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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荒草碧,万枝杏花飞。
柳枝吐出嫩芽,麦田郁郁青葱,远山披起碧衣,游鱼嬉戏水波,焕之四望,皆是一片青翠,麦香浓烈,花芳袭人,这一年的江南之春似乎来得特别早。
这一年的春天亦是一个多事之春!
江湖已现纷乱之势。炎阳道自盟主“侠刀”洪狂死于刘渡微之手后,凌云寨主顾凌云追杀刘渡微于洛阳舞台宵庄前,再失手被摇陵堂生擒于洛阳,如今宜秋楼主“白发青灯”郭宜秋亦被浪子杀手苏探晴所刺杀,炎阳道五大势力仅余弄月庄与淡莲谷,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昔日武林第一大帮已然名不符实。随着摇陵堂声势大涨,振武盟在隆中建立,江湖格局已呈鼎足三分之势。而在此江湖形势微妙之际,蒙古第一高手铁湔约战江南大侠“解刀”陈问风于洛阳,更增添了一份不可预知的变数。
江湖未定,外患又生。永乐二十二年二月中旬,蒙古十七万鞑靼铁骑囤积塞外,战事一触即发,百姓人心惶惶,四处逃散。大明朝开国五十年后,迎来了最为严峻的时刻,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成祖朱棣亲率三十万大军,继永乐十四年、二十年、二十一年后第四次御驾北征,意欲一举平定旧元残部。
而在风光如画的洪泽湖上,云气奔驰,波痕皴皱,夕阳落映在湖面上,碧绿清澈的湖水上漾起一片玫瑰色的华彩,灿然如锦。初春的微风吹乱了如镜的湖面,传来一股芦苇的清芬之气。悄寂的湖心不时跳起几尾银鱼,激起一圈圈的涟漪,四岸浮嚣着歌声人语,几艘画舫悠悠往来,依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的盛况。
在那最大的一艘五彩画舫上,一位皂衣老人立于船舷边。舱中舞影幢幢,丝竹悦耳,似乎正有一场盛宴,可他却是面色凝重,遥望湖光山色沉吟不语,对舱中的管弦之声充耳不闻。老人身边一位青衫少年轻声问道:“父亲,你看那浪子杀手可会来么?”
皂衣老人目光落在手中一张短笺上,微微一叹:“他既然敢留贴通名,想必不会爽约。”
信笺上是龙飞凤舞的几行字:
冰壶露床,月移西厢,流萤过窗,泛舟湖光。听闻天湖山庄富甲江南,尚请罗前辈备下十名美人,若干醇酒,万两黄金,一付赌具。明夜子时苏某将携玉笛与十指赴约,与君于洪泽湖上放情一赌。
关中浪子苏探晴拜上
原来这名皂衣老者名唤罗天湖,乃是江南武林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江南罗家本是绸缎富户,说起昔日大商贾罗枫远江湖上可谓无人不晓,他不但掌控了江南八成以上的绸缎生意,还开了大大小小十七家遍布江南的银庄,可谓是财倾天下。更难得罗枫远虽是一名商人,却全无吝啬之气,一意结交天下英雄,家中养着数百名食客,不但朋友有难立时相助,便是遇着落难的陌路人,亦是挥金如土,颇有江湖人仗义疏财的豪气。
罗枫远老来方得一子,便是罗天湖。罗枫远一心想宝贝独生儿子接管自己的产业,从小便请来有名的学究教其学问,只望能教出一个状元光宗耀祖。不料罗天湖却对识字断文全无兴趣,反是喜欢跟着家中那些食客动弄拳脚。罗枫远数次劝诲无效,也只好由着他,后来便送罗天湖到江南“行云剑派”中习武。
三十年前洪泽湖中水匪横行,官府几次出兵剿灭,都被这群水匪借着对地形熟悉、水性高强而逃遁。反是变本加历抢劫过往行商,被劫者不但财物尽失,往往性命亦不保。这帮水匪早看中罗枫远家道殷厚,趁某日罗枫远随船押货时将其绑架,不但一船财物尽失,还传信罗家勒索五十万两银子,罗家上下早慌了手脚,连忙备下银两送给水匪。谁知那帮水匪深知罗家养有不少奇人异士,怕其报复,收了银两后竟将罗枫远灭口弃尸湖中。
那时罗天湖刚刚艺成尚未出师,惊闻噩耗后立刻赶回家中奔丧,可叹罗枫远生前交友无数,却平空惹上这场大祸,落得横死水匪之手,尸骨不全。他家中的食客大多是混吃喝之辈,见主人惨死,亦哄然散去。罗天湖服丧四十九日后,将家丁谴散,孤身一人驾船闯入洪泽湖中,追踪十七日后,竟凭单身只剑终将那帮水匪尽歼于剑下。
此役令罗天湖声名大躁,大仇得报后他亦无意禀承父业,带着剩余的数十名忠于罗家之人,在洪泽湖畔建立了天湖山庄,自设刑堂,专门与那些打家劫舍的黑道人物作对,捉来土匪强盗,初犯斩手,再犯挖目,三犯斩首,绝不姑息。久而久之,天湖山庄已成了江南武林中的一面招牌,而罗天湖的声望亦直追江南四老。
罗天湖平日并无其它嗜好,惟好赌博。想不到这一次竟收到关中浪子苏探晴的战书,约他在洪泽湖上豪赌一场。
青衫少年见罗天湖沉思不语,忍不住愤声道:“苏探晴算什么东西,竟敢口出狂言,孤身挑畔,还说什么携玉笛与十指赴约,分明不将我天湖山庄看在眼里,他以为他是剑圣曲临流、解刀陈问风么?”说到这里,见罗天湖严峻的目光盯来,冷哼一声,住口不语。
这位青衫少年乃是罗天湖二子罗宜刚,年方十七,一手家传的行云剑法却已颇有火候,在天湖山庄中仅次于罗天湖,少年得志一向目中无人,虽听过浪子杀手苏探晴的名字,却并未放在眼里,见父亲神色凝重如临大敌,心中大大不以为然,忍不住出声泄愤。
罗天湖对罗宜刚厉声叱道:“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懂得什么。苏探晴享誉关中,自有真材实学,似你这般大意轻敌,只怕与他交手接不下几个照面就落败了。难道未听说郭宜秋被刺杀之事么?”
