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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丰盛的晚饭之后,送了兴高采烈的朱莹离开,当张寿关上院门时,他想到刚刚朱莹对做媒的事兴致勃勃的样子,忍不住莞尔。要知道,刚刚晚饭时,他和朱莹商量之后发现了一个问题,朱莹平日确实也和一些千金大小姐来往,但是……那些姑娘们层次都太高!
也就是说,如果是命中注定要继承秦国公爵位的张琛,那么和这些名门千金自然门当户对,而无论陆三郎还是张武张陆乃至于其他人……对不住,他们的家世也许还算足够,但他们在家中不是长子,也不是受器重的儿子,没功名没出身,那些千金大小姐多数瞧不中他们。
所以,很少去参加什么游园会、茶会、赏花之类的朱莹,已然决定主动出击,至于那些个还算相处不错的千金贵女,她也打算去探探口风——毕竟陆三郎如今是皇帝亲口称赞过的天才小胖子,也许有人会喜欢他呢?
越想越觉得有趣,张寿忍不住喃喃自语道:“真不知道那些从前只是例行给赵国公府发帖子的人家,在看到莹莹登门参加什么赏秋会赏花会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阿寿。”
听到声音,张寿连忙转身,却只见是吴氏站在身后。他连忙歉意地说:“娘,难得休沐两天,我还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和莹莹出去玩了,实在是对不住您。”
“你长这么大了,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我也没指望你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陪着我。男子汉大丈夫,本来就应该志在天下。可你说是带莹莹出去赏秋,可我刚刚听你们两个说话,这趟出去,竟然不是去游山玩水,而是去以身犯险,引蛇出洞的?”
张寿从来没见吴氏如此横眉冷对的样子,顿时暗叫糟糕。他正要解释,可吴氏却一时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来得多么不容易,怎么就舍得一次又一次拿去冒险?你要是有什么闪失,你让我拿什么脸去面对……你娘?”
吴氏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把那两个字说了出来。见张寿面色渐渐变了,她就苦笑一声道:“如果我早知道你不单单是和莹莹去赏秋,而是去当什么钓饵,我怎么也不会放你出去的!你大了,我是管不了你,有些事,如今也是时候了该告诉你了。”
见提着灯笼的吴氏不由分说地伸手拉住了他,张寿顿时生出了一种预感,继之前裕妃对他说过一段当年之事的真相之后,吴氏只怕也准备对他说出她知道的那部分实情了。
果然,进正房之前,吴氏见阿六正把张头探脑的杨好和郑虎给撵了回房,她也不在意,径直拉了张寿进门。跨过门槛,她将手中的灯笼塞给了张寿,随即又亲自关好了房门,又下了门闩,这才转过身来,正视着屋里昏暗的灯光下,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
哪怕当年在他睡着时,她不知道多少次仔仔细细端详过他那清俊的脸,可她就是觉得百看不厌,此时也是一样。她甚至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犹如小时候那样摸一摸那下巴和眉眼,可最终手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阿寿,你知道吗?你能生在这个世上,是你娘拼了命的。”她顿了一顿,声音一下子低沉了下来,“你小的时候,村里很多人就私底下议论过,说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女子,却能生出你这样仿佛聚集了天地灵秀的儿子,不是你爹实在太出众,就是我运气太好。”
见张寿仿佛有些发愣,吴氏这才拖着此刻犹如灌铅的双腿,一步步挪到椅子边上,颓然跌坐:“其实,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母亲,所以你才不像我。我软弱无能,当年若不是娘子收留,早就成了路边饿殍,可你却承袭了娘子那有担当敢拼命的脾气,所以才有今天。”
尽管已经从裕妃那儿听到过母亲张寡妇人生最后时光的那段故事,可此时真正听吴氏这另一个当事人提起,张寿还是觉得整个人有些恍惚。他没有做声,而是缓缓上前,就这么默默站在了吴氏跟前。而吴氏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讲述。
“外人都叫娘子张寡妇,她当然并不姓张,姓张的是你爹张秀才。娘子收留我的时候,他正在准备读书应考,夫妻俩生活美满。”
