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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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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康二年五月。这一场变乱距今已经一年多,而离魏国公徐耀祖挂帅北上,也过去三个月了。

    中央军此刻主要有两支主力。其一,是由作为兵部尚书方奇正亲信大将张岩所率约莫二十万人马部队,主要停留山东北、直隶南一带,一边监视始终龟缩不出偶尔打几场防御战青州福王,一边力阻北军南下。其二,便是那支廖时昌亲信李续被撤后,由徐耀祖替补上阵统领着约莫十几万人马,接手了河北与直隶北一带布防。

    事实证明,皇帝使出这一招还是非常奏效。不过数月,山东北直隶南战场上虽仍时有坏消息传来,但河北与直隶北一带,曾经威震四域大将军徐耀祖宝刀不老,时隔多年再次出山,便接连摧毁了北军数十个设防据点,一口气夺回了失守保定附近四五个城池,剿北军近万人,甚至连平王手下号称飞虎、青龙两员大将也死于城防战中。消息传至金陵,满朝欢心鼓舞,作为徐耀祖老丈人廖时昌,此时也终于得以歇一口气了。

    他与方奇正,同是内阁二元老,自己又是当今帝王之师,朝堂自然一言九鼎。但无可否认,因为那个便宜外孙徐若麟缘故,自己渐渐举步艰难,与方奇正角力中,一直处于下风。幸而后还能拎出徐耀祖这个女婿来替自己挽回朝堂中说话分量,同时,这自然也是替徐家因出了如此不肖子孙而将功折罪。

    将徐耀祖召出山,是他出主意。现果然证明,这个想法是对。徐耀祖这把宝刀还没生锈。只要这把刀还顶用,廖时昌便绝不会担心他临阵倒戈虚与委蛇。一个被逐出门庭儿子和整个家族分量,孰重孰轻,徐耀祖这个曾马背上替大楚帝国拓疆开域人,必定还是能拎得清。除非他这一辈子都龟缩道观里闭门不出。只要被逼上战场了,他唯一能做,就是拿出当年杀气,用一切办法攻城略地,效忠皇帝。当廖时昌从宫人处得知近几天,皇上接连几宿都留徐贵妃那里消息时,禁不住后悔自己早先为什么就没想到那个一直躲道观里女婿,竟白白耽误一年多时日,贻误了不知道多少绝好战机。

    魏国公府里,一直压抑了许久气氛也因为魏国公宝刀不老而松懈了不少。下人们谈起近几场大捷时,俱是洋洋自得,颇有与有荣焉之感。

    而此时,每天牵动国公夫人廖氏心肠,不是渐渐又有些恢复了走动亲友门庭,不是一直安静居于濯锦院如同隐身人媳妇初念,甚至就连丈夫徐耀祖前线消息,也无法过多地分去她注意力。她如今心头牵萦,便是那个已经一岁被她唤作虫哥儿小娃娃——她死去爱子徐邦达乳名叫重哥儿。每次看到这个小娃娃,她相信这就是儿子留给自己念想。本来恨不得就用重哥儿去唤他,但想起儿子早夭,又怕不吉利,这才换成了虫哥儿。用沈婆子话说,贱名才好养。

    从去年夏开始,几乎隔个十天半月,下人们便会看到廖氏坐马车出去一趟,但从来不知道她去干什么。起先都有些疑虑,后来时日久了,渐渐就知道了,原来是主母去清远庵里烧香拜佛。后消息传到司国太耳中,还嘉许了一番她有心。

    这一天,廖氏照样坐了马车出门,颠簸着出城,后到了清远庵后,照常去观音堂里上了注香,便直奔后头一个完全被封闭起来僻静院落。进去后,从乳母手中接过虫哥儿,逗弄着他,听他两边腕上用红丝绳系住银铃和银铛摇动时发出悦耳之声,一双眼中满满都是柔情。

    “妈妈,你看他,这眼睛,这鼻头,还有这嘴巴,哪一处和咱们小二儿不是一模一样”

    她摸摸孩子红润脸蛋,捏捏他胖乎乎小手小脚,口中这么絮絮叨叨个不停,看不够,也碰不够。

    每当这时候,沈婆子便会笑着应和:“可不是嘛!我一早就这么说了。虫哥儿和咱们二爷,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呢!”

