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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05年5月,我19岁,我又见到了尤卡。
整个春天的黄昏,任何经过师大门口的人都能见到一个梳着葵花头,神情庸懒的姑娘坐在路边的青色石阶上,穿着黑色吊带长裙,裸露的肩膀被阳光晒得黝黑,那就是我。大学时光漫长,课少清闲,我喜欢一个人坐着看街上的人走来走去,说不清为什么。后来尤卡走过来,我才知道,我每天在这里从黄昏坐到天黑就是为了要见他。尤卡低着头,眯起细细的眼睛对我说,丫头,我又看到了你,我说过,你不要让我再看到。
我抬眼看到比自己高很多的尤卡,轮廓分明的五官和不怀好意的表情,瞬间自己的心跳开始提速,加快。
丫头,你长大了。他边说边拨弄我的长发,我拍掉那只无厘头的手,又下意识的抚摩他摸索过的地方,盯着他笑,尤卡,你真放肆。
二
认识尤卡的时候,我14岁,他是我家的新邻居,19岁,父母离异,一个人独居。
母亲告诫我,最好不要跟尤卡来往,他是个成天混日子的男孩。她说着话的时候我正好站在窗台边上,我顺势从粉色的窗帘中找到缝隙,看见了站在午后金黄色阳光下和一地苍白憔悴的栀子花上的尤卡。他眯缝着眼睛抬头看着我,目光温暖且尖锐,我瞬间窒息了,仿佛自己被关在密室,一丝丝注入湍流冰冷的水,紧张刺激。后来我读了很多书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沦陷。
要好的女生说,白若,你是个早熟的孩子,是的,这一点我从男生们充满好奇的眼神中就能得知。14岁的我有一双又细又长的腿、麦色的皮肤和精致的面孔,整个身体像蓝天上飘荡的白风筝凸现在众人面前,尤卡说,丫头,你才14岁,却已经有了香艳的味道。
他穿着一条脏兮兮的蓝棉布裤,上身是一件格子衬衣,领子上的扣子散着,露出光滑的锁骨和一条牛角项链,像个英雄似的挺立着。我在同龄人中鹤立鸡群,但在尤卡面前,却仍是孩子。
那个下午,风里浸满清香,和着晚春的温热空气,我们站在公寓楼前的栀子树下,用目光做成一把刀子,一下一下的相互盯着,恨不得将对方扎穿。两人完全是成人的方式,不说话,也不避讳,仿佛要把精神钻进彼此身体。
这奇异果一样的滋味,虽然感觉模糊却又隐忍清晰。
后来母亲对父亲说,尤卡这孩子虽然游手好闲,却很聪明,将来要么一事无成,要么很有出息。原来,母亲和尤卡的妈妈是同学,以前听过三岁的尤卡一首一首背唐诗,做算术题,皆精确无误。他们交谈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削水果,尤卡的名字每出现一次,我便无意识的咬一下嘴唇,直到刀抹过手指,留下一个鲜红的指环。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从窗户里向尤卡的房间望去,漆黑一片,他那天搬家走了。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上学的路上,他夹着个大皮包匆匆而行,看到我便嘎然而止,别让我看到你,丫头,他用手指抚摩我的头发,周围没有人。
忽然有风,大片大片的白栀子花在我们的肩膀上起舞,我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捏碎了栀子花瓣,用力地扔在尤卡脸上,他不躲也不动,我忽然想起沦陷这个词在书上的解释:某种物质或思想深深地浸入肌肉和骨髓,比喻感受深刻或受影响严重。
三
时间过得如口袋里的巧克力糖,没有觉察便慢慢消融。5年后,我考入师范大学的中文专业。5年的时间,我不停学习不停长大不停地做一个好女孩,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隐藏对一个人不停的思念,是的,是尤卡。19岁的我是整个师大里最纯洁耀眼的一朵栀子花,追我的男生像成群的蜜蜂,富的,穷的,学生会的,外面混的,哪种类型的都有,可我始终压抑着孤独,从我14岁那年就开始压抑的孤独。
始终掩盖着,拒绝着,封闭着,除了面对唐森,我还可以微微喘息,诉说一路成长的艰辛与泥泞。
唐森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高大,瘦且苍白,是个干净英俊的男孩。同样考入w大,我对他更多了几分亲近与好感,愿意和他一起去图书馆一起上自习,我本身是个极端怀旧的女孩,无论对人对事。有一天唐森笑着告诉我,有的男生在背后诋毁他,说他占了学校的花魁。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尽是期待,可我只是抿抿嘴唇,没有说话。
我对唐森,不是没有感觉,只是感觉不到沦陷。
四
尤卡是个无法看透的男子,我的意识里没有猜测他的来历,揣摩他的心思。重逢的瞬间,我听到身体里的孤独在叫嚣,破裂,飞速的生理和心理变化惊住了自己。
穿着白西装的尤卡24岁,他就站在我面前,笑着,然后又蹲下,搂住我的肩膀,丫头,你看,我们的约定不攻自破,我们又见面了。
这句话,敲醒了我的回忆,瞬间,我就想起了14岁那年,漫天飞舞的白栀子花,清香的空气和树下的青涩少年,以及他那句,别让我再看到你。
我甩掉他的手,站起来,脱掉一只半新的细高根凉鞋,狠狠地扔在尤卡的身上,一只,两只,他就兀自蹲在那里笑,眯着细细的眼睛,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骂了一句,尤卡,你这个白痴,然后光着脚,挽着裙子跑进学校。
五
即将考试的晚上,我和唐森一起去上自习。他给我买来凹凸感十足的新款瓶子可乐,是冰镇过的,很凉,在日光灯下放一会就湿润了。我摸着它性感的身体,觉得整个人也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面前厚厚的一叠书,我根本看不进去一页。我闻到清新的薄荷洗衣粉的味道,从唐森的身上传来,心里酥酥的,有点酸。手机在裤兜里痴痴地震动,从未见过的号码,我不知道对方是谁,又很期待对方是谁。
沙哑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哦,19岁的声音带我回到时光隧道。
丫头,尤卡说,你出来,我在你学校门口,你不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5年也好50年也好。我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怎么了,唐森扭头问我,家里有事?
