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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如龙还是没有反应。如果是别人,到了这时候,纵然还没有逃走,也一定会极力
辩白。可是他没有。他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别人说的这件事,好像跟他全无关系。
——他不辩白,是不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已无法辩自了!
——他不逃走,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无论谁在这三个人面前都逃不了的!
绝大师也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淡漠的脸上也全无表情。这时他才开口:“我好像
听一个人说过,天下刀法的精萃,尽在五虎断门刀中,所以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他没
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你的确听人说过,不是好像听人说过。”
绝大师道“我是听谁说的?”
彭天霸道:“当然是听我说的。”
绝大师道:“你说的活,我一向都很相信。”
彭天霸道:“我虽然也会吹牛,却只在女人面前吹,不在和尚面前吹。”他笑笑又
道“在和尚面前吹牛,就像是对牛弹琴,一点用处都没有。”
绝大师既不动怒,也不反讥,脸上还是冷冷淡淡的全无表情,道:“刚才那黑友人
一刀就想要你的命,他用的那一刀,想必是他刀法中的精萃。”
彭天霸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当然是要把他全身本领都使出来。”
绝大师道:“你好像说过,天下各门各派的刀法精革,你没有不知道的。”
彭天霸道:“我说过。”
绝大师道:“他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彭天霸道:“不知道。”他问答得真干脆,江沏中人人都知道“五虎断门刀”的当
代掌门,是个最干脆的人。
绝大师却偏偏还要问:“你真的不知道?”
彭天霸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真的假的。”
绝大师道:“你不知道,我知道。”
彭天霸显然很意外,脱口问道:“你真的知道?”
绝大师道:“知道就是知道,也不分什么真假。”
彭天霸笑了:“他用的那一刀,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刀法?”
绝大师道“那是天杀!”夭杀!彭天霸道:“我又不懂了,什么叫天杀?”
绝大师道:“你去解开他衣服来看看。”
黑衣人的胸膛上,有十九个鲜红的字,也不知是用朱砂刺出来的,还是用血?“天
以万物予人,人无一物予天,杀!杀!杀!杀!杀!杀!杀!”彭天霸道:“这就叫天杀?”
绝大师道:“是的。”
彭天霸道:“可惜我还是不懂。”
绝大师道:“这是个杀人的组织,这组织中的人以杀人为业,也以杀人为乐,只要
你出得起金钱,你要他杀什么人,他就杀什么人。”
彭天霸道:“你怎么知道的?”
绝大师道:“我追他们,已经追了五年。”
彭天霸道:“追什么?”
绝大师道:“追他们的根据地,追他们的首领,追他们的命!”他淡淡地接着道:
“杀人者死,他们杀人无数,他们不死,天理何在!”
彭天霸道:“你没有追出来?”
绝大师道:“没有。”
彭天霸道:“可是你总有一天会追出来的,追不出来,你死也不肯放绝大师道:
“是的。”
天暗了,冷风如刀。彭天霸又俯下身,将这黑衣人的衣襟拉起来,好像生怕他会
冷。死人绝不会怕冷的。
这黑衣人如果还活着,就算冷死,彭天霸也不会管。但是无论谁对死人都反而会特
别仁慈些,因为每个人都会死的。等到他自己死了后,他也希望别人能够对他仁慈些。
彭无霸拉起了这死人的衣襟,就有样东西从这死人的衣襟里掉了下来。
掉下来的是块玉。玉,是珍中的珍,宝中的宝。玉是吉物,不但避邪,而且要为人
带未吉祥、平安、如意。
在古老的传说中,甚至说玉可以“替死”替主人死,救主人的命。小婉送给邱凤
城的那块玉,就救了邱凤城的命。
这块玉却要马如龙的命。因为这块玉上结着余丝绦,丝绦上系着块金牌,金牌的正
面,是一匹马,金牌的反面是四个字!
“天马行空。”
这是天马堂的令符,马如龙就是天马堂主人的长公子。
天马堂的令符,怎么会到这刺客身上?这只有一种解释:马如龙用这块玉和这令
符,收买了刺客,叫这刺客来为他杀人。杀社青莲,杀沈红叶,杀邱凤城,杀金振林,
杀聚丰楼的堂倌和小厮。
可是他想不到邱凤城居然没有死,更想不到彭天霸、冯超凡和绝大师会来。这是无
意,无杀不是无意,天意是戒杀的!
直到现在为止,谁也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因为这件事的关系人大,杜青
莲、沈红叶、金振林,每一个人的死,足以震动武林,而且极可能引起江湖中这几大世
家的仇杀!只要他们的仇杀一开始,就绝不是短时期可以结束的,也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的人因
此而死。
冯超凡沉着脸,一字字道:“现在我们应该听听马如龙有什么话说。”
马如龙没有说话,他慢慢地解下身上的银狐裘,缓缓说道:“这是我三叔少年时,
夜猎大雪山所得。先人的遗物,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他将这狐裘交给了彭无霸:“我知道阁下昔年和我三叔是朋友,我希望你能把他的
遗物送回无马堂,交给我的三婶。”
彭无霸叹了口气,道:“马三哥英年早逝,我我一定替你送回去。”
马如龙又慢慢的解下了他那柄剑光夺目的长剑,交给了绝大师。
他说:“这柄剑本来是武当玄真观主送给家父的,少林武当,本是一脉相传,希望
你能把这柄剑送回玄真观,免得落入非人之手!”