    廖氏听到这话后,笑得眼睛都眯了,一口口地亲着这孩子,就仿佛亲着小时候尚襁褓中自己那个儿子一样。

    从清远庵出来马车上,沈婆子终于道:“太太,是不是该考虑抱这孩子回去事了?总不能一直这么养外头。”

    廖氏听到这话,方才眼中剩余下来笑意渐渐消去,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我比你心急。只是”她长长叹了口气。

    沈婆子知道,廖氏除了担心这孩子会被人晓得是国丧期有外,叫她心底不安,是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二爷孩子,或者说,到底是不是徐家人种。哪怕她看望虫哥儿时,会口口声声“我孙儿”地唤着,可是一旦背过身,真正考虑要将这孩子带入国公府时,她心中被秋蓼所种下毒便会情不自禁地冒出头来,让她寝食难安,患得患失。

    “这贱丫头,真真是歹毒心肠,赶着要奔丧了还不忘往太太您心里插一把刀!”沈婆子愤愤地道,随即压低声,凑到了廖氏耳边嘀咕了几句。

    廖氏眼前一亮,想说什么,却说迟疑了。

    沈婆子道:“太太,您是我乳大,我看您,比看我自己亲女儿还亲。咱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我觉着什么小厮话,分明就是那贱丫头要叫您不好受才故意这么说。这虫哥儿,以我看,十有是三爷。”

    廖氏眼神黯淡了下来,道:“若真是小三儿,养小二名下,也没什么,总比从别家过继过来好。我怕只怕”止住了,叹了口气“你那法子,真当有用?”

    沈婆子道:“管保有用!我特意问了人。说就前两年,我老家便判了桩这样案。有个富户儿子自小被人拐了,大了后才找到,只对方不肯放,说是自家儿子。两家争执不下,县令便用了这滴血认亲法子,果然一家溶了,一家迟迟不溶,这才判出了公道。”

    廖氏沉吟半晌,终于咬牙道:“那就把小三儿给叫过来!”

    徐邦瑞比初念大一岁,如今已经十七了,却仍是那种混吃等死货,也还没议亲。实是徐家出了这样事,不但廖氏无心于这个,旁人也不愿意和他家结亲。

    这一年多徐家起起落落,对徐邦瑞来说并无什么大影响,反而因了徐家如今只剩他一根独苗,无论是廖氏还是众多下人眼中,反倒仿佛显得愈发宝贵起来。去年起,身边原本一道混要好人,比如平阳侯、将夏侯府上孙子,渐渐都疏远了他,他没处可去,窝自己那院里,与一院子丫头香钿雪晴等是混得无法无天,什么有没都想得出来,连比他小妹妹青莺都看不下去,碰见时候劝过几回,反被他涎着脸一句“娘都不管我,妹妹你倒是管得宽,小心表哥往后不喜”给顶回来,气得青莺回去哭了一场。原来青莺早几年前,便与廖氏兄弟家表哥廖胜文订了婚,本来约定今年年底便成婚。只徐家如今成了这样,廖氏兄嫂便起了反悔之意,前些时候廖氏差人上门试探这事时,被兄嫂推诿着混了过去,说是刚前些时候,为稳妥起见,再拿青莺和廖胜文八字过去合,合出来竟是不吉,想是起先那回有误,正想破解之法,叫再等等。廖氏心中气恼,知道是兄嫂就高踩低有意悔婚,却也无可奈何,回去了反冲青莺发了几句火,也就过去了。只青莺却是落了下心病,被徐邦瑞这样一顶,哪里还忍得住,自然伤心不已。

    到了如今,这些时日来,徐邦瑞和从前旧友渐渐又玩到一处了,自然外头乐不思蜀。这日混完了刚回来,便被等着廖氏一个指头戳上了脑门,恨恨骂道:“你个不成器夯货!如今咱家就指望你一人了,你不好生学着上进,反倒天天这样外头厮混,你是想气死我吗?”

    徐邦瑞一张嘴,素来便像抹了蜜般得甜,这才哄得廖氏团团转。见母亲气苦,忙上前作揖讨饶,发了一通自己往后定会学好誓。廖氏脸色这才渐渐缓了过来,道:“跟我去个地方!”说罢转身便走。徐邦瑞不明所以,挠了挠脑袋,跟着廖氏去了。一直被带到城外,看见清远庵,知道是自家供那座庵子,本恹恹,登时来了精神,心想去瞧瞧有无生得标致小师父也好。等见迎出来是个叫妙心老尼,身后跟出来姑子也没一个能入眼,便泄了气,问道:“娘,你带我来这尼姑庵里做什么?”

    廖氏不理睬,只径直将他带入后头那院子,乳母抱了虫哥儿出来,取了个小银盆,捉住虫哥儿手指,用银针往手指头上点了一下,挤出一两滴血滴入水中后,这才对着早看呆了徐邦瑞道:“把手伸出来!”

    徐邦瑞吓一跳,这才晓得是要自己手上也扎一针。眼见那小孩儿哭得厉害,想是疼得紧,忙缩手要走,廖氏已经再次喝道:“手!”一边沈婆子早推他向前,陪笑道:“我爷哎,一下就好,就跟被虫子咬一口似。”

    徐邦瑞见母亲严厉地望着自己,晓得是躲不过去了,只好伸出手,忍住痛叫婆子掐住了指头尖上戳了一下,用力挤出了几滴血,也滴到了方才那银盆子水中。吮了下指头,见廖氏和沈婆子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里头几滴水,神情紧张,忍不住也凑了过去,瞪着眼问道:“这是做什么”

    “太太,合了,合了!”

