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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安岭曼延北疆,到与燕山交接之处,生出一座挺秀的峰来,契丹人呼作黑山,后世称为赛汗罕乌拉。传说黑山是天神居所,契丹人死后,灵魂必定归于此处,受黑山之神管辖,所以契丹人视黑山为圣地,若非祭祀,不敢进山。
辽国天祚帝乾统七年的夏天,黑山道上,辚辚的车声碾破了一山寂静。车帷挽着,露出一个碧衣女子的侧影,凉风过处衣袖翩跹,风致楚楚。车后,两名男子骑马相随,当先一骑白衫素履,神情轩朗如朝霞初举,光耀幽深山道;殿后的少年着浅蓝布袍,下颌圆润,眼眸清澈。
行至半山,车中突然响起婴儿的啼哭,白衫男子纵马上前,在车窗边道:“希茗,夜来醒了么?我想她是饿了。”碧衣女正给婴儿哺乳,闻言笑道:“是饿了呢。今天这孩子倒乖,睡了一路,让我也闷了一路,逸哥,你唱首歌来解解乏。”
崔逸道睨着她,微笑道:“希茗想听什么呢?”他想了想,弹铗而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声音清越,激起群山回应,将一首简单的北朝民歌唱出单骑入阵、所向披靡的慷慨来。
李希茗抿嘴一乐,逗着怀中婴儿“夜来,阿爹没吓着你吧?姆妈给你唱首柔和的。”她曼声歌道:“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清冽阳光穿过缥青山林,映着她晶莹肌肤和浅红嘴唇,淡到极致反成浓艳。
崔逸道心中一醉,低声道:“希茗若是星辰,我便是天河,总是陪着你的。”李希茗不说话,低着头理婴儿襁褓,素白的颈项沁出微红。蜷在锦褥上打瞌睡的小丫环玎玲半睁眼睛,偷偷笑起来。
说话间,山道已尽,一条窄径壁立于前,只堪人行,再容不下车马了。崔逸道右手揽着李希茗,左手抱着婴儿,足尖轻点,瞬息间已攀到几丈外,蓝袍少年紧随其后。玎玲使劲仰着脖子,悻悻地对车夫崔穆道:“穆叔,阿躬的功夫这样好了,却不肯带我上去,忒也小气。”
崔穆装了一锅烟,美美地吸了一大口:“未必摘下来的金莲就不是金莲了,在这里等着,一样得见。”玎玲向往地道:“咱们淮南的荷花都是红白两色,这深山老岭里倒长出金黄的来了,真想不出是怎么个好看法。”
崔穆哧地一笑:“那可是太夫人的药引子,再好看也不能簪到你小丫头脑袋上。”玎玲鼓起腮:“嘁,穆叔别把我当小孩儿取笑。”
黑山如此峭拔,却不料峰顶平坦如砥,方圆足有十余里。云烟淡淡,及膝深的草上,冶艳的夏花锦一般铺开。花海中央的天池,赤金色荷花吐蕊绽放,华丽花光与碧绿水色相互辉映,如梦如幻。
李希茗只觉丽色流转、花香缭乱,不由轻声叹息:“逸哥,见到这等景致,一路的辛苦都不枉了。”崔逸道微笑颔首,打量四围,见远处有八九个左衽窄袖的契丹汉子,牵着白马白羊,抱着白雁,想必是来祭祀山神的。他将婴儿递给她:“希茗,我去摘金莲。”言罢双臂展开,鹰一般掠过长草。
崔逸道落到天池中的荷叶上时,李希茗身侧忽有异动。一名戴着青狼面具的契丹人向她冲来,将草丛分出笔直的一线,其势如同破竹裂帛,眨眼间已距她七尺。契丹人的长鞭似灵蛇一般钻到她怀中,勾着婴儿的襁褓,一回手,竟将婴儿生生夺了过去。得手后契丹人决不迟延,转身狂奔而去。
