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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一篇盗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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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前的翟庄是大不相同的。早春时候,当陌上的枯草开始悄悄变得嫩绿,满眼淡黄的柳芽从枝条上一转眼就冒了出来,泥土变得湿润黝黑,树林里的土拨鼠在洞里钻进钻出,蓝色的松鸦在人们耳边叽叽喳喳地响着——而翟庄就会变得非常繁忙。从安庆、徽州、饶州甚至武昌过来的商客都会过来贩茶,贩丝,还有收购翟庄远近出名的酸枝家具。

    吴戈当然还记得高氏客栈的少东高静之。那时候客栈虽忙,每天大早高大少却总要花一两个时辰把楼前的几树花草拾掇好,然后坐在客栈门口,晒着太阳,啜着茶,等舒府的碧城小姐出门到邻街的绣坊看刺绣。舒小姐那时每天都会去绣坊,也都要路过客栈门口。看完刺绣,舒小姐还会到隔壁的字画店转转——碧城小姐是琴棋书画样样俱佳的。

    那一年吴戈还很年轻,话也多,住进客栈半日,就跟高静之混得很熟,并向他打听那家字画店的东主。一提起靳秋笳,高静之就掩饰不住自己的失落,虽然他与靳是好朋友。

    那时候靳秋笳来到翟庄刚满三年。最早就住在高氏客栈,也很快就成了高大少的朋友。听说靳秋笳是京城的富家子,父母双亡;为了些家产,不见容于亲戚叔伯,于是跑出来的。毕竟是从京城来的,无论衣冠举止还是谈吐风度,靳秋笳跟这里的后生们有云泥之别。

    高静之当时对吴戈叹道:“他在我们客栈住了近一年。每天早上,我们俩就一起,他跟我学着侍弄些花木,然后喝茶聊天。那时候舒小姐还是个孩子,也是每天去绣坊。直到有一天,看着她走过门前,我们俩忽然停了口,谁也不再说话,谁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十年前的翟庄是非常富有的。在徽州、南京做大生意的富商很多,子弟都读书,所以虽比不得江南,当年文风也算鼎盛。本来只打算在翟庄小住的靳秋笳决定留下来。他使了五百两银,顶下了家字画店,那两年生意好得不得了——鉴定字画他可是一把好手。

    舒老爷那时节一年只有两三个月在镇里,却跟靳秋笳成了忘年交,前后从他店里买了好几幅杨铁崖和赵松雪的真迹。舒小姐最爱黄公望和倪云林的山水,靳秋笳正好摹得一手好画,颇得这二人笔意,所以两人很谈得来。

    吴戈记得第一次看到靳秋笳,是自己随着舒小姐悄悄来到“秋笳字画”店口的时候;而靳秋笳正笑吟吟地候在那儿,显然心情格外的好。吴戈并不清楚,这小靳身上的浅绿长衫是杭州买的,脚下一双粉底皂靴则是正宗的扬州货,就连头上的瓦楞帽都是南京买的。但吴戈也觉得,靳秋笳的样貌打扮在翟庄没有人能比得上;而在这里,也确实没有一个女孩能比得上碧城小姐的美貌贤淑。他还听说,除了高静之,南门丝绸庄的冯小舍,茶庄的卢少爷,都向舒家提了亲。那日舒小姐还是如往常一样,静悄悄地看了一会子字画,便敛衽告辞了——当时她还不知道靳秋笳也已向她的父亲提了亲。

    所有的细节靳秋笳都记得很清楚,那天的故事是从他看到吴戈开始的:

    当时一眼瞥到了人丛中的吴戈,靳秋笳的笑容当时一下僵在了脸上。他叮嘱了伙计一番后迅速离开了店,回到后院自己的房中时心情才渐渐平复,他必须迅速安排很多事宜。

    那天黄昏的时候,一条身影闪进了“秋笳字画”的后院,这是个头发枯黄的汉子,他如一只尺蠖从窗口踅进了靳秋笳的房中。靳秋笳正在等他,对他的出现一点也不惊奇。他称黄发汉子为师兄。

    黄发汉子道:“你见到那个淮安府的捕快了?”

