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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之夜。
处处罗鼓喧哗,火树银花,说不尽的热闹景象。
鱼米之乡的江南,逢此佳节,又别是一番歌舞升平。仕宦人家,除了在门口扎了巨大的彩灯外,更崇尚风雅,用白纱糊成宫灯,上面制了灯谜,以供骚人墨客吟射。
在摩肩接涛的人群中,有一双壁人正停立在一架谜灯之前,埋首搜索,他们的脸上都表现出深思的神情。
这二人正是历尽忧患的韦明远和杜素琼。
这时间已是韦明远了却恩仇后的十年了。
由于韦明远服过驻颜丹,杜素琼又得九天梅宝之功,时间并未在他们脸上留下丝毫形迹。
男的仍是金声张绪,掷果潘安。
女的依然缩容玉貌,绔丽无双。
韦明远在梵净山中整整过了十年宁静的生涯。
十年中,他应杜素琼之恳请,又娶了朱兰,生下一对儿女,然而他的爱,仍是毫无保留地全给了杜素琼。
他们如一对祥他道侣,优游山林,或临风弄笛,或对泉小饮,但是他们始终维持着最纯净的感情,也曾并肩,也曾携手,就是不流于人欲。
静静地过了十年,韦明远忽而静极思动,于是邀了杜素琼,再访他们从前游侠的那些地方。
所以今天他们恰好在余杭城中渡此佳节。
而且同时为这一则颇饶情趣的灯谜吸引住了。
谜面只有两个字:“石女”打宋人词一句。
韦明远想了半天才微微一笑道:“我在词上虽略有生疏,这一句却射到了。”
杜素琼脸色微红道:“这灯谜制得可谓挖空心思,只是太粗鄙了一点。”
韦明远不信地道:“琼妹!难道你也想到了?”
杜素琼微笑道:“是的!我早就想到了,只怕不对,没有好意思说出来,明远,你想到是谁的词,在哪一首上?”
韦明远笑道:“这个恕我暂不奉告,咱们不妨各写一份答案,交给主人,看看我们到底是谁射中了。”
杜素琼微微一笑,表示赞成,二个人遂背着各自写了答案,递到灯下司理射虎的桌子上去。
当射灯虎的是一位老年儒生,将二人的字条打开来一看,摸着花白的胡子,点头笑道:
“二位端的好心思,都射中了,只是这采头只有一份,但不知奉送给哪一位才好,二位是谁愿意让贤呢?”
杜素琼嫣然一笑道:“我们是一起的,您随便给谁都行。”
老儒答应着去了,旁边却有一个青年士子问道:“请问兄台您射的是什么?”
韦明远浅浅一笑道:“秦观的踏莎行前半阂:‘桃源望断无手处’!”
那士子摇头品味一下,才笑道:“妙!制的妙!射的也妙!简直是匪夷所思,您不但是雅人,而且还是解人。”
韦明远被他说得脸上一红,那士子已作了一揖道:“在下一时忘形,唐突了兄台。望多恕罪。”
韦明远刚想还礼,骤觉一股劲风迫体,力道虽属阴柔,却是大得出奇,连忙提气硬抗了这一击。
那士子作完礼后,随即轻飘飘地杂在人群中走了。
韦明远心中大是犯疑,正想追上去一问究竟,那老儒已自里面出来,手中握着一样东西叫道:“相公,您的采头拿来了,敬请领去!”
韦明远一望他手中的东西,心中又是一动,把那士子暗中偷袭之事都忘了,原来那采头是一盏小红灯笼。
小红灯笼并不出奇,却与他当年在幽灵谷外“铁扇赛诸葛”胡子玉店中,胡子玉送给他的那一盏完全一样。
那盏灯是他生命的转折点。
因为那盏灯,才使他列人幽灵姬子洛的门墙,也牵惹出以后的无限纠纷,以及江湖上轩然大波。
事隔多年,乍见旧物,无怪要使他心神动了。
杜素琼在旁边看到他失神的样子,觉得很奇怪,忙悄悄地扯一下他的衣角,低声地道:
“明远,你是怎么了?”
韦明远这才惊醒过来,忙接过那盏红灯,在手中把玩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毫不在意的神情向那老人道:“不知贵居停尊姓大名,老先生可得见告否?”
老人微一怔神答道:“家主人姓姬名叫子楚。”
韦明远听得略吃一惊,怀疑地问道:“贵居停是祖居此处吗?”
老人摇头道:‘不是,家主人在五年前才迁来此地。”
韦明远脸色凝重地低声自念道:“姬子楚!姬子楚”
老人以微带询问的口吻道:“相公莫非早年认识家主人?”
韦明远摇头否认道:“不!只是因为姓姬的人很少,而且从名字上看来,也仿佛与一个人相关,故而心中动疑!”
老人问道:“相公心中所想之人姓甚名何?”
韦明远庄容道:“那是先师龙大侠姬子洛。”
老人想了一下,摇头道:“若以姓字来看,令师与家主人仿佛应是兄弟,只是天下巧合之事甚多,据我所知,家主人了然一身,并无兄弟,而且家主人早岁游宦帝都,与江湖毫无干系,相公之猜想,恐怕是错了!”
韦明远听了之后略感失望,但仍不死心道:“在下能够一诣贵居停吗?”
老人摇头拒绝道:“这恐怕不行。家主人自从退出仕途,即杜门谢客,一应事故俱是老朽代理,因此对相公之请求
韦明远不待他说完,即自道:“在下自知此一请求甚为冒昧,但只是念及师门恩重,常思有以报之,老先生能否进去再问一下,若贵居停确与家师有亲,在下亦别无他求,只想略表一些孺慕之忱,聊报深思于万一。”
老者仿佛极为勉强地转身又进去了片刻,方才步履从容地出来,以极为冷漠的声音道:
“家主人不识有姬子洛此人,自然也无须与相公见面了,此地灯谜甚多,相公若有雅兴不妨再猜上几个,如若不然,今夜在西子湖上,尚有放花灯的盛会,二位倒是不能错过。”
韦明远意兴阑珊,哪里还有心肠再去射灯虎,向老者道过打扰,便与杜素琼向湖畔走去。
走了半天,韦明远忽然发现杜素琼一直是默默的未曾出声,觉得很是奇怪,忍不住问道:“琼妹!你怎么不说话了?”