侍立在旁的崔躬大吼一声,将佩剑当暗器来使,朝那契丹人掷去。长剑破空,钉在契丹人臀上,他踉跄前仆,却将手中婴儿奋力抛向伙伴,另一人接了就跑,如同接力。李希茗叫着“夜来”拔步便追,但她不会武功,情急之下一脚踩到裙裾,反而跌进草丛。
变生俄顷,待崔逸道掠回,抢到婴儿的契丹人已快奔到山峰边缘。崔逸道拔剑追去,有如隼击长空,将拦路的契丹人一个个劈翻在地。剑光雪亮,一蓬蓬血花在草场上绽开,他的身法却无半点窒碍。
那契丹人流星般向下坠去,身影很快没于苍茫林海。崔逸道放声长啸,候在峭壁下的崔穆听到主人啸声,已然警觉,随即见一个怀抱婴儿的契丹男子从小径奔下,鹅黄色襁褓赫然是自家小姐的。崔穆迎上去,怕伤着孩子,攻的是契丹人下盘,紫铜烟锅狠击在他髌骨上,火星四溅。那契丹人只觉一股开碑裂石的大力斫在骨头上,身子晃了晃,死抱着婴儿不放手,步伐却慢下来。
崔穆这一阻,崔逸道便追了上来,踏着云杉的枝条,风一般卷过山林,跃过那契丹人的头,落在山道上。崔逸道出剑的速度极快,然而剑势夭矫,屈曲盘旋的剑路似一场冻雨般裹住了契丹人。契丹人只觉全身要害都笼罩在他冰冷剑光下,惶惶不知向何处反击,忽然耳郭剧痛,漫天剑光敛如一泓碧水,八宝崔氏的碧实剑已削去他一片耳朵,架在他颈上突突跳动的血管旁。
崔逸道见夜来吃了这番惊吓,竟然不哭,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瞧着自己,心中顿时安稳,冷冷道:“还我女儿来。”契丹人并不退让,怒视着崔逸道,牙齿咬得咯咯响。这契丹人长得极高大,髡发空顶,只在两鬓留了两股长发,被耳朵上的两个金环收束着,此刻少了一片耳朵,头发便披散下来,发梢滴血,样子极凶。崔逸道怕他伤着女儿,不敢硬夺,出手点他穴道,却觉指下一滑,明明点在实处的穴道竟成了虚的。这契丹人决不是什么内家高手,但崔逸道连试几处都是如此,心中不由震动。
远远传来一声尖叫:“放开以敌烈!”崔逸道偏头一看,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来的是个萨满教中的巫女,抄一把解腕尖刀抵在李希茗心口,后面跟着眼神迷蒙的崔躬。巫女的白衣在山风中飞舞,馥郁的香气像河水一样漫过。她细腰柔软,步伐如舞,腕上系着的金铃发出叮叮之声,并不是什么出色的美人,却带着难描难画的魅惑。
玎玲怔怔地瞧着,只觉脉搏与她行走的节奏渐渐一致,心跳声春雷一般在耳边回响,极恐惧,却又极欢喜。连崔穆这样的老江湖也露出恍惚神色,唯有崔逸道不为所动,冷冷地站在当地。
巫女眼色媚人:“你,两个里选一个。要娘子,就放以敌烈走;要孩子,你娘子就死。”她的汉话颇流畅,只是腔调怪异,像咬着舌头说话。
崔逸道方才连毙九人,就是为了避免后顾之忧,殊不料这巫女暗中埋伏,竟挟持了李希茗。一边是倾心相许的妻子,一边是如珠如宝的女儿,又有哪一边舍得下?一颗心顿时如煎如沸。
巫女见他不语,手上微微加力,已挑破李希茗的罗衣,霎时鲜血涌出,湿透胸前衣襟。李希茗痛得全身发抖,神志却清明过来,低声道:“逸哥,你不必以我为念,先顾着夜来。”崔逸道望着她,夫妻对视,仿佛过了良久时间,在旁人来说不过顷刻。崔逸道不再犹豫,沉声道:“我放他走,你就保我娘子周全?”李希茗急了,颤声道:“逸哥,你别糊涂!”