罗宜刚不服道:“江湖传闻大多言过其实,杀手行刺不择手段,郭宜秋年事已高,疏于防范,才被这苏探晴用见不得光的手法暗算得手,苏探晴自身武功却未必见得高明,我就不信他能敌过得爹爹威振江南二十余年的惊雷剑。”
罗天湖以剑法成名,其剑七尺二分,双锋两刃,舞动时隐隐发出行云布雷之声,名为“惊雷”乃是江南九大名剑之一。他这些年已久不与人动手过招,俨然以隐世高手自居,偶尔出马捉拿一些江洋大盗,亦是手到擒来,平日听到的都是些奉承之言,这番话虽是出于爱子之口,倒也受用,面色稍霁:“爹爹可不是怕他,浪子杀手虽然厉害,好歹亦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武功再高亦有限。我只是担心他既敢如此公然挑畔,必有所恃,只怕这件事绝不仅仅是一场赌局那么简单。”叹了一口气:“天湖山庄在江湖上惹下不少仇家,可莫要一时失策坏了名声。”
罗宜刚微微色变:“父亲的意思是说浪子杀手此次来,背后有摇陵堂撑腰么?”
罗天湖沉声道:“摇陵堂雄踞洛阳多年,早就觑伺着江南。而此次苏探晴刺杀郭宜秋,炎阳道正在四处通辑他,可他不但不隐迹江湖,反而大张旗鼓约赌老夫,极有可能是摇陵堂试探之举,一旦被他生出事端,摇陵堂便可趁此借口兵发江南,而天湖山庄则是首当其冲”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大有可能,不禁忧心忡忡长叹一声:“所以此次定要小心从事,纵是苏探晴稍有过份之举,能忍则忍,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罗宜刚大声道:“郭宜秋素有侠名,炎阳道身为武林第一大帮,向执中原武林牛耳,何不设局将苏探晴擒下,也可替我江南武林出一口恶气。”
罗天湖连声叱道:“你不可造次,一切皆要听从老夫的安排。天湖山庄一世英名,可不能毁在你这个畜生手里。”
一个声音悠悠传来:“人说江南宿老安于享乐,早已不复当年叱咤江湖的豪勇,如今一见罗庄主,果然不假。”
罗宜刚惊回首,拨剑喝道:“什么人?”
却见一个白衣人立于船头,背朝罗天湖父子二人,似在眺望洪泽湖光。湖风强劲,将他白衣吹起,直如欲飘然而飞,如若画中人物。
罗宜刚正待冲前,被罗天湖一把拉住。暗惊这白衣人出现的绝无征兆,船身没有丝毫晃动,他父子二人武功皆可算一流好手,却直到听见他开口说话后才发现这名不速之各,看来对方武功应该不在自己之下,凝神望去,双目眯成一条缝:“来者可就是人称浪子杀手的苏少侠么?”
白衣人转过头来,冷冷道:“罗庄主无须惊慌,在下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听闻浪子杀手约赌罗庄主于洪泽湖上,一时心痒来看看热闹。”他脸上如戏子般带着一张面具,瞧不见真面目,听声音年纪甚轻,应该在二十上下。
罗天湖听来者并非苏探晴,松了一口气。他刚才一番示弱的言语被白衣人听到,心中大不痛快,不过他这些年被声名所累,处处谨小慎微,见对方一派泱然无惧的高手风范,倒也不敢造次。正要交待几句场面话顺便打探一下白衣人的来历,一旁的罗宜刚大喝一声:“天湖山庄岂是你这种鬼鬼祟祟小毛贼撒野的地方”长剑出鞘,一个箭步跨出,使一招家传行云剑法中的“吴刚伐桂”打算一剑将对方扫下船去。他年少气盛,见对方口中丝毫不将父亲看在眼里,更是不与真面目示人,早就憋了一口气,忍不住抢先发难。
谁知罗宜刚才一提步,那白衣人已大步迎上前来,看似往明晃晃的剑光上撞去,却在长剑近身前猛一侧身避开剑光。与罗宜刚对面而立,目光冷冷望向罗天湖:“这就是罗庄主的待客之道么?”白衣人与罗宜刚相距极近,罗宜刚的鼻尖几乎触到白衣人的面具,更是无法发挥长剑的攻击力,连忙往后疾退,谁知那白衣人亦步亦趋,如影随行,仿佛紧紧贴在他的身上,不给他适当的出手距离。
罗宜刚从小到大不知与人争斗过多少次,却从未见过这般打法,只觉得对方冰冷的鼻息喷在脸上,心头发毛,头微后仰,提膝朝白衣人小腹撞去。白衣人早已判断出罗宜刚的行动,左足迅如闪电般踏在罗宜刚的右足上“格格”两声轻响,罗宜刚大叫一声,足趾已被踩折了两根。
罗天湖见爱子受挫,又是心疼又是心惊。这白衣人料敌先知,出手诡异,当是劲敌,只看那形如鬼魅的身法,自己也未必是其对手。连忙叫道:“犬子莽撞,还望少侠手下留情。”又对罗宜刚喝道:“还不退下赔礼。”
罗宜刚脚趾被踩,欲退不能,被那白衣人冷冷的目光扫在脸上,足尖巨痛,心头更是大悚,不得不服软。垂下头嗫嚅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兄台多多谅解。”
白衣人攸然退开,仍是回到起初站立的地方眺望湖景,犹若从未移动过。
罗天湖拱手道:“请教少侠尊姓大名。”
白衣人头也不回:“路过之人,罗庄主何必多问。”
罗天湖忍住气:“舱中备有酒菜水果,请少侠移步一叙。”
白衣人淡淡道:“我说过只是来看热闹,不劳庄主费心,饮食自会取用,不必多叙了。”转身进入舱中。
罗天湖与罗宜刚面面相觑,不知这神秘倨傲的白衣人是何来历。罗宜刚强忍巨痛,悄声对罗天湖道:“舱中有父亲邀请的十余名江南武林人士,我们一拥而上,不怕宰不了这小子。”
“不成器的畜生。”罗天湖低骂一声:“你还嫌惹得事不够多么?”不再理罗宜刚,转头亦走入舱中。暗咐他接到苏探晴的贴子不过两天,请来好友助拳亦都是秘密行事,这白衣人却如何知晓?只怕与苏探晴不无关系,见到那白衣人绝不在自己之下的武功,才知道天下能人辈出,自己恐怕真是老了。这一刹,罗天湖忽莫名生出一份不详的预感:享誉江南二十余年的天湖山庄,这一次只怕会栽个大跟斗