我抓着手机,看着窗户外面高大的栀子树,上面的花一朵一朵的锦簇成团,露出细嫩的蕊,我的思想开始顺着许多年的孤独游离,我把握不住它。
尤卡的声线逐渐将我侵袭,丫头,听到没有。他在那边说,出来,出来。我仿佛被他催了眠,无意识站起来,没有理会唐森的问题,坚定而决绝地随着尤卡的声音上路。我知道这是一次暴戾的奔跑,飞快的跑着,让风将解开的衬衣鼓成翅膀的形状,一直跑出了许多年的孤独,跑到尤卡面前。
五
尤卡靠在一辆白色的bmw旁,看到我,硬生生的将我拉进车厢。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他盯着我,年轻男子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我感到思想一点点的坍跨下来,变得支离破碎。
外面有嘈杂的夜市,来往的行人和流浪的小狗,我什么也听不到,又什么都能听到,整个世界对现在的我而言,就是一个狭小的车厢。
尤卡发动车子,飞驰而行,我从反光镜里面看到脸色通红的唐森,他站在学校门口,弯下腰大口大口地不停喘气,目光却跟着我们离开,延伸得很长很长,可我已无法回头。
我心犹豫,事实却因唐森的迟到而不可更改。
尤卡将油门踩到极限,路边的景物瞬间消失,又出现,如此反复。我身上出了冷汗,尤卡,尤卡,不要开这么快。尤卡仿佛没有听见,依然在马路上横冲直闯,我只好闭起眼睛,听天由命。
车子猛的刹车,再睁眼,我看到的是尤卡,他把失去重心的我拢在怀里,用嘴唇亲吻我的眼睛,耳朵,手指摸索着我的身体,一个扣子一个扣子顺着身体曲线将它们打开。我咬着牙,指甲陷进他厚实的肩膀,我想抗拒,想挣扎,可5年来所有的青春与孤独弹指间全部倾泄,洪水一般,将我淹没。我知道,5年前,尤卡在精神上已经把我占有,我是中了他的蛊,根本不能动。
在车厢后座尤卡抱着我,时间沦陷成了一片暗色的灰。我们彼此将对方淹没,所有的疼痛都化成眼泪,这个从14岁那年就开始折磨我的男子,我恨他。我的灵魂碎了,又愈合,尤卡用叹息将它们一片片拼凑起来,丫头,14岁那年,你记得你用潮湿的栀子花瓣勾引我吗?那是你的汗水和花香混合起来的味道,整整5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它,亦无法接触别的女孩,我的思想在那时占有了你,但身体一直得不到充实。
我咬住尤卡的手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很用力的咬,牙齿深深印入他的皮肤。我抬头,看到车窗外面飞舞的大片白栀子花,和尤卡脸上的泪痕。
他似乎比我还要委屈,那我呢?
我努力摆脱最初的疼痛、委屈,孤独和渴望,挣扎着拉开车门,一路奔跑,哦,亲爱的尤卡,我何尝不是,青春所有的梦想全部定格在你的背影上。你的身体,早在幻觉中熟悉,而你,却迟迟不出现,也从未说过爱我,我们之间,仅仅是一种诱惑。
尤卡在后面追我,丫头,丫头。他喊着,别跑。我不理会他,钻进一个路边的花店躲了起来。看着他从门缝里跑过,我转身对吃惊的卖花姑娘说,你好,我要一束栀子花。
六
我对唐森说,那是一个朋友,认识很久了。
他盯着我的脸,默不作声。我穿着洗干净的黑裙子,和他并排走在师大的树林里。从不抽烟的唐森开始抽烟,当第三根烟熄灭的时候,他忽然开口,白若,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为什么还要折磨我?那天,我一直跟着你们。他忽然抱住我,因为他比我有钱吗?可我爱你的心是完整的。我说,不,不,唐森,我们
他用嘴唇堵住我的嘴,清香的洗衣粉味道贯穿了我的防线,不可以,不可以的,唐森。他把头埋入我的胸口,白若,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栀子花,你有最纯洁的灵魂。
七
唐森轻轻搂住我的身体,他的手越来越有力,这种相依感觉让我越来越温暖,越来越贪恋树林的草地上,他让我有了亲近的愿望,唐森。
手机在胸前忽然震动,是尤卡的号码。忽然发现这个从14岁起便牢牢禁锢我整颗心的男人,我对他不再有恨,终于知道,只有面对自己,这样才能彻底摆脱青春的梦庵。
唐森的汗水溅到我脸上,我侧过脸,目光落在草地上不停颤抖的手机上,我的手指轻轻按下接听键。我搂紧唐森的脊梁“我亲爱的男孩,是你让我找回自己。”我是这样轻轻地喊着,晚风吹过我们的身体“白若,我爱你”唐森说。我咬着他的肩膀,看到手机屏幕上透着凄冷的暗色字体:丫头,我要走了,你再也看不到我。
我知道14岁的梦醒了,因为我的尤卡,他终于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恍惚中,有雪一样的栀子花纷纷堕落,颓败,掩盖了我的身体,枝头上新的花蕾又一朵朵悄悄盛开,怒放,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清香,比我14岁时开到的栀子花更丰润,更美丽。冰凉的夜露打湿了它们,我小声地笑着,眼角再也挂不住泪。
唐森亲吻我的头发,白若,你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