巫女抬手在尖刀上一抹,竖起鲜血淋漓的手掌:“郁里拿自己的血起誓,你让以敌烈带了小孩走,我决不伤你娘子性命。如果违背誓言,叫我血液干枯而死。”
崔逸道撤剑,喝道:“滚!”以敌烈沿着山道狂奔而去。李希茗听着孩子尖利的哭声越来越远,禁不住泪流满面。
崔逸道眼神冰冷,虽是盛夏,郁里却觉得一股肃杀秋气直砭肌肤,寒毛都立了起来。她咬牙苦撑,挨了小半个时辰,算着崔逸道再也追不上以敌烈,才挟持着李希茗慢慢挪到崔逸道的马旁。那明雪骏向来认主,决不容生人靠近,在郁里面前竟很驯顺,低下头使劲舔着她手上的伤口。郁里轻轻启齿,婉转一笑,其容色之瑰丽,直可用惊心动魄形容,崔穆等自不待言,连崔逸道都有些许恍惚。便当此际,郁里突然发力,将李希茗往山道外抛去,自己身子一旋落到明雪骏背上,迅疾拍马而去。
崔逸道在十步外飞身跃起,挽住李希茗的罗袖。夏衫轻柔,承受不了李希茗的重量,哧的一声,只留了半截袖子在崔逸道手中,幸亏他应变极快,使出汴京紫衣秦家的神通拳,臂膀咔地一响,似突然长了一截,拿住了李希茗的手腕。崔逸道抱着妻子站在黑山道上,不由得冷汗涔涔,方才若稍晚一步,李希茗纵然不死,也必重伤。
“要找回你的孩子,到上京来。”郁里却已逃到十来丈外,远远地撂下这话,笑声洒落一路。崔逸道怒气勃发,再难遏制,一手挽着李希茗,一手挥剑,青郁的剑光突然暴长,直袭郁里背心。那剑气好生厉害,距离如此之远,郁里后背仍感到火辣辣得痛,不禁敛住笑声,催马疾行。
崔逸道虽然恨极,惜乎日行千里的明雪骏被郁里夺走,想追上她却是万万不能了。他低下头,见妻子白着一张脸,黑色眼睛里水气迷蒙,忙将她抱进马车,细细裹伤。李希茗挣扎着道:“这伤口瞧着吓人,其实不深。只是逸哥,你怎能让那些蛮子带走夜来?你怎么不去追她回来?”她咬紧嘴唇,定定地看向他“我宁肯自己去当人质,宁肯自己受人千般磨折,也不愿夜来吃一点苦。我的意思,你竟不明白。”
“追不上那蛮子了。当时若不答应那巫女,只怕你已经”崔逸道顿了顿“那伙人处心积虑地夺了夜来去,自然是想要挟我什么,不会为难夜来的。八宝崔家不敢说要什么有什么,但凡这世上有的东西,我都会为夜来弄到手,你只管放心。”他微微仰起头“崔家的基业,几百年来都在淮南,从未伸到北方。这次为母亲求金莲,却遇上这起蛮子,我应变不及,害你受伤,又失了夜来,这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他另有一层想法,是决计不敢对李希茗提起的:倘若夜来是被崔沈两家放逐到辽国的对头劫走,情形就不妙了。屈指算来,那被逐走的孩子现在才十五岁,短短两年就能设下这个局,驱使这许多高手来复仇,实在可怕。
李希茗知道夫婿少年得意,是南方武林的第一人,听他说得这样有把握,略略宽心。“我也不是怪你,”声音越发低下去“若不是我贪玩,定要与你来见识北地风光,夜来也不会”她越说越涩,到末一句时难以为继,哽在了喉咙里。崔逸道低头吻住她苍白的嘴唇,不欲她再说下去:“希茗,我答应与你一起优游天下,难道会食言么?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受伤,还有夜来,我们要带着她平平安安地回家去。你安心歇着。”将包袱里带的羽缎披风给她裹上,出了马车。
车外,崔穆等人兀自痴痴呆呆,那巫女的慑魂术还真是了得。崔逸道出掌击在三人玉枕穴上,崔穆、崔躬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直透脑门,醒了过来,玎玲却嘤咛一声,晕了过去,被崔穆一把托住。崔逸道伸两指搭在她脉上,道:“不碍事,放她到车里陪着夫人。崔穆守在此处,我与崔躬再去查勘一下,随后赶赴上京。”
上到峰顶,被崔逸道击毙的九名契丹人竟已不见,现场只剩九摊深褐色的污迹,散发出淡淡的腥味。崔逸道叹了口气,料想是那巫女动的手脚,用秘药化尽了尸体的衣服血肉。他找不到线索,只得悻悻离开。
辽立国以来,先后建有五京,即上京临潢府、中京大定府、东京辽阳府、南京析津府与西京大同府。太祖阿保机在临潢建造的皇都,太宗德光时改称上京,终辽之世,一直是国家的统治中心。白石山中淌出的南沙水,在静穆的草原上流过,水之北是上京的皇城,水之南是上京的汉城。皇城的布局仿唐都长安之制,然除了宫室官署、贵族宅院,城中也多毡庐,循的却是契丹旧俗。汉城规模稍小,杂居着汉人、回鹘人、渤海人等,驿馆和集市也设在此间,倒比皇城还热闹些。