船舱当中是一张大大的赌桌,两边设有八桌酒食,已坐有十余名形貌各异的武林人士,大多是须发皆白的老者,这些人都是罗天湖请来的好友,其中不乏江南武林中颇有名望的高手。罗天湖果然准备好了十余名舞姬,此刻如蝴蝶穿花般游走于桌前,忙于伺侯这干宾客。舱中春色无边,惟有那白衣人独自占据一张桌子,既不与旁人说话,也不饮酒吃菜,只是垂目静坐,那些舞姬亦远远避开他。
舱中诸人大多相识,本是相互劝饮大声喧哗,忽见那神情冷漠脸戴面具的白衣人进来,不知怎地心头都涌上一股寒意,声音亦小了许多。刚才船舱外白衣人与罗宜刚一番争斗事发突然,大多人都未能有所察觉;有几位武功略高者虽隐有所觉,但吃亏的是罗宜刚,罗天湖都强忍不发作,他们也不便出头。这些人昔年虽都是叱咤江湖的一方雄主,如今功成名就年事已高,早已息了争名夺利之念,此次来天湖山庄亦大多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
见罗天湖踏入舱中,一位五十余岁的老者举杯笑道:“久不见罗兄,依然身体健朗,昔日风彩不减,这一杯务请赏面。”
罗天湖笑道:“鲁兄上月喜得外孙,小弟杂务在身未能亲临,这一杯应该是小弟敬你才对。”这位五十余岁的老者名唤鲁飞,乃是江南十九剑派中“逐月”剑派的掌门。性格最是豪爽,朋友遍布天下,武功虽非同门最高,却被同门一致推为掌门,他的独生女儿嫁给了黄山派大侠于万里,上月产下一子,宴客十日,极尽奢华,引为江南武林的盛事。
诸人一同起哄,同饮了这杯酒。罗天湖瞅一眼那白衣人,见他丝毫不为舱中气氛所动,暗生警惕。
一人趁着酒劲来到白衣人桌前:“这位兄台为何不给面子?”
白衣人淡然道:“我不喜喝酒。”
那人呵呵大笑:“今日如此热闹,一众好兄弟重聚,鲁兄又新得外孙,纵是醉了又何妨。”抬手要来拉白衣人。
白衣人眼中精光一现,罗天湖只怕他发作,连忙上前打个圆场:“这位少侠不喜热闹,又不好酒,这一杯酒老夫替他干了。”
白衣人也不谢罗天湖,冷冷道:“浪子杀手马上就到,罗庄主可莫要喝醉了上不了赌桌。”
众人虽都知罗天湖请他们来是因为苏探晴的缘故,但显然罗天湖自知难敌苏探晴,方才请来一众好友助拳,顾忌罗天湖的面子互有默契谁也不提及这个话头,想不到被白衣人抢先说了出来,舱中气氛不免有些异样。
罗天湖尴尬一笑:“少侠不必担心。老夫岂会因贪杯误事?何况不过是一场赌局,输了重头再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白衣人悠然道:“若是输了天湖山庄的声望,罗庄主还能重头再来么?”
罗宜刚见舱中人多,胆气亦壮,踏前一步欲大声喝止。却见那白衣人的目光闪电般望在自己的足尖上,疼痛似乎又加重了一分,张了张口未发出声来。
左首第二桌上一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见气氛凝重,连忙转开话题道:“听说浪子杀手一向只在关中活动,为何会来到江南,而且还刺杀了炎阳道的郭护法”
另一人接口道:“听说是摇陵堂派苏探晴出使炎阳道,趁郭宜秋不备方才一举得手。”
右首一人嘿然道:“摇陵堂与炎阳道争斗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无非是为了争霸天下,炎阳道也好,摇陵堂也好,反正与我们也没有多大关系。”
一人大笑道:“魏兄说得不错,江湖上轮流坐庄,炎阳道风光了这些年,亦该让位了。”众人齐声附合。
要知金陵本是江南武林的范围,炎阳道的崛起令这些江南武林人士心怀妒忌,如今见到炎阳道落势,不免都有些幸灾乐祸,此乃人的心理作祟,纵是这些自命侠义的武林前辈亦未能免俗。
鲁飞还算有些见识,沉吟道:“摇陵堂声望不佳,若是让擎风侯统领江湖,却未必是件好事。”
那姓魏的老者哈哈一笑:“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摇陵堂势力再大,在这江南的地盘上也轮不到它作主。闲话休提,只管喝酒。”
白衣人将这番话听在耳中,忍不叹了口气。一位老者斜睨着白衣人道:“这位兄台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听说苏探晴亦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亦是常常身穿白衣,而且又懂得易容之术”言下之意怀疑白衣人正是苏探晴假扮。
白衣人眼望舱顶,自言自语般道:“如果我真是浪子杀手苏探晴,又何须装神弄鬼对付这帮只知胡吹大气的老头子。”他的声音虽低,舱中诸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这番话无疑惹了众怒。登时有几人站起身来横目相向,只等罗天湖一发话便出手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罗天湖亦是暗生怒意,只是对那白衣人诡异武功心有余悸,又不愿在苏探晴到来前多生事端,忍一口气劝住众人:“此位少侠无意路过此处,老夫见他亦是武林中人,便约其同来舱中相聚。虽并不知他的来历,但浪子杀手公然约赌老夫,想必不会使出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少年气盛,说话不免有欠考虑,诸位一大把年纪自然无需较真。其实老夫今日约来大家,并非是为了对付那浪子杀手,而是想借此机会让我们这些久不见面的老头子聚一聚,来来来,大家再饮一杯。”这几句话软中带硬,既含蓄又不失面子,果不愧是久经风雨的老江湖。众人大声叫好,一同举杯共饮。
罗天湖凝目盯住那白衣人,心想若他还要出言挑畔,纵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好出手了。幸好那白衣人只是冷哼一声,神情漠然不再言语。
鲁飞又道:“眼见子时将近,那关中浪子苏探晴既然下战书约赌罗兄,为何现在还不见他现身?”