杜素琼微微一笑道:“我在想今晚的怪事。”
韦明远道:“今晚有什么怪事?”
杜素琼屈指道:“先是有人向你莫名其妙的偷袭,然后又遇上这个神秘莫测的姬子楚,难道你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吗了”
韦明远略加思索道:“我当然有点奇怪,只是他既然不认识我恩师,大概只是一种巧合而已,至于那偷袭我之人”
杜素琼插口道:“暂且不提那偷袭之人,最重要的是你确知姬师伯别无兄弟吗?如系巧合,那红灯又是什么意思呢?”
韦明远摇头苦笑道:“恩师名满江湖,但是他的身世却知者无多,只是在我学技的时日中,却从未听他说起过此事。”
杜素琼道:“那时他心痛爱妻之丧,百念俱灰,一心只想赶快把技艺传授给你,然后好自寻了断”
韦明远摇头道:“不然!恩师死意虽坚,他待我却为慈和,闲时常跟我谈起他的一切琐事,即使是他的儿时趣忆,闺中韵事;也很少隐瞒,他若还有兄弟,一定会向我提起的。”
杜素琼又陷入深思,良久才道:“那出手袭你之人功力如何?”
韦明远道:“我仓促之间,仅只能发出七成功力挡了他一招,没尝吃亏,可是也没占便宜!”
杜素琼又想了一下道:“虽然我们息隐了十年,看来江湖朋友并没有忘记我们。”
韦明远听得一怔,急忙问道:“琼妹!你说的是谁?”
杜素琼微微摇头道:“我无法断定是谁,不过想来总是我们的熟人,十年前,你以为恩仇俱了,可是除了白冲天死掉之外,其他的人都还好好儿的活着,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只是当时力有未逮,才忍气吞声罢了。”
韦明远惊道:“你是指任供弃与文抄侯他们?”
杜素琼肯定地点头道:“是的!还有胡子玉,他虽被别断了双足,却因你收去他的夺命黄蜂,他恨你之切与日俱深
韦明远抗声辩道:“夺命黄蜂乃是师门的重宝,我不过为师门收回失宝。”
杜素琼浅笑道:“你真会要无赖,什么时候又投到我师尊门下了广”
韦明远这才记起杜素琼是在天香娘子所遗的天香秘籍上初习武功,而天香三宝俱是天香娘子之物,乃笑道:“你我的师尊谊属夫妇,恩爱逾常,他们还会分家不成?”
杜素琼笑了一下道:“你倒很会找理由,可是胡子王肯承认东西应属于你我的吗?他会这样白白的就算了吗?”
韦明远夷然一笑道:“他功夫本来就差,又断了两腿,不足为俱矣。”
杜素琼庄重地道:“不然,此人心计工险,所有人中以他最为可怕。”
韦明远默然半晌才道:“这么说来,那偷袭之人会与他有关了?”
杜素琼道:“很难说,而且那官邪之中的神秘主人姬子楚亦不容忽视,这个名字,以及他送给我们的红灯笼都很令人起疑。”
韦明远想了一下道:“那我们晚上到那所大厦中去看看去。”
杜素琼笑着反对道:“以我们现在的身份,虽不是一代宗师,可也不是碌碌之辈,怎可做那些穿房越脊的鼠辈行为。”
韦明远脸上一红,有点着急地道:“这怎么办呢?总不能憋在肚子里,那岂非烦死,杜素琼格格娇笑道:“梵净山十年静居,不但没把你的火气磨去,反而变得更沉不住气,看来你真的不够资格做神仙中人。”
韦明远讪讪地道:“我本来是个庸碌的凡夫俗子”
杜素琼却豪爽地拖着他的衣袖道:“我偏要你伴我作一次神仙游。走,那老头儿不是说今晚湖上有花灯盛会吗?咱们别错过了眼福。”
韦明远身不由己地被她拖着前进,口中钦佩地道:“琼妹!你虽然是个女人,但是心胸开朗,气象于云,不让须眉,这一点你比我强多了。”
杜素琼噗嗤一笑道:“你真以为我拖你去看花灯的吗?”
韦明远微微一愕道:“怎么!莫非你还有别的去处?”
杜素琼道:“不,我们是到湖边去,不过却不为欣赏花灯。”
韦明远更是不解了,急急问道:“我们干什么呢?”
杜素琼微微一叹道:“梵净山的十年温柔生涯,怎么把你的灵智全润了呢?看来古人所云,‘温柔二字殊误我’,还真有点道理。”
韦明远被她说得两颊发赤诚恳地道:“琼妹!我做人一向笨,你别取笑我,娶兰妹是你的意思,其实我的全部感情,完全都交给你了”
杜素琼的脸也红了,握住他的手道:“明远!对不起,我完全没有笑你的意思,只是我们太亲密了,有时说话就不大顾虑,口不择言!”韦明远恳挚地道:“琼妹!别说这些了,感情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已经不须那些顾忌了,你还是快点将你的用意告诉我吧。”
杜素琼正色地道:“与其说是我的用意,还不如说是别人的圈套来得妥当些,那老头儿不是要我们去看放湖灯吗”
韦明远已略有所悟,但仍插口道:“湖上本有盛会,也许他是顺口之言。”
杜素琼道:“城南有社剧,集中有赛会,那一椿不比放湖灯热闹,为什么他偏偏要叫我们到湖上去喝冷风呢?”
韦明远想了一下道:“这么说来,他是有意而发,而且在湖上也布下图套了。”
杜素琼笑着道:“傻哥哥!这下子你就聪明了。”
韦明远一笑道:“他怎知我们一定会去?”
杜素琼道:“我们若不去,表示我们太笨,太没脑筋。”
韦明远道:“明知道是阴谋圈套,还要硬往里面钻,这也算是聪明?”