    沈婆子忽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般大叫,差点没跳起来。廖氏也是看见儿子下去那几滴血,已经和虫哥儿混了一起,顿时长长松了口气,笑得也是合不拢嘴。

    “娘,你们这是”

    徐邦瑞傻不拉几地还要问,忽然一顿,登时明白了过来,猛地睁大眼睛,道:“这这是滴血认亲?”又看向方被哄住止了哭虫哥儿,呆呆地道:“这,这是我儿子?谁,谁生?”

    廖氏喜形于色。见被他猜出,怕他出去乱说,心想叫他晓得也好。便将他带到边上一间静室,把秋蓼生了这孩子事说了,叹道:“娘这也是没办法办法。你二哥走得急,没留下个一儿半女,你嫂子年岁又小,倘没个儿子,往后如何能守得住?往后娘便将虫哥儿过给你嫂子,也算替你二哥撑个门面。只虫哥儿来历,因是国丧时有,此事你万万不可出去胡乱说。咱家如今正风口上,好容易凭你爹才挣回点脸面。这若是被人抓住辫子再参一本,那便是真麻烦了!”

    徐邦瑞明白了母亲心思后,她到底说什么,基本就没入耳了,呆呆地发痴。心想那个寡嫂初念,算起来比自己还小一岁,却时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样子。濯锦院里深居简出,除了去老太太那里问安时偶尔能碰到,平日连个面也不得见。碰到了,自己也只是看看而已。因她对自己向来没好脸色,身边又随时有两三个丫头跟着,连句话都没机会说,别提靠近得亲近机会了。

    徐邦瑞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刚前几日老太太那里碰到她时样子:乌黑发髻上只插一枚白珠银簪,月白底起樱花纹衫子,浅茶色潞绸裙,俏生生立那里,肌肤玉白,眸色莹然,竟似出落得比刚嫁过来时还要标志几分了。老天开眼,竟然让这样她来替自己养儿子

    徐邦瑞一阵胡思乱想,下腹处登时紧了,差点没顶出来。

    “听见了没?这事你要是胆敢给我胡乱说出去,我定饶不了你!”

    廖氏神色转厉,厉声道。

    徐邦瑞如梦初醒,慌忙弓了弓腰,点头道:“娘放心!儿子虽混,只这事,还晓得轻重。必定不敢乱说出去。若说了,叫我五雷轰顶!”

    廖氏见他应得郑重,这才放了心。回那屋叮嘱乳母好生带着虫哥儿,这才心满意足离了清远庵而去。

    过两日,初念自己屋里,与找过来青莺一道做着针线。

    这个前世里几乎没多少往来小姑子,自从那次坠落山崖出事回来后,对她便亲密了不少。到了如今,大约是因了婚事不顺心中愁闷缘故,来得比往常还要勤些。只是她性子好强,每次来,决口不提那事,只坐下来与她闲聊别事,或是请教些刺绣活。因初念有一手极好绣活,她颇是羡慕。

    初念晓得她心里不痛,却也无能为力,每次提到那茬时,呃只能拿话细细开解她而已。此刻两人也是一边做着绣活,一边闲聊,慢慢便聊到了终身事上头去。青莺看一眼初念,摇头叹了口气道:“嫂子,你总劝我要放宽心。实话跟你说,廖胜文那种人,我根本不稀罕。不但听说他放荡,且如今出了这事,证明是那种翻脸无情之人,我有什么可留恋?恨不得早解了约,换我个自由身才好!我也不怕往后坏了名声嫁不出去。再过几年,真没人要,我便出家做姑子,了无牵绊过完这辈子便是。倒是你,只比我大两岁而已,便要你这样守这院里。嫂子,你心里乐意吗?”

    初念抬眼,见她睁着眼认真地看着自己,便避重就轻地笑道:“做姑子可不是好主意。你放心,廖胜文配不上你,往后你定会有桩好姻缘。”

    她这么说,也不是凭空胡诌。徐若麟往后得势,徐青莺自然不愁姻缘,那个曾经背弃婚约表哥就是第一个回头人。

    青莺笑道:“这些都是看不见,我也要学着不去多想。还是想怎么过好如今一天天吧”

    “二奶奶,太太叫我来,请二奶奶过去,有事要议。”

    正这时,珍珠过来,笑着道。

    青莺见自己母亲找初念有事,忙站起来,拿了初念先前给她花样,和丫头凝墨告辞先回去了。

    初念起身,稍稍理了下衣衫,便往廖氏屋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