一位老者道:“我听说五日前苏探晴在治山约‘铁面飞索’刘梦华比拼轻功,那刘梦华的铁面功虽仅是二流的外门硬功,但那名为‘飞索横渡’的轻身功夫却可在江南武林中排得上字号。两人从山脚下同时出发,苏探晴却比刘梦华足足领先了半柱香到达山顶,然后飘然不知所踪。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也不知是真是假。”
另一位老者接口道:“据我所知,三天前浪子杀手确实出现在铜城,亦是下战书挑战大侠许怀功。许怀功与炎阳道颇有渊源,一面以言语稳住苏探晴,一面派人暗中通知炎阳道。谁知苏探晴二话不说玉笛便已出手,许怀功只好挺枪应战。他的银枪亦算江南一绝,但苏探晴的玉笛连攻二十七招,许怀功却无法反击一招,只得弃枪认输。而等到萧弄月与柳淡莲赶至铜城时,苏探晴早已远去”
罗天湖沉吟不语,他早听说了这些事情,刘梦华与许怀功的武功并不在他之下,浪子杀手既然胜得如此容易,只怕他亦难以讨得好。幸好苏探晴只是与他赌一场,若是输了虽然脸面无光,却也不会太过狼狈。
一人见罗天湖脸色阴沉,安慰道:“罗兄不必耽心,我们这么多人在此,那浪子杀手不来则已,来了定教他灰头土脸。”
鲁飞皱眉道:“此事说来确是有些蹊跷。按理说苏探晴刺杀郭宜秋后,在炎阳道的大肆围捕下,本应隐姓埋名逃回洛阳,可他偏偏在江南大张旗鼓四处树敌,不知是什么缘故。”
一位老者笑道:“莫非他是失心疯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衣人突然冷笑道:“苏探晴绝没有疯,他为何如此做法,只有我能猜到一二。”
船舱外传来一声大笑:“原来这里竟有知音,小弟苏探晴尚要多多请教。”
这声音虽不震耳,罗天湖等人却一齐站起身来,面望舱门,如临大敌。只有那白衣人安坐不动,朗笑道:“苏兄既然来了,何不进来说话?”
一位二十岁出头、身穿白衣的年轻人大笑着应声而入,正是浪子杀手苏探晴。他在金陵府郊外那小山洞外与梅红袖告别后,当即找个隐蔽的地方养好内伤。他虽是第一次受如此重的伤,但在那小山洞中借“凝怨盅”之力治疗后已大有好转,加上他体质极佳,二日后便已痊愈。然后北上赶回洛阳,一路上四处挑战,七日内连续击败江南四大高手,不但在江湖上大出风头,亦成为江南武林各门各派的公敌。
罗天湖连忙迎上前来,抱拳道:“久闻苏少侠之名,今日一见,果是一表人材,英雄出少年。”
苏探晴微笑道:“罗庄主客气了。”又对在座众人深施一礼:“诸位前辈在上,晚辈苏探晴这厢有礼。”江湖上以讹传讹,早将浪子杀手形容成一个穷凶极恶的人物。众人本道苏探晴此次约赌罗天湖多半不怀好意,必是一付气势凌人的嘴脸,想不到他如此彬彬有礼,又见他浓眉亮目,面容英俊,一身白衣不沾一尘,脸颊边还有两个圆圆的酒涡,给人一种亲切感。看起来不但不像名动关中的浪子杀手,反倒似一位邻家少年。心中皆是生疑,忙不迭还礼。
苏探晴目光锁在那白衣人身上:“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白衣人傲然道:“我的名字告诉苏兄不打紧,却没必要让这些无关的人知道。”此语明显不将罗天湖等人放在眼里,罗天湖面上阵青阵白,碍于苏探晴在场,强压怒气。
苏探晴亦是一怔,原以为这白衣人必是罗天湖请来的帮手,不料却得到如此回答。心中隐隐觉得对此人颇为熟悉,但听其语声却甚陌生,亦不像故意改变声音。微微扬眉道:“我与兄台素昧生平,可兄台却好象十分了解小弟,实是令小弟百思不解。”
白衣人摇摇头:“我并不了解苏兄,正如苏兄也不了解我。”
听着白衣人说话,苏探晴莫名又泛起一种熟悉的感觉,暗觉惊讶,口中道:“刚才在船外听兄台说能猜出小弟一路挑战江南高手的用意,只道是遇见了知音,急急进来见过诸位,谁知原来竟是场误会。”
白衣人目光闪动:“我听到刚才有人对苏兄言语不敬,忍不住替苏兄辨解一下。至于苏兄一路树敌的缘故么,小弟虽不是苏兄的知音,却能猜出个大概。”
苏探晴大笑:“何不说出来让小弟判断一下真假?”
白衣人嘿然一笑:“罗庄主已等得不耐烦了,苏兄赢够了银子后请我喝酒,我便告诉苏兄。”听他口气似乎早料定苏探晴必会赢得这一场赌局。
罗宜刚见苏探晴与这白衣人年龄与自己相差不多,却旁若无人只顾说话互相说话,将满舱人不看在眼里,忍不住对白衣人大声喝道:“你不是不喜欢喝酒么?”