杜素琼点头道:“是的,从前你参加过多少次死亡的红约,哪一次你是有必胜的把握的,江湖上的事就如此”
韦明远回忆往昔激起万丈豪情,兴奋地道:“对!管他是龙潭虎穴,今晚咱们也闯一下。”
杜素琼笑着鼓掌道:“壮哉!壮哉,这才像个英雄。”
韦明远讪然一笑道:“我家勇有余而智谋不足,还要靠你多加指点。”
杜素琼装着皱眉擦额的样子道:“不对!这句话又显得太婆婆妈妈了,你是举世闻名的大豪侠,怎么反倒依仗我一个妇人起来了。”
韦明远哈哈大笑,拉着她踏上一艘游防,吩咐舟子直放平湖秋月,舟子答应着,点篙破水而去。
游访上的船娘手艺颇佳,没有多久,就整好几样佳肴,迈好一壶碧螺春,送到船舱中来。
天上月圆,湖中人好,一池静水,夹岸寒梅。
这简直就是诗的境界!
韦明远端杯在手,笑向杜素琼道:“梵净山可算洞天仙境,遗憾的就是缺少这一湖好水。”
杜素琼用银着挑着鸭脑,慢慢地咀嚼道:“天下胜境千万处,能有几地如苏杭,你既是喜欢此地,为什么不买所房子,把兰妹接了来。”
韦明远知道她在开玩笑,遂也凑趣地道:“我倒确有此意,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来。”
杜素琼道:“我来做什么?你们夫妇儿女齐聚一堂,我挤在里面,不是白凑热闹,何况我身为山主,怎可轻易离山。”
韦明远道:“没有你的地方仙境也成了地狱,你要是不来,我还有什么意思,这一辈子我是跟定了你了。”
杜素琼笑着道:“不能啊?不能啊,这种话难为你怎么讲得出口的。”
韦明远大笑起来,杜素琼也跟着笑了。
二人相对朗笑片刻,突然一起止住笑声,因为他们同时在笑声中听到一声低细而陌生的叹息。
这叹息声异常轻微,然而绝逃不过他们这种绝代高手的耳目,韦明远微一移身,即已飘到后船。
叹声分明自船后传来,可是韦明远赶到之际,舟子荡桨如故,湖面上也空空的一点形迹俱无。
杜素琼也过来了,探视水面有顷,突然一扬手,一枝银着箭似的射人水中,却是一点回应没有。
韦明远赶着问道:“琼妹,你看见什么了?”
杜素琼道:“这女子的功力不错,居然能接住我的飞署。”
韦明远惊道:“你怎么知道她是女子?”
杜素琼笑着道:“在声音中听出来的,那叹息声如怨如艾,不知道是哪一个钟情你的姑娘,其实她也大小家子气了,你韵事这么多,我几时吃过一会醋。”
韦明远红着脸道:“琼妹,你怎么老是放不过我,要拿我开胃。”
杜素琼道:“我是女人,对这些事特别敏感,绝不是跟你开玩笑,这女子水中功夫这么好,别是萧循又复生了吧!”
提起萧调,韦明远倒不禁感慨系之,超然道:“你别胡说了,我亲自把她火化了,骨灰也散在洞庭湖中,怎么还会复生呢。”
杜素琼道:“这可很难说!也许她阴魂不散,她生前爱你极深,死后灵气不漏,当然会时时追随着你。”
韦明远只是苦笑着无法说话。
这时恰好一片浮云掩住了月光,寒风吹来,还真有阴风惨惨的感觉。
凭是韦明远与杜素琼功力超凡,也不禁机伶地打了一个寒。
矣乃一声,游访已驶抵平湖秋月,此地原为仲秋赏月之胜地,然而藉此佳节,倒是有一番景象。
有钱的人家,用油纸扎了各色小型彩灯,中间点了短烛,放得满湖俱是,随风飘送,琳琅满目。
再有些人划了小船,到处追逐彩灯,捞上船去,放灯的人散福,捞灯的人纳福,是一件极饶情趣的民间游戏。
韦明远与杜素琼当然没有捞灯的兴趣。由于一心提防着即将到来的异事,他们也忘怀了刚才水中的那个神秘女郎。
游防在徐徐的前进着,他们也仔细地瞧着湖面,突然韦明远神色一动,指着远处道:
“琼妹,你看那边。”
杜素琼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湖面远处散着一列红色小灯笼,烛火明灭隐约可见。
这列灯笼虽甚精巧,只是样式平庸,是以并没有人前去捞取,由着它们随意地漂流着。
可是他们在韦明远、杜素琼目中,却又有不同的意义,因为那款式,正与他们猜灯谜所得之采头一模一样。
韦明远移身到船后对舟子道:“船家,请你把船摇过去,我们想捞那一串红灯。”
舟子惊异地望他一眼道:“客官!这里多少好看的您家不要,去捞那个干什么?”
韦明远笑着道:“我就是喜欢那一种,你快摇过去,等一下我一定好好地赏你,五十两银子,总该够了吧!”
五十两银子足够买一艘游防了,舟子在这得重赏之下,虽然觉得这两个客人奇怪,可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桨加一桨,努力地向红灯之处摇去。
渐渐行近之际,韦明远与杜素琼并立船头,已经可以看得很清楚,却令二人有怵目惊心之感。
原来那一串红灯虽在水中,却好似有人操纵似的,游防行到距离两丈之处,突然自动转了一面,一排十盏灯,每盏灯上写着一个字,加起来恰好成了一句话:“韦明远、杜素琼还我命来!”
韦明远微感愤怒,扬起手掌,轻推过去,掌风扫向第一盏书有“韦”宇的红灯,波的一响,灯火应手而灭。
可是怪事又发生了,那盏灭了的红灯中,突然冒出一溜绿焰来,幻出一个人形赫然正是血肉模糊的白冲天,长马脸上一片厉容,伸出两只枯瘦的长爪,作出一番索命的情状。
饶是韦明远胆子大,见了这份情景,也不禁胆战心惊,至于船上的舟子船娘,早已吓得昏了过去。
韦明远微顿了一下,方才想起这莫不是人家所设的阴谋诡计,忙又凝聚功力,大喝道:
“何方鼠辈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弄这鬼计哄人”
语毕一掌横劈出去,还是蓄劲而发,力量大得惊人,可是自冲天的鬼影仅只散了一下,片刻又凝成原形。
由此可见那鬼影绝非实质,而且他这一掌,将其他九盏红灯也打熄了,连声的响音中冒起九道绿焰。
每一道绿焰,也都幻成一个鬼影,都是他与杜素琼昔日所杀死之人,断头残足之状,惨不忍睹。
湖上四处都扬起了鬼嚎之声,那声音似哭非哭似号非号,隐的之间,大致还可以听出来:“韦明远还我命来”
“杜素琼还我头来”
韦明远与杜素琼平生历经险劫,不知遇到多少杀伐场面,却没有一个阵仗是像今晚这样的。
他们对面是一些并无实质的幽灵。
“世界上真会有鬼吗?”
