首他第一次听到的青平调。
月亮羞答答的躲进了云层。
这次曲中再没有幽怨的腔调，因为我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一年多了，我经常可以听到他的诗像风一样传诵在年轻男女中。有人说，谁嫁给了杜牧之是最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的每一封情书都是千古绝唱。
我喜欢他的诗。
我知道他去了很多地方。从京兆去黄石，写下了“铜雀宫深锁二乔。”从黄石去太原，写下了“牧童邀指杏花村。”从太原去金陵，又写下了“商女不知亡国恨。”我知道他回扬州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每次他给韩绰写信，都会写上最新的诗给我看。
我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我的萧声像丝线一样，缠绕着他的灵魂。我的牡之。
一阵悠扬深远的萧声将我的思绪打断。是青平调。我微微笑着，看着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依旧是一身白衣。他站在楼下。像第一次见面时候那样，春水盈盈地望着我。
吹的不好。让姑娘见笑。但牧之是用真心一颗，换取萧声一片。他拿着一支和我手里一模一样的玉萧。眼神充满了积沉的思念。
我知道，这次我会真正的像盛开的花朵一般，绽放在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