白衣人眼睛一翻:“踩折了罗少庄主的脚趾,心意大畅,忍不住想饮酒助兴。”
罗宜刚一声怒吼,朝白衣人冲去。料想父亲与一众前辈在旁,断不会让自己吃亏。身形才动,眼前白影一闪挡在身前,定睛看去,却是苏探晴轻移脚步拦在了他,若不收足便会撞个满怀。
罗宜刚见苏探晴模样俊秀,不似有什么力气,心中一横,并不停步,肩膀一侧,直往苏探晴的胸口撞去。谁知才稍动念头,苏探晴手中玉笛似有意似无意地提起,端端遥指在自己右肩玉井穴,玉笛虽静止不动,但这般大力撞在穴道上亦会受伤。罗宜刚欲想停步已然不及,百忙中一拧腰避开穴道,苏探晴玉笛微晃,仍是对着罗宜刚的玉井穴。
罗天湖大手疾伸,一把将罗宜刚拉了回来,总算避免爱子当场出丑。耳中听那白衣人抚掌赞道:“虽还未见苏兄的濯泉指,但看到这以静制动,待机而发的玉笛剑法,亦算不虚此行。”
苏探晴朝白衣人微微点头,谦然一笑。转身手指赌桌,对罗天湖道:“天色不早,罗庄主请。”其实他很想与白衣人多说几句话,不过目前炎阳道四处张榜通辑他,罗天湖或许已通知了炎阳道中人,最好还是速战速决,免得另生事端。
罗天湖来到赌桌前:“却不知苏少侠打算如何赌?”那赌桌上各式赌具一应俱全,看来罗天湖果是有备而来。
苏探晴拿起一个骷筒笑道:“晚辈喜欢爽快的赌法,便是掷骷子吧,一把定胜负,点子大者便赢。”
罗天湖沉声道:“赌注是什么?”
“晚辈信中早已说得明白。”苏探晴游目四顾一番,微笑道:“既然美人都在,想必万两黄金罗庄主亦早准备好了。”
罗天湖默然来到舱边几个大箱子旁,伸手将一只箱子掀开一角,登时金光四射,里面果然都是黄澄澄的元宝:“天湖山庄从不曾在江湖上失了信用,苏少侠若是在赌桌上技高一筹,这些金子便都是你的。”罗天湖与在江湖上最有名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千杯不醉的酒量与嗜赌如命。他自问以自己在赌桌上几十年的经验,绝不会输给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更是故意强调在赌桌上一见高低,纵是万一输了也当是破财消灾,总好过与名满关中的浪子杀手真刀真枪地拼上一场。这份避战怕事的心理,却是不便说出来了。
鲁飞道:“老夫年纪最长,便厚着面皮做这一场赌局的仲裁,苏少侠可有异议么?”
苏探晴面对一众昔日名动江南武林的各路豪杰,仍是不露半分惊惶之色,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膀:“如此也好。”
鲁飞呵呵一笑:“赌桌上半凭实力半凭运气,谁也不能说有必胜的把握,万一苏少侠输了,不知要拿什么东西抵押?”
苏探晴将玉笛放在赌桌上:“这支玉笛陪了我十几年,如果罗庄主赢了,便拿去吧。”
鲁飞大笑:“苏少侠不是在说笑吧,赌桌上最讲究公平,苏少侠下得这个赌注嘛比起罗庄主的万两黄金来似乎有些不够份量。”
苏探晴不慌不忙扬眉一笑:“晚辈一旦输了,若是罗庄主有用得着晚辈的地方,尽可吩咐。纵是要了区区的性命,也绝无怨言。”满舱皆哗,苏探晴自不会轻易以命做赌,看来竟是有必胜的把握。
鲁飞愕然道:“苏少侠莫非是说笑?”
苏探晴正色道:“晚辈纵然赌技未必精熟,却不敢有失赌品。”
罗宜刚道:“你万一输了耍赖,我们总不能强行将你擒下。倒不如你先点了自己穴道”话说到一半,已被罗天湖以目光制止。
苏探晴微一沉吟,从脖子上取下那方当年小顾送给他的挂玉,放在玉笛旁边:“此玉乃是晚辈平生最好的兄弟所赠,从不离身,晚辈把它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便做此次赌局的信物吧。”
罗天湖豪笑道:“劣子口无遮拦,苏少侠千万莫放在心上,老夫信得过你。若是老夫侥幸胜了,也绝不会为难,苏少侠尽可从容离去。”
苏探晴淡然道:“人生不过一场豪赌,杀人者博命,赌桌上博胆。我既然敢来,便不会输不起。”
白衣人目光闪动望着那方碧色挂玉,忽抚掌大笑道:“好一句‘杀人者博胆,赌桌上博胆’。苏兄此语甚得我心,小弟便押宝在你身上。若是罗庄主胜了,在下这一条性命也愿交给天湖山庄处置。”
苏探晴大觉惊讶,他与这白衣人素不相识,想不到对方竟然愿以性命交托。他虽对这一场赌局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取胜,毕竟赌桌上无常胜之军,万一失手岂不连累了他?但看白衣人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乎并不将胜负放在眼里。罗天湖与其余人互视一眼,只道是苏探晴与这白衣人早就相识,故意演了一场戏。他们人虽多,气势上却无疑是苏探晴与白衣人大占上风。
鲁飞道:“既然如此,便请苏少侠与罗兄上前掷骷,一决胜负。”
苏探晴举手道:“罗庄主请先掷。”