绝大师道:“可以。”
马如龙又从身上取出一叠银票子和金叶,交给冯超凡。
冯超凡道:“你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谁?”
马如龙道:“钱财本是无主之物,交给谁都无妨。”
冯超凡沉吟着,终于接了过来,道:“我拿去替你救几个人,做点好事。”
现在每个人部已看出马如龙这是在交代后事,一个人在临死前交托的事很少有人会
拒绝的。他们用双手捧着马如龙交托给他们的遗物,心情也难免很沉重。
马如龙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现在只剩下这匹马了。”
他的白马还系在那边一裸梅树下,这种受过严格训练的名种良驹,就像是个江湖高
手一样,临危不乱,镇静如常。马如龙走过去,解开了它的缰绳,轻拍马股,道:
“去!”白马轻嘶,小步奔出。
马如龙转过身,面对着冯超凡,道:“现在我只有一句活要说了。”
冯超凡道:“你说。’马如龙冷冷道:“你们都是猎!”
这句话说出,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倒窜了出去,凌空翻身,他的白马开始时是用小步
在跑,越跑越诀,已在数丈外。马如龙用尽全力,施展出“天马行空”的绝顶轻功。这
种轻功身法最耗力,可是等他气力将衰时,他已追上了他的马。这匹万中选一的快马,
现在身子已跑热了,速度已到达巅峰。马如龙一惊上马,马长嘶,行如龙,人是纯白
的,马也是纯白的,大地一片银白。
冯超凡和彭天霸也展动身形追过来。手星拿着马加龙交给他们的金叶子和狐裘。等
到他们发党自己的愚蠢时;这一人一马已消失在一片银白中。冯超凡跺了跺脚,将手里
一叠金叶子用力摔在地上:“我真是个猪。”
天色更暗,风更冷。冷风刀一般迎面刮过来,马如龙脸中却像有一团火,怒火!因
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绝不是凶手,绝对没有在酒里下毒。
只可惜除了他自己,谁都不会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他看出这一点。他只有走!
死,他并不在乎,能够和那些认定他是凶手的人决一死战,本是件快事,但是他若
死在他们手里,这冤枉就永远再也没法子去洗清了。他要死,也要死得清白,死得光明
磊落。他发誓,等到这件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他一定还要找他们决一死
战。
真正的凶手是谁:是谁在酒里下的毒?是谁买通了那天杀的刺客?
他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无论这个人是谁,都一定是个极阴沉毒狠的人。这计划之周密,实在是无懈可击。
他是不是能揭穿这阴谋,找出真凶;现在他是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他根本还不知道
应该住哪里下手?他只知道,在真凶还没有找出来的时候,他就是别人眼中的凶手。
如果冯超凡、彭夭霸和少林绝大师都说出一个人是凶手,江湖中绝没有人还会怀
疑,不管他走到哪里,都一定有人要将他置之死地,他更不能把这麻烦带回去。一个千
夫所指的凶手,本来就是无处可去、无路可走的。
如果是别人,在他这种情况下,说不定会被活活气死、急死,可是他不在乎。他相
信天地之大,总有他可以去的地方,他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总有一天他能把真凶
找出来的,他对自己有信心。他对自己全身上下每个地方都充满信心,他的手比别人更
有力,他的思想比别人更灵活,他的耳和他的眼也比别人更灵敏。
就在这时候,他已听见一点别人很可能听不见的声音。仿佛是呼喊,却又微弱得像
是呻吟。然后他就看见了一束头发。天色虽然已暗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在恨白的雪地
上,看来还是很显眼。
如果别人经过这里,很可能也会看见这束头发的,却一定看不见这个人。这个人全
身都已被埋在冰雪里,只露出了半边苍白的脸。这半边脸在他眼前一闪,快马就已飞驰
而过。他没有停下来。他在亡命。
情绝人更绝的绝大师,绝不会放过他的,现在很可能已追上来。这次他们如果追上
他,是绝下会再让他有机会逃走的,他绝下会为一个已经快冻死的陌生人停下来。
——但是那个人一定还没有死,他还有什么值得为自己骄做的?马如龙是个骄做的
人,非常骄做。
连漆黑的头发都结了冰,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这个人居然奇迹般的活
着,——一个人如果被埋在冰雪里,要过多人才会被冻死?
据说女人忍受饥寒痛苦的力量,要比男人强些。这个人是女人,很年轻,却不美,
事实上,这个女人不但丑,简直丑得很可怕。她的鼻子下是一张肥厚如猪的嘴,再加上
一双老鼠般的眼睛,全部长在一张全无血色的圆脸上。这个女人看来就像是个手工拙劣
的瓷人,入窑时就已烧坏了。
现在她虽然还没有死,要活下去也已很难。如果有一杯烧酒,一碗热汤,一个医道
很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保住她的命。可惜现在什么都没有。
马如龙自己身上的衣服已不足御寒,自己的命也未必能保住。他已经尽了心,现在
应该抛下这个其丑无比的陌生女人赶快走的。但是他却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可以保暖的
干燥衣服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把她的身子紧紧包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
——男人最大的悲哀是“愚蠢”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丑陋”一个丑陋的女人,
通常都是个可怜的女人。马如龙非但没有因为她的丑陋而抛下她,反而对她更同情。只
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看着她像野狗般冻死。但是他并不知道把她带到哪里去,现
在他自己也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
这时天已黑了。寒冬的夜晚不但总是来得特别早,而且总是特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