二个人都在心中自问,却无法肯定那答案。
“有鬼!”那与他们平常所知的不合。
“无鬼!”眼前的这又是什么?
由于舟子吓昏了过去,他们的船无人操桨,也停止了前进,与鬼影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两个人怔神了半天,突然社素琼朗然一笑道:“明远!我们上了当了,这些鬼影可能是由焰火制成的烟雾,所以才没有实质,愚弄了我们半天。”
韦明远也从惊神中回醒了过来,释然一叹道:“我也看出来了,这些鬼影始终只是一个姿势,若是真的鬼魂,哪应如此地呆板!不过这制作之精巧,还是颇足令人佩服。”
此时那四周鬼哭,依然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
韦明远向着湖面,朗声道:“朋友!别嚎丧了,你这点鬼技巧只能哄得我一时,有本事的你教这些冤魂动一动看看!”
一语方毕,鬼语立寂。
良久,远处传来一丝低语道:“好胆识!好眼力!韦明远,饶你多活一日。”
韦明远闻言急问道:“朋友!你是哪一个?”
湖上寂然毫无回音,杜素琼对着发声之处道:“老家伙!你别躲,明天我们准找上你们去。”
湖上又传来一阵低语道:“杜山主好功力,老朽已改了声音,你还能听得出来。”
杜素琼高声道:“老杀才!只要我听过一遍,就是你改成鸡啼狗吠,我也听得出来!老家伙!回去告许你那主子小心点
这次对方不改声音了,高声道:“二位明日准来吗?”
韦明远也听出来了这声音正是那官邪之中主持灯谜的老儒生,心中实在佩服杜素琼的断事如神,遂也高声道:“明日上午准来拜访。”
老人遥答道:“家主人还会好好接待你们”
忽然闷哼了一声,又传来一阵暴喝道:“鼠辈!你竟敢暗中伤人。”
依然是那人之声,二人不禁大是疑惑!好在韦明远略懂操舟,连忙将舟子搬开,自己将船划过去一看。
只见老人操着一叶小舟,躲在近岸的枯草之中,难怪方才只闻其声而不见其影,由此推想,那瞅嗽鬼哭也是一般方法,另有人伪装了。
那老人依然一领青衫,只是右颊之上,满是污泥;两眼瞪着湖水,直是发怔,显见得其中了湖中之人的暗算。
老人见他们,不由得暴怒喝道:“韦大使,杜山主,你们也是一时知名人物,怎么竟做暗中伤人之事,这等手段,大以不够光明。”
杜素琼暗笑不出声,韦明远却诧异地问道:“老先生此言什么意思?”
老人道:“方才我说话之际,有人暴然从水中钻出,一言不出,脱手就是一团污泥,因为事起仓淬,我未及躲避”
韦明远脸上浮起惊色,杜素琼却笑着道:“你自己弄鬼捣鬼,以至于引起鬼怨,替你涂脂添妆,粉墨登场,怎可怨得别人!你年纪虽大,老眼不花,瞧瞧我们二人,可像是刚从水中上来的样子?”
老人反为语结,怨毒地望了二人一眼,厉声道:“我知道不是你们二人,但安知不是你们暗中预伏下人。”
杜素琼冷冷地道:“我们自从来到城中,一举一动,几曾逃过你们耳目,你可曾看我们跟别人讲过一句活没有?”
老人再无话可说了,愤然地擦掉脸上的污泥道:“今晚湖中,不过是跟二位预先打个招呼,明日上午,老朽与敝友,准在宅中候教。”
说完也不用篙桨,挥动两袖,脚下小舟随即迅速游动,可见这老者的功力确是不凡。
小舟出去三四丈,韦明远突然一长身,从游肪上飞起,轻轻地飘落在小舟上,暗用身法,将小船去势停住。
老者连挥两袖,小舟未曾移动分毫,不由把脸涨得绊红,望着稳立船头的韦明远,有些着忙,道:“韦大侠可是现在就想赐教吗?”
大明远悠闲地摇摇着,从容地道:“你别忙,我说好明日。、断不会现在找你算账的,只是此刻有几点事情不明,烦情相告。”
老者一听,似乎又放了点心道:“你想问什么?”
韦明远想了一下道:“首先我要请教高姓大名?”
老者见问,傲然地道:“老朽东方未明,有个匪号叫个‘鬼斧神工’,只是一向未在江湖活动,是以少有知者,当然比不上二位名倾天下。”
韦明远一听他的外号,就了然地道:“方才红灯鬼影,想必就是老丈杰作了,当真神妙得紧。”
东方未明眉色微动地道:“那聚形香不过是些微末技,实在不足人行家法眼,而且韦大侠指出鬼影未能活动,可见它尚有改进之必要韦明远做得跟他多讲废话,接着又问道:“我二人与老丈素昧平生,不知老丈何故要与我们作对?”
东方未明掀髯微笑道:“韦大侠此言问得有理,张子房搏浪一击,名动天下,专诸茗前一刺,传诵千古,韦大侠可知是什么道理?”
韦明远尚未答话,游防上杜素琼已接口道:“那是因为所敌对之人,是闻名天下之人,是以一手而成名,你之所以对付我们,也是这个意思了?”
东方未明点头道:“三代之下,未有好名者,老朽行将就木,居然也未能克俗,山主之言,可谓深获吾心矣。”
韦明远微微叹了一口气道:“盛名累人,我们早年所惹的那些麻烦,是出之不得而已,老先生这把年纪了,怎么还想不开?”
东方未明道:“名不震世生何趣,语不惊人死不休。”
韦明远摇摇头,知道他执迷难悟,停了一下又问道:“第三个问题是老丈所说的贵友,是否即为贵居停!”
东方未明点头道:“是的,我二人份属宾主,谊为至交。”
韦明远紧接着问道:“也是为了要出名想对付我们的?”