鲁飞又问道:“若是掷出十八点怎么办?”三个骷子最大便是十八点,那是掷骷子中的至尊,极难掷出,百把中不过出现一两次,鲁飞见识过罗天湖的赌技,对他信心十足。他猜出苏探晴以濯泉指名震江湖,必是对指力极为自信,方才提出掷骷子决胜负。但掷骷子毕竟不是武功,要想掷出十八点的至尊点数,指力、技巧、力量、运气缺一不可,纵是武功天下第一的高手若没有一番苦练,亦未必能做到。索性先问个清楚,好让苏探晴输得无话可说。
苏探晴悠悠道:“若是同点则不分高下,双方再掷一把直到分出胜负为止。”
罗天湖道声:“好。”也不多话,上前将三只骷子放入骷筒中,轻轻摇晃。他有八成把握可掷出十八点,至不济也可立于不败之地。只是这一把骷子不但有万两黄金的赌注,更事关天湖山庄的名声,心头亦不免有些紧张,紧咬嘴唇,指尖泛白,双手亦有些颤抖。
罗天湖摇骷良久,大喝一声将骷筒拍在桌上,缓缓拿起手。鲁飞上前将骷筒揭开,三粒骷子全部六点朝上,赫然正是十八点的至尊。
罗天湖暗舒一口气,对苏探晴做个请的姿式。
苏探晴赞道:“罗庄主宝刀不老,晚辈佩服。”他却不似罗天湖那般郑重其事,上前随随便便地抓起骷筒往桌上一兜,已将三粒骷子兜在筒中,也不见他如何运力摇晃,很随意地将骷筒按在桌上。鲁飞小心揭开骷筒,微微一愣,面色不由有些发白,果然亦是一个十八点。但苏探晴的神态可比罗天湖轻松多了,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鲁飞愣了半晌,沉声道:“双方不分胜负,请继续。这一把轮到苏少侠先掷了。”料想苏探晴第一把或是运气极好,总不能连续掷出至尊来,若稍有疏忽,罗天湖便可乘机取胜。
苏探晴微微一笑:“晚辈自当从命。”随手一掷,竟然又是一个十八点。
原来苏探晴从小在华山绝顶跟杯承丈练习武功时,正是用掷骷子的方法磨练指尖的感觉。华山生活清苦,并无其余娱乐,苏探晴整日与骷子作伴,不知不觉中练成了赌术绝技,十六种点数想掷出任何一个皆是随心所欲,信手而来。他本就悟性奇高,加之又有毅力,当年难把那不通常理的五孔木笛吹得那么动听便可见一斑。想不到少年时练就的赌术并未在赌场中大放异彩,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满舱皆静,只有白衣人的鼓掌不绝入耳:“二位赌得精彩,令我大开眼界。不过若是你一把至尊我一把至尊,岂不是要掷到天亮。罗庄主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可要多加小心哦。”
罗天湖冷哼一声,长吸一口气,上前将骷筒拿起。摇了半晌,却迟迟不落下,额间汗珠滚滚而落,显然没有十足的把握掷出十八点。
罗天湖赌了几十年原不该如此不济,但刚才白衣人的说话看似无意,却已击中了罗天湖的要害,令他心理大受影响,这正是赌场大忌。何况这一场赌局事关重大,又当着这许多好友故交的面,他实是输不起。
就在这时,大船猛然一侧,罗天湖站立不稳,身体几欲滑倒,下意识地以手扶桌,却忘了手中正拿着骷筒,这一下骷筒虽然端端正正落在赌桌上,但谁都知道里面绝不可能是十八点。在场诸人皆是一惊,如此岂不是输了?齐抬头望向苏探晴,看他在这等局面下会如何说?
谁知苏探晴却是一脸戒备之色,凝神细听船外的动静,似乎根本未将赌桌上的变故放在眼里。
船底下忽发出格格的响动,浑如有什么猛兽欲从水底钻出一般。罗天湖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这才想到刚才船身倾斜实是大不合情理。似这等豪华大船行于几无风浪的湖面上,本应该是稳如平地,岂会忽然倾斜?诸人刚才心念赌局的胜负,无暇顾及,此刻都觉得蹊跷。
苏探晴突然大喝一声:“诸位小心。”话音未落,变故忽生,船底一声大响,蓦然裂开一条大缝,湖水汩汩涌入,阔达十余丈的大般竟然一分为二。鲁飞、那白衣人与几名老者在半边船上,苏探晴、罗天湖父子却留在了另半边船上。
白衣人静立不动,座船的晃动对他似乎并无影响,炯炯目光锁在两船间越来越大的裂缝。蓦然起身跃入苏探晴这一侧,口中宛若平常笑道:“小弟刚才与苏兄并肩参赌,此刻自应与苏兄共御强敌。”
舱中深陷,水流产生了极大的吸力,令船只往舱中倾侧,人人站立不稳滚做一团。一名舞姬一声惊叫,往那裂缝中掉下去。她身边正站着罗宜刚,百忙中一把拉住罗宜刚的小腿,罗宜刚本就被白衣人踩伤脚趾下盘不稳,被那舞姬一带,亦扎手扎脚地朝裂缝滚落下去。而更令人吃惊的是,一把黑如漆墨的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水底探出,直斫罗宜刚的大腿。
苏探晴身形疾出,先俯身一把抓住那舞姬的背心,硬生生地将她提起,右手食指弹出一记指风将刀震歪,同时横身将罗宜刚撞往罗天湖,口中犹道:“殃及罗庄主坐船,晚辈日后必将补报。”
血光迸现,那名姓魏的老者未能及时闪避开水下的伏击,被一刀砍在前胸,重伤倒下。
罗天湖乍遇变故,早惊得六神无主,手忙脚乱接住摔过来的罗宜刚:“到底是何人施暗算我天湖山庄?”
白衣人头也不回,冷冷道:“罗庄主莫高看了自己,对方并非针对你而来。”又瞅一眼如临大敌的苏探晴,淡然道:“若非为了引出强敌,浪子杀手又何需挑战罗庄主?”