    靳秋笳笑了:“我知道师兄你逃生的手段, 也知道他跟踪的本事。”

    “是啊,逃出来还没半个月,就被这小子给跟上了。你这些年一直就窝在这里?怎么样?重新出山?再干他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黄发汉子目光如炬。

    “我早就托人跟你说过了:我真的洗手不干了。”靳秋笳很诚恳地说:“我在这里已经置了业,还会成家;我们当年的日子,我真的已经腻了。”

    黄发汉子撮唇一啸,脸上俱是不屑:“你会金盆洗手?你蒙得别人须骗不了我!咱们出生入死快多少年了?‘圣手子都’靳三真变成什么这个狗屁靳秋笳了?得了吧,你若不是看上了那个姓顾的珠宝富商的家产,俺金毛郝信的名字倒着写!”

    “你不信也没有办法。真的很抱歉,我立过誓,再也不会用师父教咱们的本事了。”靳秋笳叹了口气,转身从柜中取出一轴字画,说道:“师兄,咱们当年挣下的身家有多少,你都有数。你被那姓吴的捕快擒了之后,我单独做了件大买卖,就是这幅李思训的山鬼图,这画所值多少你应该清楚。师兄你这三年牢狱之灾受苦了。如果说我还欠你什么,这幅画的价钱,十倍也抵得了。我是铁了心要在这个小地方呆一辈子,师兄千万别再逼我了。”

    黄发汉子又是愤怒又是疑惑地瞪着靳秋笳:“你不怕那个捕快?这次正想借你我兄弟联手之力除去这厮,也算是报仇雪恨。你若一个人,能胜过他么?”

    靳秋笳摇摇头,道:“我知道你有意引他来,也是想用他来逼我。但他与我没有照过面,他不认得我。就算现在怀疑我,也没有证据。这画你拿去吧,我知道,它才是你来翟庄的主要目的。”

    “鲁王府的天机八阵图只有咱们兄弟才能打开。我一听说这画被窃,就知道一定是你。你真舍得给我?”黄发汉子拿过画,仍是一脸的不相信:“那姓吴的可不好对付,你一个人留下——那个女子真值得你这样甘冒奇险?”

    十年前的靳秋笳只是淡淡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我也只是赌这一把罢。

    那年的春天,刚入夜的翟庄已生了几分料峭的寒意。风在街衢上轻呼着掠过,卷得大户人家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黄发汉子在一面高墙的阴影里彳亍走过,又是欢喜,又是失落不平,嘴里不停地骂着娘,目光闪烁变化,心乱如麻。高墙里正传出一阵阵丝管之声,还有人们的喝彩声,孩子的欢笑声,歌舞觥筹都如在眼前。

    黄发汉子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意,他在想着当年的事情。两个走码头闯运河的小乞儿十余年后竟变成了连偷京师十三家王侯巨贾的飞天大盗。他又想到了自己也曾有过的女人们,但她们也都随着自己当年一掷千金的豪气一一远离了。他忽然觉得很嫉恨,背囊里那幅价值连城的古画也不能弥补这股嫉恨。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可耻,可恶,没有比背叛更可耻的了

    他忽地在墙上一蹬,象鹞子一样飞腾了起来跃进了高墙。

    这是一家富户的大院,后院有一座三层的小楼,楼的门窗竟都是铁铸的。这小楼的门貌似没有锁,门上却列着一个五色的八卦图,黄发汉子眼前猛地一亮:这是天机八阵图!