这次东方未明却摇头道:“不,他与二位倒是故人,只因宿怨未了”
韦明远急道:“那他一定不叫姬子楚。”
东方未明道:“这是自然!姬子楚这个名字,本来只是故意想出来的,让二位伤伤脑筋,既然明日要见面,这名字就没有作用了。”
韦明远道:“那么你说他宦游帝都,息隐林下,也都是假的了?”
东方未明连连点头道:“当然,姓名都假得,其他如何假不得?”
韦明远厉声道:“那人是谁?”
东方未明突地诡异地一笑道:“这个请恕老夫暂时卖个关子,先不奉告,反正到了明日,一切自知,韦大侠何必急在一时。”
韦明远心中着急,这老头儿反而更加好整以暇。
等有片刻,韦明远道:“你要是不说,今天你就别想离开。”
说完又一凝神,将小船压得向下一沉,东方未明似乎不服气,用力地将双袖舞了好几下。
可是韦明远就像一座巨山似的压在船头上,使得那船无法移动得分毫,而东方未明的额际己微现汗珠。
他喘息地叫道:“姓韦的,你别倚仗功夫欺人,看我有没有办法将你逼下船去!让你在水中泡成个落汤鸡?”
韦明远朗然一笑道:“你若有本事让我沾到一点水,我就把脑袋输给你。”
东方未明一咬牙,突地抬腿一踏船板,韦明远的脚下波的一响,突然射出一排银针,疾着闪电。
韦明远早说就有备在先,微微一笑,脚尖一点,人已飞在半空,待那排银针射过,悠悠的又朝他船头落下。
东方未明脸上现出惊慌之态,看着韦明远离船只有四五尺光景,将要落下之际,他突然哈哈笑道:“姓韦的,你可上当了。”
不知怎地一弄,船尾嗤的一响,激起一溜水泡,那小舟立即受了一股大力推动,箭似的朝前驶去。
韦明远本来以为绝对有把握落在船上的,所以未另预防,想不到变起突然,提气不及,直向水中落去。
杜素琼虽在游防之上,由于措手不及,无法援手,也只好眼睁睁看他落进水中,空自急得花容失色。
这一湖水当然淹不死他,可是韦明远先前将话说得太满,以他此刻之身份,当然不能说了不算。只要脚一沾水,这颗头岂非输得太以冤枉。
离水只有尺许,韦明远双眼一闭,自忖死定了。
谁知奇事又出现了,就在他还差半寸坠水之际,水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朝上一托。
以韦明远的功夫,只要有一点可资借力的地方,立刻就可加以利用,所以他受到一托之后,身子又飘上半空。
空中一个转折,飞鸟投林,一直落向游肪上。
杜素琼惊魂乍定,不禁深深地嘘出一口气来。
东方未明的小船并未去远,见状跌足长叹一声,挥动双桨,惊舟如飞,一直驶向岸上去了。
韦明远立定身子,举手一摸额上,竟是湿涌波的,原来就在这眨眼功夫,他竟急出了一身冷汗。
二人相顾默然,望着湖面发呆,那伸出手的地方,现在又是空荡荡地,竟没有一丝痕迹。
韦明远长叹一声道:“这水中之人救了我一次,但不知究竟是谁。”
杜素琼道:“这手指纤长,绝对是个女子,莫非真的是萧循的阴灵在默估着你!除了她之外,别人再无这么好的水性。”
韦明远又默然了。
杜素琼也不由随之黯然无语。
第二天。
阴沉沉的天气,隐隐还有雨意。
韦明远、杜素琼并肩仁立一所大宅门之前。
昨夜灯市,残灯未收,烛泪位残红,反给人以一种萧瑟的感觉,尤其是地上,孩子们不慎烧破了的旧灯,焦骸遍处,尤是发人愁恩。
可是这所大宅门前却全无这些令人触目神伤的景象。
重门深闭,门前悬挂着无数小红灯笼,全系新制。
然而仔细一瞧,却又会令人吃惊,因为这么多的小灯,竟排列成一个骷髅的形状,两扇大门,竟像骷髅的巨口,在阴沉沉的大光中,每一盏红灯的光,竟有鲜血淋漓的意味。
路过的人都有点纳闷?
“这家子在大年节下,竟不图个吉利,好好的一所大宅院,竞布置得像个鬼门关似的。”
令人惊异的大门额上居然正好挂着一方匾额。
上面也正写了“鬼门关”三个大字。
韦明远瞧了半晌,突然朗声道:“鬼门关后黄泉路,韦某专诚前来赴死约,主人怎么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只以闭门羹相酬?”
他的话系以内力发出,中气十足,声达数里。
可是门后依然静悄悄,毫无一丝声息,反而招来了不少闲人,围在老远的地方指指点点。
韦明远有点生气了,一拉杜素琼道:“琼妹,咱们在门口太以惊世骇俗了,管它三七二十一,闯上一间再说吧,这样总比在门口死等强。”
杜素琼一颔首道:“好!只是东方未明既然号称‘鬼斧神工’,总该有些鬼门道,咱们还须要多加小心才是。”
韦明远偏着头想了一下道:“鬼斧神工不过是机关削器,到底是死的东西,我们只须临事小心,总可以设法避过,我担心的是活的人。”
杜素琼道:“东方未明武功可列高手之林,但比你还是差远了。”
韦明远道:“是的!但是另一个人使我担忧,东方未明不肯说出是谁,就是要我们无法事先预测他的行动,他有恃而发,我们则盲目凭勇力而行,因此等一下我们一定要互相策应,谋定而后动”
杜素琼听罢,想了一下突然道:“明远!抱歉我昨天晚上说了有已多狂妄的话,其实临事应变的能力,你比我强多了。”
韦明远想不到她在此时,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天下最莫可测者,女人心!”
他暗中叹一声,大踏步向前,伸手就推向大门。
杜素琼紧跟在身后,可是韦明远的手尚未接触到门环之际,那两扇大门呀的一声,自动地打开了。
韦明远略一迟疑向门内张望过去,静荡荡的连一丝人影都没有,他不禁佩服这开门之人身形何速!