“张秀才是个很有前途的读书人,父母双亡,却还十八岁就考中了秀才。当一次路过看见披麻戴孝,刚给父亲办完丧事的娘子豁出去拿着镰刀对抗要她嫁人的宗族长辈时,他就一下子动了心,好容易才成功娶了她回来。他们俩一个和气,一个善良,都是最好的好人。”
吴氏抬头看着张寿,见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专注地听着自己说话,她觉得很欣慰。
“我对你说,我家中开过织坊,其实那是假话。我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是学过绣花,但那是因为家里太穷,不做活就要挨打挨饿,要不是我拼了命学了一手绣艺,早就被亲生爹娘卖了。可就算我那一手绣活能养家,那场雪灾之后,家里房子塌了,最后只活了我一个。”
“娘子好心收留了我,我自然也拼命想回报。家务、灶上的事,我都会做,我还跟娘子学织补、界线、染色,娘子就靠着那个绣坊,一针一线,辛辛苦苦赚钱维持这个家,给你爹张秀才备考。在发现怀了你时,娘子就和张秀才说好,不论男女,都起名叫阿寿。”
“可谁都没想到,张秀才在备考时染了风寒,又被庸医耽搁,不过半个月就去世了。街坊四邻都说娘子命硬克亲,娘子却不哭不闹,她说伤心垂泪对腹中胎儿不好,更对不起一直爱她护她的夫君。可是,不管是夫家还是娘家族中来闹,她都寸步不让。”
“我真的没想到,她留我在家里绣一件别人高价定制的嫁衣,自己去寺中为即将降生的孩子祈福时,却碰到了那样一场天大的乱子。当她带着那两位夫人浑身浴血回来的时候,我简直都快吓呆了。而我更想不到的是,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临产,偏那稳婆却喝得烂醉。”
说到这里,吴氏已经浑身剧烈颤抖,几乎再也无法说下去。
而张寿通过她的话语,逐渐在心中刻画出了一个坚韧善良的母亲形象。他蹲下身子,双手按在了吴氏膝头,而下一刻,吴氏突然抬头看向了他,随即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死死抱住。
“阿寿,娘子是拼死催了那烂醉的稳婆在她身上动了刀,这才把你最终平安生了下来!你不知道那时候有多乱,那两位夫人生的都是女儿,可因为那稳婆昏头转向,最后连谁生了谁都分不出来,赵国公府的人找来时,那简直都快气得发疯了!”
听到吴氏口口声声都只说是两位夫人,张寿便隐隐有个猜测,只怕吴氏并不知道裕妃的身份。可等到吴氏居然告诉他说,九娘和裕妃生下女儿之后,竟是难以辨别谁是谁的,他就不由得愣住了。
这是说,朱莹和永平公主两人,谁也不能确定哪个是皇家公主,那个是国公之女?
怪不得当初太夫人暗示过他,所谓婚约,并没有铁板钉钉的文字,一方是他,另一方说是朱莹也可,说是永平公主也可。朱莹和永平公主从小就彼此看不顺眼,难不成是这与生俱来的孽缘?又或者是,明显心思更细腻的永平公主察觉到了这段隐情,所以才对朱莹有敌意?
他摇了摇头,暂时制止自己继续发散思维,缓缓站直身子,轻声说道:“娘,如果这些旧事说出来很难受,那你就先不要说了。”
吴氏微微一怔,随即苦笑道:“我已经说了,娘子才是你的亲生母亲,我只不过是张家收留的一个无依无靠婢女,只不过是一个代替她看着你长大的外人而已,你还叫我娘?”
见张寿没说话,泪流满面的她忍不住把脸埋入了双手之中。
“当莹莹去了村子之后,我一直都在问我自己,若不是我当年一念之差,总觉得赵国公府会不会觉得女儿身世有疑就想夺子,也许能让你在赵国公府长大。如果不是我发现你读书读着读着就越来越病弱,气急败坏赶走了启蒙先生,也不至于赵国公府的人就不来了……”
“如果不是莹莹第一次见你就慧眼识珠发觉你的好,你一直长在乡间,岂不是白白被我耽误了?可我实在是怕,所以我拼命告诉村子里的人,如果发现你往外走,一定要拦着你,把你送回来。我害怕娘子拼了命留下来最宝贵的儿子,却在我眼皮子底下丢了……”
“娘,不要再说了,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张寿沉声打断了吴氏那形同自怨自艾的话,随即一字一句地说:“生恩自然重如山,但养恩也一样不可忘。娘,等今年冬至的时候,我会去拜祭母亲的。还记得我曾经在你拜祭祖宗的时候说的话吗?我会努力活得精彩,不辜负她给我的血肉和生命,不辜负此生。”
吴氏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张寿,见他眼神清澈地看着自己,那口吻却坚定而不容置疑,她终于彻底确信,张寿在前一次从京城回村子时,已经知道了身世,可那时候的他却依旧对她一如从前,依旧口口声声认她为娘!她死死地握紧了张寿的手,低下头来泣不成声。
这样的儿子,娘子在天之灵,一定会时时刻刻看着,不会让他受到半点损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