    当今世上,最难打开的锁,便是这天机八阵图。据说是前朝一名传教的红毛鬼子将这造锁之术传来,宫廷的巧匠揉以武侯八阵图,制成此锁;最初仅为大内所用,但后来也有流传到民间,有些巨富大贾便高价打造此锁来收藏宝货。而打开这锁的本领,黄发汉知道,天下没有人能超过自己师兄弟俩。

    黄发汉悄悄走近门前,见此门的八阵分为金木水火土五行,心里明白,八阵图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此锁加上五行之变,其变化共有三万二千七百六十八种之多。这不是最难开的,八阵可以加以四象、五行、六合、七星、八卦、九宫、十方,甚至于更多。靳秋笳当年打开的鲁王府六合八阵图,共有二十六万二千一百四十四种变化!

    黄发汉按捺不住心头的一阵狂跳,从靴中取出一个小包,包内是八根粗细长短样式不一的钢钎。他将耳贴上门,不停换着钢钎,去试着撬那五行八阵图。他的汗水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然而那锁却纹丝不动。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的心里益发烦躁——师父说过,若非心如止水,是打不开这千变万幻的天机锁的。

    这时,他忽然听到小楼里的一声叹息:楼里有人!天机八阵图是可以从里面锁上的。这时,他又听到了身后的一串脚步声。没有时间了。黄发汉一阵急火攻心,手上加劲,嘣地一声竟拗折了一根钢钎。

    “是谁?!”身后一个青衣丫环打着灯笼走了过来。

    黄发汉平时做案都十分冷静,一旦被人发现从来都是立刻就逃。但那天自靳秋笳处出来心里就一直极其狂躁。他冲了过去,一脚踢倒了那丫环,灯笼倒在地上,燃了起来。黄发汉伸手抄起灯笼, 红红的火焰映得他的面孔异常扭曲,狰狞如鬼。

    黄发汉狞笑着奔跑在逃离翟庄的小路上。身后一道火光在夜空中毕剥响着,夹杂着人们慌乱的惊呼声。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一条身影飞速地向自己奔来。他心里猛的一沉。

    “走水了!走水了!舒老爷府上失火了!”

    翟庄的上空升腾着一股烈火,靳秋笳飞奔着穿过围观着的人群,冲到了舒府门前,慌乱的人们没谁注意到这个文弱书生是怎么轻易地分开人流冲进大门的。

    着火的是舒家后院的那座小楼,救火的人们正飞快地泼着一桶桶水,然而火焰仍在一缕缕往上窜。

    两个丫环搀着舒夫人,而夫人的嗓子已经嘶哑得发不出声音来。

    “我家小姐还在楼里面呢!”

    靳秋笳忙道:“快砸开门啊!”一个丫环道:“这门全是精钢打铸的,只有老爷和小姐有钥匙能开——您也知道老爷在徽州,后日才回小姐在里面看字画先前还听到小姐在楼上惊呼的声音,后来就听不到了不知道她大家说许是被烟呛晕了”

    靳秋笳冲到门前,伸手摸向那八阵,那门却烫得他无法下手。他一低头,看到地上撒着几根自己无比熟悉的钢钎,明白是黄发汉留下的。他拾起那些钢钎,想起自己的誓言,心头有些怔忡。忽然猛地一桶冷水哗地泼来,泼在大门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接着又一桶水当头泼在他身上。靳秋笳回过头,只见吴戈冲他点点头,神色肃然。