杜素琼懂得他内心的想法,低声道:“这大门系用机括操纵,方才我们二人的重量在门前的阶石上,触动机括,门就会打开了。”
韦明远微微一笑,毫不迟疑地举步向前迈去,果然二人进门数步,那门又自动地关上了,韦明远笑着道:“琼妹!这遇事观察,还是你比我行。”
杜素琼知道他是针对刚才的那番话而讲的,微笑道:“这机关削器之学,我梵净山上略有涉猎,只是比你多懂得一点,现在咱们已深入敌境,别光顾得客套了。”
韦明远含笑不语,继续向前行去。
这巨宅院落很深,进门后即是一条长雨道,直通内宅,宅内隔绝无光,点着粗若儿臂的蜡烛。
黄淡的烛光,照着阴沉的而道,确实有冥问阴世之感。
然而在这两个绝世高手的目中看来,只不过增加了他们戒备之心,却一点也引不起恐怖之感。
慢慢地走到雨道尽头,才可以看见一个拘搂的背影,鹤发银丝,装束平常,似是个老年的仆妇。
韦明远故意放重脚步,走到她身后。
老妇似乎已经耳聋,仍是彻楼着身子不动,似乎根本未曾听见他们的来临,韦明远等了一下,忍不住出声道:“我们是应约来的,请你告诉主人一声。”
老妇这才回过身来,脸相平板,毫无一丝表情,手中端着一个木盒,盘中安放着两盅热腾腾的香茗。
她的脸死板得怕人,韦明远不由得退后一步又问道:“你主人已经知道我们来了。”
老妇既不答话,也不作然否的表示,只是木然地跨前一步,动作僵硬,不类生人,手中木盘又抬高了一点。
韦明远还想开口询问,杜素琼已低声道:“别再跟她费唇舌了,这根本不是真人。”
韦明远仔细一瞧,也不禁哑然暗笑,原来这老妇仅只一个外蒙人皮的傀儡,可能内中还藏有机括,所以能运动,却无怪乎没有表情了。
释然地接过香茗,正想送到口旁,忽然瞧见杯旁刻着两行小字,心中一动,随即止口未饮。
那两行字若蚊足,若不仔细留意,定然不会看见。
字作如下:“饮此一杯孟婆汤,且把尘世相忘。”
看完后,朗然一笑,举杯将茶一饮而尽。
杜素琼惊呼道:“明远!不可,谨防其中有诈。”
韦明远笑道:“琼妹!你放心,我敢担保这茶中绝对无他,主人如此隆重地接待我们,显见得还没把我们当俗客相待,因此我想他也不会笨得在茶中真做下什么手脚。”
杜素琼想了一下,笑着点头道:“有道理!不过我生有洁癣,向不用别人的器具饮食。”
说着皱眉将茶杯泼在地下,把杯子放回盘上。
韦明远知道她仍是不放心,借故不饮,遂也含笑将茶杯放了回去,那老妇捧空杯,退后一步。
突地展颜一笑,以枯涩的声音说道:“敬谢赏脸,老身代主人近宾!”
语毕两脚一蹬,脚底洞开,露出一个地穴,身影也跟着下坠,在穴口问得一闪,即告消失。
这一突发的转变,倒把二人吓了一大跳。
杜素琼定一下神,才叹道:“‘今天我算是走了眼了,想不到他会将真人扮作假人!虽是脸上蒙着一层人皮,也难为他将动作摹拟得如此逼肖。”
韦明远豪爽地长笑道:“任他挖空心思,如何作怪,我们只来它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他自然黔驴计穷了。”
杜素琼微唱道:“都听你的吧,我再也不自作聪明了。”
韦明远不再说话,却在注视那地穴,但见穴深两丈许,微有弱光,穴底过去,又是一道微斜的地道。
看了一下他才道:“我们大概要从这儿前进吧。”
社素琼道:“当然了,你不听那老妇临去之际,不是说过要代主人近客吗?她从这儿走的,我们自然也是这条路。”
韦明远听了,作势欲下,却被杜素琼拖住了道:“明远!等一下”
韦明远止住身形,问道:“琼妹!什么事”
杜素琼望着他的脸,关心地道:“你喝了那孟婆汤,真的役有什么吗?”
韦明远笑着道:“什么也没有,芳香适口,好喝极了,我倒担心一旦真个撒手西去之时,黄泉路上那盅孟婆汤会不会如此可口。”
杜素琼看他果然没有什么,放心嫣然一笑道:“幽明异路,阴世之说,究竟无凭无据,说不定到那时候,阴府成空,你这盅孟婆汤也成了泡影了”
韦明远哈哈大笑,率先纵身下了地穴,探视一番,才点手招杜素琼下来,然后指着穴壁道:“谁说冥狱无稽,这不就是去路吗?”
杜素琼顺着他的手一看,壁上果然有着一幅对联:“步此黄泉路;人我地狱门。”
看罢芜尔一笑道:“阴府今日来恶客,咱们少时不妨也学一下孙悟空大闹地府,打他个天翻地覆,也好让屈死城中的冤鬼,早日超生。”
韦明远也笑着凑趣道:“这样说来你哪里是孙悟空,简直就是观世音杨枝济厄,慈航普渡,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
杜素琼格格娇笑,跟在韦明远身后,直向地道中走去。
地道内遍是累累白骨,烁烁磷光,二人毫无惧意,转弯抹角,顺着路势前进,不久来到一间房屋之前。
韦明远抢到门口道:“这下子不知又闹什么鬼。”
可是这屋子垂着重帘,除了一张字纸外,什么都没有。
字条上写得也很简单:“黄泉路迢迢,浮生实堪悬,人此暂小恿,再尝人滋味。”
杜素琼一笑道:“他们替鬼倒想得周到,盛意不可却,咱们不妨进去一下,各自想想,此生还有什么未了之事。”
说着掀帘而人,倒是大出意外。
这房中陈设极是华丽,象统牙床,锦褥绣帐,明窗净几,兽炉添香,瓶花盆景,极尽摆设之能事。
杜素琼朝椅中一坐,掠着额前短发道:“到底是人的世界可爱些,这一路行来,尽是些阴沉沉的鬼域,虽不怕人,可把我闷死了。”
韦明远负手在室中创览一遍道:“东方未明布置鬼域还有点门道,布置人世可有点铜臭味道了,这富贵景象,只是俗人天堂,,
杜素琼浅笑道:“得了,我的大英雄,他挖空心思,能弄成这个样子已经算不错了,天下有几人能及得上你这般豪杰胸襟呢?”