乾统七年的夏天,湿热不堪,尤胜往年,天祚帝早率百官去了散水原清暑,上京城中一时空了许多,守军也有些微懈怠。皇城大顺门的卫兵站在烈日下,眉梢挂着汗水结成的盐晶,眼神涣散。蓦地,他的表情专注起来,定定地看向对岸。一个白衣男子随一辆马车驰来,长发在风中扬起,容颜耀眼,令正午的炽烈阳光也为之暗淡。这一骑一车径直入了汉城北门,卫兵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马车在南横街的客栈前停下,崔逸道跃下马,一言不发地托着李希茗往内院去了。店主极会看事,笑嘻嘻地迎上来与崔穆交涉。崔躬茫然地站在当街,被玎玲狠狠拧了一把:“阿躬,你不要时时摆出这种如丧考妣的样子,惹得公子和夫人更烦。”
崔逸道将李希茗放到客房的床上,正好小二端了新汲的井水来,他便取了巾子为她拭汗。李希茗额上一凉,周身的暑气散去好些,却只是懒怠说话,将袖子掩了面,闷闷地躺着。崔逸道坐在床沿,神情似一把出鞘的剑,离上京越近,锋芒越利,看一看也能伤了人的眼睛。
李希茗的袖子渐渐湿了,崔逸道拿开她的手,见到不及掩饰的泪痕。玎玲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见到这光景想要缩脚,却来不及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我和阿躬在街边买到一种好稀罕的果子,听说解暑得很,请公子和夫人品尝。”将一个碧绿的西瓜往案上一搁,一溜烟去了。
这是西域传到辽国的水果,中原没有的。崔逸道瞥了一眼,道:“希茗,我切开来给你尝尝。你总不肯吃东西,伤口怎么复原?”拿起来在手上掂了掂,一刀斩下,清香四溢,露出漆黑的籽儿鲜红的瓤。李希茗瞧着这艳丽水果,想起黑山天池畔的杀戮,不由打个寒战,转过头去。
崔逸道看在眼里,走过去握住她的手,缓缓道:“这两天你总做噩梦,除了担心夜来,也因为那场血腥吧?黑山是契丹人的圣地,他们敢在那里动手,是什么后果都不计了。”他的手突然用力“我担心你和夜来,下手就没留余地。”
李希茗勉力笑道:“逸哥,我既然嫁了你,就不该惧怕这种局面。就算前路血雨腥风,我也会随你去,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是着急,掳走夜来的那些人怎么一去无消息了?”“到了上京,那拨人也该现身了。无论如何,我一定会找回夜来,你别急坏了身子。”
事情的发展却出乎崔逸道的意料,掳走夜来的契丹人再没现过身。若在淮南,他自有大批人手调度,黑白两道也都买他的账;在辽国,他空有一身卓绝武功,却只有束手等待隐在暗处的敌手。
三日后,崔逸道打发崔穆将制成干花的金莲送回淮南,顺道联络辽东大豪郭服的半山堂,以极昂贵的代价换来半山堂的支持。然而半山堂的人将上京道所辖州县和部族细细篦了一遍,也没得到夜来的半点消息。
秋天来临的时候,崔逸道和李希茗终于绝望,离开了上京。长空暗淡,连着无边无际的衰草,空气里浸染着凄清的苍黄。道旁有两个人目送崔氏车马隆隆而去,当先的少年突然微笑起来:“八宝崔家的人,不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以后还有文章可做。”
落后一步的是个老年仆妇,闻言躬了躬身:“主人说的是。只可惜郁里和以敌烈两个蠢材误事,害主人白白丢了这么重要的筹码。”
“丢了也罢。”少年苍白韶秀的脸上,两道长得几乎连在一起的眉微微扬起,深蓝的眸子里闪着凶光“千丹,让他们这样不知生死地牵挂着,这滋味才叫好呢。”他年纪只十四五岁,说起话来却阴冷彻骨“想动摇这些根深叶茂的世家大族,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是**之过急了。真寂寺才复兴就遭此重创,总要好几年才恢复得过来。以后须更加耐心,慢慢布局,下好这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