    靳秋笳也点头不语,将脸贴在门上,双手运钎如飞,在八阵八门上探点撬动着。很快,他的脸被烫得通红,而吴戈则不停地一桶桶水浇来。

    当年靳秋笳曾花了差不多四个时辰一通宵,打开了鲁王府的六合八阵图。他心里很清楚,此刻自己心头一片雪亮,虽然三年不曾练习,他将比自己任何时候都更快。

    他猛地大喝一声,只听咔咔咔连着一阵响声,他立起身,扔了钢钎双手扳住八阵图,用力一旋,大门轧轧一阵响就在人们的欢呼声中打开了。

    靳秋笳和吴戈几乎同时窜进了小楼。两人的身上都是透湿,但扑面的热浪却无法抵挡。吴戈将手中的两桶水向前一泼,就在火势一挫之际冲上了楼梯

    时间过得很快,对经惯了悲欢离合的人们来说,在记忆的片断里,这场大火就算经曾刺眼地闪耀过,现在也早已黯淡了。吴戈再次来到翟庄已经是十年以后,而他也早已不再做捕快了。这仍是个春天,然而翟庄却因为河流改道,已经完全破败了。富商们大多因生意萧条而搬离此地,当年一溜儿的青瓦白墙大院大多疏于修葺,连庄南面的文庙都完全废了;曾经雕甍绣闼的高氏客栈还在,只是也一样漆色斑驳,门窗俱坏,不但门前冷落,楼前的那些花木也荒得不成样子。

    早已继承了父业的高静之三年前死于一场瘟疫。这几年高夫人过得很艰难,生意只能勉强维持,还带着七八岁的孩子,说得上筚路褴褛。她是个兰心蕙质的人,吴戈走进客栈时,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年的大火烧去了舒老爷的大半家财,却多亏靳秋笳和吴戈救出了陷身火中的舒小姐。舒小姐没有受伤,靳秋笳的右手却被烧坏了。

    当时,靳秋笳,也就是曾经名震江湖的“圣手子都”靳三指着那天机锁对吴戈道:“你可以带我走了。”

    淮安府的第一神捕吴戈是这样回答的:“我又不认识你,我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

    黄发汉子郝信只一个照面就被吴戈擒获了。吴戈和靳秋笳救人的时候,他正被吴戈锁在庄口的大树下,山鬼图也被缴了。对吴戈而言,已足够交差了。

    三天后吴戈押着郝信离开了,他很相信自己对靳秋笳的判断。他所不知道的是,舒老爷因为这火灾的损失,一笔款子补不上,多亏了高老爷慷慨相助才度过难关。于是,舒小姐终于顺理成章嫁给了高静之——毕竟,舒府的人是明白靳秋笳的身份的。

    吴戈从已经破旧的高氏客栈走出来,在街角找到了翟庄唯一的锁匠靳秋笳。早已不再英俊的飞天大盗圣手子都正佝偻着背,准备收拾他修锁的摊子。

    吴戈这次来翟庄仍是来找他的。

    他过去六扇门的一个朋友告知,几个月前,金毛郝信又从天牢中逃走了。本来已与自己无关,但凑巧的是,在去萧县的路上,两人竟然冤家路窄撞上了。

    郝信那时已经快不行了。他从北京南逃,被太师府的武师们一路追杀到这里。

    “他叫我把这个交给你。”吴戈随靳秋笳来到他的小屋后说道。

    靳秋笳抬起眉,有些讶然。接过那个画轴,展开,高峡寒江,山间杜若,赤豹文狸,有女独立——就是那幅李思训的山鬼图。这图当年被吴戈缴交给上峰,知府大人如获至宝,竟成了他升迁的终南捷径。画几经辗转被送进了太师府,而当年的知府大人也已然做到礼部侍郎了。

    郝信断气之前告诉吴戈,太师府的宝库也安着天机锁,是七星八阵图,共有二百零九万七千一百五十二种变化。他花了五个时辰终于打开,而他也终于比圣手靳三更快了。

    离开的时候,吴戈看了一眼早春的翟庄,草色渐绿,柳芽正新,鸟儿也在鸣叫。高氏客栈已经开了门,粗服荆钗的高家夫人正张罗一个伙计在打扫门庭。吴戈忽然想起,昨晚喝酒时,看到靳秋笳家里挂着一幅已经很破旧的立轴,写着两句诗:“碧城十二曲栏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当时靳秋笳只是木然看着画,喝着酒,手上和脸上灼伤的疤痕在烛光里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