韦明远讪讪一笑道:“琼妹!你别给我脸上贴金了,假若我今天还有一点风雅脱俗的眼光,都应该是拜受你所赐。”
杜素琼微感诧异道:“此话怎讲?”
韦明远诚恳地道:“自从小住梵净山,不信别处有仙府。”
杜素琼雍容含笑道:“那你得谢谢管仙子,梵净山是她经营的。”
韦明远道:“苟得卿卿常相伴,穷山恶水皆乐土。”
杜素琼突然感动,站起来握着他的手道:“明远!你说得我太好了。”
韦明远在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温暖,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二人相顾良久,还是杜素琼道:“这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一点险阻,越是这样我越不放心,因为我们不知道将会遇见什么?”
韦明远豪壮地道:“自古艰难惟一死,若能置生死于度外,又何足惧。”
杜素琼想了一下,低低地道:“孩子们已经大了,我想我已没有什么可足挂念的了。”
韦明远也低低地道:“是的!何况还有兰妹在照顾他们!”
二人又相对默然,良久杜素琼又道:“明远!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韦明远想了一下方欲启口,杜素琼却先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明远!望着我。”
韦明远欣然微笑地望着她,内心中因杜素琼猜到他的意念而充满了喜悦。
杜素琼凝着星样的明眸也望着他,二人就这样对望着。
忽然杜素琼展颜一笑。
这一笑如春花初放,如皓月绽辉。
其善,其洁,其美,远非笔墨所能形容。
这一笑把韦明远看得呆了。
杜素琼悠悠地道:“明远!我还美吗?”
韦明远忘情地道:“美!美极了,我从未见你这样美过。”
杜素琼深吁一口气道:“即使我现在死了,至少我已有一个最美的印象留在你的心中,我这一生就不再有遗憾了。”
韦明远也轻轻地道:“即使我现在死了,至少你已有一个最美的印象留在我的心中,我这一生不再会有遗憾了。”
二人又相视一笑,心灵相通,万言千语,都在默默中倾诉无遗,人间至情,没有比这更深刻的了。
片刻之后,韦明远朗然道:“生已无憾!死也无憾,幽冥府中闯一趟。”
杜素琼跟着道:“生也同心,死也同心,黄泉路上走一场。”
二人相与哈哈大笑,笑声中,双双掀帘而出,再次走向阴暗的地道。
这时地道中的景象也变了,不似先前那样的寂寂无声,闪闪磷火中,不时有鬼影幢幢,鬼语瞅嗽!
此时二人却因为生死已得默契,反而坦然行之,连先前那种谨慎戒备之心,都不再有了。
走出几十步,幢幢鬼影中,突然有一个青面擦牙的厉鬼,迎面猛扑而来,声势汹汹,形状怖人。
韦明远漫不经心,信手一掌挥出,只听得轰然巨响电那鬼厉嚎一声,仆然倒地,满身发出熏人的焦臭。
原来韦明远在行走之际,早已提聚功力“太阳神抓”强大无匹的威力,立奏奇效,幢幢鬼影,纷纷退避无迹。
韦明远一招得手之后,朗然发话道:“东方未明,你趁早正大光明地出来吧,别尽拿那些狐群狗党前来送死,你再装模作样,别怪我把你这所假冥狱变成真地府。”
语毕凝神而待,地道中空空荡荡,磷收光敛,干脆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而且连被他击毙的那具鬼尸亦不知去向。
韦明远冷笑一声道:“东方老儿,你尽管捣鬼好了,我倒不信你仗着一点机关削器的微末之学,就真能奈何得我。”
地道上仍无回音,韦明远等得不耐烦,朝杜素琼一比手势,二人不再慢慢地走,展开身形,飞速前进。
这地道本来不长,哪禁得他们加紧飞驰,不消片刻,已然走到尽头,一墙迎面,却是一条死路。
韦明远走到墙边,那手一敲,发现那墙虽然刻划一条条的砖槽,却是用生铁所铸,而且厚度颇为可观。
韦明远正想再开口说话,却为杜素琼伸手所阻,而且还比着手势,做出叫他肃耳静听之状。
韦明远静下心神,果然发觉身后轧轧之声。
回头一望,不知何时身后亦落下一面铁壁,上嵌利刃,密密满布,而且正在缓缓移近。
不由得怒从心起,厉声大叫道:“东方老贼,你这种卑劣手段,算得什么江湖行径?”
地道中传来东方未明的刺耳笑声,阴阴地道:“方才见二位排恻缠绵之状,大为感动,因此索性成全你们,让你们了却生死同命的心愿,哈”、韦明远凝神不语,东方未明的声音又起:“韦大侠!杜山主,你们俩的韵事早已传遍江湖,这次老朽决定仍将二位合葬一处,以传为武林佳话。”
韦明远突然舌绽春雷,暴喝一声,双掌猛发,击向面前的铁墙之上,但听得轰然大响,地动山摇。
他威力无涛的掌劲,生生将铁墙穿一个大洞。
韦明远本身原有的功力已自不弱,萧循又将得自无名老人的功力,整个转注给他,仗着“拈花玉手”他取得了水精壁,再加上梵净山十年虔修,这一身武学,确实已臻天人之境。
萧循当年在水道大会上,轻轻一指,洞穿铁鼎。此时刃墙已渐渐移近,韦明远、杜素琼轻轻一飘,双双越过铁墙,来至一间大厅之上。
厅中有着四五个人,或坐或站,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现了极端惊奇之态,好像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韦明远用眼一扫厅中发现只有三个人是认识的。
一个是那天偷袭他的士子装束之人,只是不知姓名。
一个女的是点苍三灵之一的吴云凤,昔日正在加害待产的社素琼,被他一掌震荡,容颜已老,浓装艳抹,不知何以在此。
一个就是号称“鬼斧神工”的东方未明。
另一僧一道,素未谋面。
东方未明汕讪地过来一揖道:“大侠神勇,世罕其匹,老朽等叹为观止矣。”
韦明远做不为礼,冷冷地指着吴云凤道:“这就是你放作神秘,不愿提出姓名的韦某故人吗?”
吴云凤望着他俊朗神仪,以及他身后统容宛然的杜素琼和现出一种又怨又毒极为复杂的表情。
东方未明堆着谁笑道:“不!吴教主乃是适逢其会,敝友另有其人。”
韦明远微微一怔道:“教主?她是什么教主?”