苏探晴微微一震,想不到这白衣人果然知道自己的意图。他这一路上之所以四处树敌,连续挑战江南高手,确是为了引出严寒。他虽有意在回洛阳之前将擎风侯手下最可怕的严寒杀死,但自从在金陵府于梅红袖的帮助下逃出严寒伏杀后,严寒亦消失了踪影。两人虽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方甘心,但一个是名噪关中的浪子杀手,一个是擎风侯暗藏多年的秘密武器、摇陵堂的头号杀手,皆是江湖上难得遇见的超一流杀手,对隐伏、跟踪之术都是极精通。苏探晴无法找到严寒,只好主动现出行迹,引严寒来找自己,这一路上故布疑阵,便是用自身为诱饵,不怕严寒不出现。
不过严寒虽是恨透了苏探晴,亦是极谨慎的高手,见苏探晴如此大显形迹,自然也猜到了他的用意,前几次苏探晴挑战江南高手时虽已暗地跟踪,却一直隐忍不发,直到此次在洪泽湖上方才下手。而且一出手便先毁去船只,断去苏探晴的退路。
苏探晴知道以严寒一人之力断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凿沉大船,他那些黑衣手下必潜伏在水下,自己寡难敌众,只能以智谋取胜。他深知严寒嗜血好杀性格,只求能除掉自己,这满船无辜性命皆不会放在他眼里,一旦有人落水便立下杀手。自己若是出手救人只恐被严寒伺机所趁,当下之计惟有先设法离开断船,亦算救了这一船人的性命。
苏探晴灵机一动,足尖一伸将那张赌桌高高挑起。赌桌撞破舱壁而出,苏探晴同时腾身而起,人在半空中踩在赌桌上,使出一股巧劲,在空中翻滚不休的赌桌微微一滞,不偏不倚地平面朝上稳稳落在湖心。苏探晴以桌为舟,足下催力,连人带桌往湖岸移去。
水下刀光一闪,剖桌而上直刺苏探晴。木屑纷飞中,赌桌已被劈为两半。苏探晴早已飞身跃起,头下脚上,玉笛疾出击在钢刀上,借着一弹之力在在空中一个倒翻,稳稳落在半张赌桌上,左手再出濯泉指刺落从水下射来的一枚暗器,哈哈大笑:“小弟正嫌此桌笨重,多谢严兄帮忙。”那赌桌用上等红木所制,大半都沉在水下,桌面上正好可立足一人。
水下刀光连闪,苏探晴身体在湖面上腾跃不定,足下控制着半张赌桌,丝毫不见慌乱。那刀光虽急,却再不能劈中赌桌。水下的严寒固是出招凶狠,每一刀都激起大片水花,声势惊人;但苏探晴身法潇洒从容,神情淡定自若,招式迅如闪电,指法灵动犀利,口中仍不忘调笑对手。经过几年的江湖历练,再加上这段时期赴金陵险死还生、危机四伏的磨砺,他的武功已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一番交手兔起鹘落,看得人眼花缭乱。罗天湖等人稳住船只后在远处观望,方知浪子杀手果是名不虚传,心头又是惊惧又是佩服。
眼见苏探晴还差数丈的距离即将上岸,蓦然水底下张开一张大网,往苏探晴兜去,网上还挂着数柄尖刀利刃,一旦苏探晴被网住必无幸理。苏探晴心中一惊,那网覆盖面积极大,罩住三丈方圆,平日这渔网当然难伤及他分毫,但现在水下尚有一个不断出招的严寒,稍有分心便会中他毒手。当前最好的策略是弃桌避网,但那样一来势必再无借力落入水中,看严寒在水下行动自如,可见其水性精熟,在水下自己却未必是他对手。
白影一闪,一直立在船中观战的那名神秘的白衣人忽然一掠数丈,脚尖点在水中起伏的另半张赌桌上,微一借力冲天而起,如一只大鸟般俯冲而下,右手弹出一把寒光四射的软剑,那软剑长不过三尺,剑身柔软,在空中弹缩不定,他却以此软剑像大开大阖的长刀般使出一招“泰山压顶”正劈在渔网上。只听一阵切金断玉般的急响,渔网被短剑剖开,渔网上所挂的数柄利刃亦被短剑斩断,落入湖中。看来那软剑竟是无坚不摧、削铁如泥的宝物,
白衣人借宝剑与渔网相交之力跃上湖岸,回首扬声大笑道:“好不容易见到这一场龙争虎斗,岂能令小人偷袭得手。”
苏探晴见到白衣人那柄宝剑,忽有所动,心神略分下行动稍缓,足下半张赌桌已被水下严寒一刀劈中。水花四溅中,两条人影在湖心旋转而上,在空中连续交手十余招后,方才斜斜分开。两人都是擅长近身博击的小巧功夫,这下贴身相斗已各自挂彩,苏探晴白衣见红,肩膀上被严寒斩中一刀,而严寒落入湖中后亦是泛起一股红潮,显然也受了不轻的伤。
苏探晴身体朝湖岸方向飞去,眼见还有几步就到湖岸,却已力竭落下。水面哗啦一响,数名黑衣人已从水下露出头来,他们身穿紧身水靠,各执兵刃,像黑色的潮水般往苏探晴落足地方游去。
苏探晴伤势虽较严寒为轻,但若被这群黑衣人围攻,不给他包扎伤口回气的机会,待严寒再度杀来,情势必危。眼见苏探晴将落入水中,白衣人右手轻扬,劈下一截柳枝朝苏探晴掷去:“苏兄小心。”
苏探晴在空中道一声:“多谢兄台援手。”运起碧海青天的身法,脚尖轻点柳枝,身子平平飞出,一掠上岸,与白衣人并肩而立。
黑衣人纷纷从水中上岸,呈一个扇形朝两人包围过来。走在最后的一人身材壮硕,面色阴沉,赤裸的身上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豹子,显得极为凶恶,正是擎风侯的心腹、摇陵堂的头号杀手严寒。他右手执短刀护在胸前,垂下的左手还在不停地滴血,那是刚才与苏探晴在空中交手时,被玉笛刺穿。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白衣人好整以暇计算着黑衣人的数目:“对方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苏兄可有信心么?”
苏探晴亦是暗暗心惊。他本以为在金陵府时与梅红袖联手杀死几名黑衣人后,算来严寒最多还有五六名手下,想不到如今竟还有这么多人,猜想应该是摇陵堂在江南暗布下的人马。
白衣人显然已看出严寒是其中领头者,泰然道:“苏兄只管对付敌方首领,其余小喽罗由小弟打发如何?”
苏探晴扯下一幅衣衫包扎伤口,沉声道:“敌众我寡,既然打不过,当然是走为上策。”
白衣人奇道:“难道浪子杀手诱来强敌,竟是打算不战而逃么?”