东方未明道:“吴教主在藏边习得神功,来中原开创‘天香教’,专门撮合旷男怨女,既习神功,又偿夙愿,极得江湖朋友拥护,创教及今,虽然只有三载,却已有教徒数万之众。”
韦明远愤怒填膺,厉声道:“韦某十年未履江湖,堂堂武沐,居然变成精魁世界,荡妇淫娃,也敢公然设教”
说到这儿,他又就指着吴云凤道:“我已不愿过问江湖之事,但是我不能容你站辱我师母天香娘子之名,限你立刻解散此教,我饶你不死。”
吴云凤嘴角一撇,冷笑道:“荡妇淫娃,你说得倒堂皇,我问你,杜素琼已适任共弃,为什么却跟你厮混在梵净山中,萧循失身于无名老人在先,又跟你苟合在后,你自己尽结交荡妇淫娃,居然还有脸说人家。”
她辞锋尖锐,说得韦明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气结在那里,混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杜素琼却神色镇静地在后面走上来,对吴云凤道:“我不想跟你多辩,是非自有公论,不过今天我倒有三点理由,不能放你活着离开此地。”
说完她神光湛然地用眼一扫四周,她清亮的眸子中射出一股慑人的力量,使大家都屏息地听她说下去:“第一,当年你乘我之危,欲加害于我,此仇不可不报!
“第二,天香娘子乃我师父,你妄盗她的清名,设立邪教,使我师尊蒙辱,此罪深重当诛。
“第三,我身为梵净山主,自应斩绝尘缘,我与韦明远乃是神交道侣,你妄加诬蔑,合该自绝以谢。
“我的话完了,你是自裁还是要我动手?”
吴云凤听罢,脸上浮起二阵惨厉之容,尖声道:“别说得太轻松,要拼我并不怕你,要我自裁你是想也别想,你跟韦明远是清白的,谁能证明。能相信?”
韦明远听得忍无可忍,扬起手道:“像你这种恶毒妇人,实在容你不得。”
吴云风不但不避开,反而迎上来道:“打!你打!你就是一掌打死我,能否尽掩天下人之口?”
韦明远气怒填胸,真想一掌打下去,东方未明连忙赶上来道:“别忙,别忙,韦大侠,你今天是应我们的约而来,怎么可以乱了章法,先跟吴教主闹了起来?”
杜素琼亦在一旁道:“明远!这件事不要你管,等一下我自会找她了断,咱们还是先把约会的事告一段落。”
韦明远这才悻悻地放下手来,朝东方未明道:“你所说的那位朋友,怎么还不见露面?”
东方未明神色诡异地一笑道:“现在尚非其时,等得时机到来,敝友自会出面。”
韦明远佛然道:“胡说!要是一年时机未到,我们也要等他一年”
东方未明忙道:“这个韦大侠不必顾虑,这所谓时机,绝不会超过半个时辰,到那时候,敝友定会出来与二位一叙旧情。”
韦明远道:‘哪么这半个时辰咱们做什么,总不能站在此地枯等。”
东方未明忙道:“这就是老朽的不是了,二位来到之后,我不但没有招待,甚至连座位都没有替二位安排。”
此时一向沉静的杜素琼突然开口道:“可能在你的计算中,我们根本无法生出黄泉路,当然不需要替我们设座位了,你说是也不是?”
东方未明赧颜道:“杜山主说话太会开玩笑了?”
杜素琼冷冷地道:“你为什么不说我的眼睛厉害,一下子就把你看透了?”
东方未明耸耸肩,抬起手来拍了一下,立刻在暗壁间转出一对木人,各捧着一只锦座,放在韦杜二人身后,然后又退回原处不见,设计之精绝,可以说是别具匠心,二人不自然地露出一阵钦服之色。
东方未明得意地道:“这不过是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滥筋之作,恐怕难以人二位高明法眼,所以献出来,不过为博大家一笑。”
韦明远这才发现东方未明之性格,他虽然心计巧绝,却极喜人家夸赞,不禁摇摇头,长叹一声道:“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众人都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背诵起论语来了,只有杜素琼会意地一笑,附合他的叹息道:
“许多高增修为多年,难脱喷念,你以为跳出三界之外,脱身名利之场,是一件容易的事么?”
其他人依然莫名其妙,东方未明自己倒明白了道:“二位知我颇深。”
韦明远与杜素琼相视一笑。
忽然云板一阵急响,东方未明道:“敝友来了。”
厅中之人,除了韦明远与杜素琼之外,全都站了起来,仿佛对来的人颇为恭敬,弄得二人满头雾水。
不一会儿,厅后有四个俊童推着一辆辇车出来。
辇上黄盖紫拂,十分华贵,坐着一人,羽扇纶巾,宽袍垂盖足面,一派行云流水安详之状。
韦明远看了一会,突然大声笑道:“十年腰别,你这头老狐狸不但未死,反而越活越像样子了,居然由赛诸葛变真武候了。”
原来这车上之人,正是“铁肩赛诸葛”胡子玉。
这十年他不但未见老,而且看来似乎还年青了一点,再者那喜怒不形之于色的狡猾样子也完全未改。
只见他在辇上拱拱手道:“老夫脚下不便,无法站起来行礼,尚请二位见谅。”
韦明远冷冷一哼,未作任何答礼之状。
杜素琼一见是他,脸上却隐隐有一丝忧色。胡子玉毫不在意,哈哈长笑道:“十年阔别,欣逢故人,这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韦明远冷冷地道:“胡老四,别装模作样了,你心里面绝不会放过我的,你的好朋友‘鬼斧神工’的绝技全领教过了,现在又该你逞施阴谋诡计的时候了,你有什么本事,趁早抖露吧!”
胡子玉阴恻恻地一笑道:“久别新逢,尚未寒暄,我实在不愿说出扫兴的话。”
韦明远爽然道:“这倒无所谓”
刚说完这句话,忽地脸色一动,微现痛苦之状。
胡子玉大笑道:“怎么样,那碗孟婆汤终于叫你忘却尘世了吧,胡某岂会那么好心,在地道内给你预备一盏好香茗,告诉你,那是无色无味的穿肠蕾,服后一个时辰,立见成效他边说边笑,以至于语不成句,而韦明远却手按肚子,慢慢地倒下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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