苏探晴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兄台请随我来。”当先往右方奔去。
白衣人略略一怔,只好跟上苏探晴。严寒与众手下合在一处,亦朝两人追来。
湖右边是一座丘陵,丛林密布,怪石横生,一条小径直通山顶。苏探晴却不走小径,而是钻向密林深处。苏探晴身法略缓,等白衣人疾行两步赶上自己,低声道:“小弟在这里布下了不少机关,兄台务必紧跟着我。”原来苏探晴自知一人之力难以尽歼严寒与其手下,所以每到一处挑战江南高手前都预先在附近设下了埋伏。
白衣人恍然大悟,这才明白苏探晴为何不战而退,竟是早就计划好在这片山林中伏击敌人:“浪子杀手果是名不虚传,幸好小弟并非苏兄的敌人。不过苏兄为何会如此信任小弟呢?”
苏探晴笑道:“不知为何,我一见兄台便感投缘,直觉你我是友非敌。而且兄台刚才仗义援手,岂能再有所隐瞒。”
“得苏兄此言,小弟大感欣慰。”白衣人眼中杀手一闪:“你我今日联手,管教摇陵堂第一杀手有去无回。”
苏探晴道:“兄台竟能瞧出摇陵堂杀手的身份,小弟亦可隐隐猜到了兄台的来历了。”
白衣人豪然一笑:“我早说过,小弟并不会对苏兄隐瞒名字”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惨呼,想必是严寒的手下踩上了苏探晴设下的埋伏。
两人口中说话如常,脚下却是不停一路狂奔,转眼已到半山腰。一方大石横拦在山道上,两边皆是万丈高崖。苏探晴蓦然停步,细细察看那方大石,眼睛一亮,冷然道:“我们在此伏击!”
白衣人击掌赞道:“好,用兵之道,正应该虚实相间。敌人绝不会料到我们会掉转头来反戈一击,定教其元气大伤。”远处又是一声惨呼遥遥传来。
当下两人商议一阵,又在周围布置一番,然后各自藏匿身形,静待敌人近前。
不多时,严寒带着剩余的十几名黑衣人来到此处。
一人黑衣人爬上树顶眺望一番,跃下禀报道:“前方看不到那两人的影子。”
严寒目露凶光,仔细看看周围,蓦然抬手止住手下的行动:“且住,这里恐怕有埋伏,三人一组搜索周围。”他毕竟是超一流的杀手,对环境极为敏感,一见到那方大石,亦想到苏探晴与那白衣人可能在此设伏。
那群黑衣人训练有素,小心翼翼地搜索四周。他们一路上山连遇埋伏,先是一名黑衣人掉入满是倒刺的陷阱中,两名黑衣人被竹箭射毙,又有两人踩到绊索引动大石被活生生砸死,早已是草木皆兵。
严寒带着几名黑衣人来到那大石前,已感应到有人藏在石后,微一摆头令两名黑衣人分从左右绕到石后察看,他则是短刃在手严阵以待。
“啪”得一声大响,一个黑衣人不小心踢中一根野藤,那野藤绷着的一棵大树蓦然弹回,如张弓拾箭般射来一根巨木,另一名黑衣人急忙往后闪躲,不料又被一根野藤一绊,一脚踏空,惨叫着由悬崖上跌落下去。
严寒眼见手下中伏坠入山崖,却是头也不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石,冷冷道:“出来。”
大石后白影一闪,苏探晴露出头来朝严寒一笑:“严兄小心了。”
严寒一声怒吼,猛然朝苏探晴扑去。谁知才跨出步,却见那方大石晃荡几下,竟朝着他直压过来。这一惊非同小可,这块大石何止万钧,一旦压实了岂不成了一摊肉浆?严寒顾不得击杀苏探晴,身体急退,背靠在一棵大松树上,大石激起漫天尘埃,由他身畔轰隆隆的滚入山下。严寒刚刚舒口气,忽觉背心一痛,已被锐物刺入后心。严寒毕竟是一流高手,稍觉不对已下意识地朝侧面滚开,但见松树喀喇一声巨响,粗大的树干竟从中折断,松针如雨倾下,一道白影从树心中闪出,掌中寒光一闪,直刺严寒,正是那白衣人。与此同时,大石后的苏探晴亦一跃而出,玉笛疾闪,两名黑衣人连叫声都不及发出,已被玉笛点在咽喉上
原来苏探晴与那白衣人先合力将大石底下的泥石移开,又将周围的藤蔓斩断,只要苏探晴稍加用力一推便可令大石滚动。又凭着白衣人削铁如泥的宝剑将那大松树中间挖空,白衣人藏于其中。先是苏探晴滚动大石惑严寒耳目,算好他必是退到那大松树旁,白衣人透树而出直刺其后心的短剑才是真正的杀着。若非严寒身经百战反应极快,只怕已难逃此劫。
严寒在地上连打几个滚方避开白衣人凌厉的剑招,狼狈不堪。苏探晴趁乱又击倒两名黑衣人,在余下黑衣人包围圈合拢之前与白衣人汇合,往山顶冲去。
严寒又惊又怒,激起凶性,继续穷追不舍。
苏探晴与白衣人且战且退,一路上又除掉了几名黑衣人,各自也受了些轻伤。到了山顶,却见四面皆是万丈悬崖,竟是一条绝路。
白衣人看着严寒带着尚余下的七名黑衣人缓缓逼近,低叹道:“看来只好硬拼了。”经过一路拼杀,他与苏探晴亦是强弩之末,黑衣人虽然单打独斗武功皆远远不及,但胜在人数众多,这一战胜负尚属未知。
苏探晴长啸一声,豪气尽现:“敌人锐气已泄,正是与之绝一死战的时候!”
严寒当先上到山顶,眼神如伺伏猎物的饿狼,透着一份怨毒:“苏兄逃无可逃,我要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苏探晴跨前两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只怕此处乃是严兄的埋骨之地。”
严寒冷冷一叹:“其实我亦极佩服苏兄,若有选择亦绝不想与你为敌。只可惜你我各为其主,今日之局必分生死。黄泉路远,苏兄珍重”
苏探晴哈哈一笑:“为何听起来严兄似乎极有把握置小弟于死地?”
身后一个漠然的声音接口道:“那是因为有我!”寒光一闪,白衣人掌中软剑疾射而出,竟是刺向苏探晴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