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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将军爱吃鱼,吃了大半辈子还是吃不够,有人问他为何如此,他说凡事要有度,再爱吃也别日日吃顿顿吃,总是会吃伤,十天吃两次就足够,不能毁了心头好。
有人问那老将军你为什么在这东疆行宫里一住就是三十年,不怕自己住腻了?
老将军笑着回答说,鱼肉味道你再怎么翻着花样的来做也是鱼肉,可这行宫不一样,我守了三十年却每日都能发现新鲜处,怎么会腻?
青砖红瓦小路生苔,哪里还有什么新鲜处,是回忆太多。
想起来一件,便是新鲜处。
皇帝看老将军神情有些恍惚,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是沈冷这鱼做的不合老将军口味?”
“先帝也爱吃鱼。”
老将军回过神来,连忙垂首歉然道:“只是老臣忽然想起来,先帝身边那几个爱用的厨子,做不出这般滋味,这鱼......先帝没吃过。”
皇帝肃然起来,竟是微微俯身一拜:“父皇身边有老将军,一生无憾。”
老将军站起来,沉默片刻,然后扶着椅子双膝跪倒:“臣有罪。”
“老将军快请起,这是何故?”
皇帝伸手去扶老将军,沈冷也连忙过来要扶,老将军却摇头:“陛下还是让臣跪着吧,有许多话臣一直都想对陛下说,只是不敢,这么多年来好像缩头乌龟一样自我劝慰,可心里那道坎儿哪有那么容易迈过去......陛下,先皇在世的时候曾问臣,谁可继承皇位。”
皇帝释然一笑:“朕当是什么事,原来是因为这个,老将军你快起来吧,这事朕知道。”
老将军一怔:“陛下知道?”
“父皇与朕说过。”
皇帝扶着老将军起来,拉着他手坐下来,两个人促膝而谈。
“父皇有一日把朕找去,问朕说,若他选了大哥他而不是朕,朕可会服气?”
皇帝笑着说道:“朕回答说,不服气。”
老将军脸上更多了几分愧疚:“是臣在那之前酒后胡言乱语了几句......臣说陛下冲动。”
后边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皇帝阻止:“老将军啊,你又没说错,朕当年在你麾下的时候因为冲动误了多少次事?朕也有句对不起憋在心里好多年,可朕那时候不想说,朕是皇子,后是亲王,怎么能轻易对你说对不起?朕已经做了二十年皇帝,总算是可以对老将军说一声了。”
做皇子做亲王的时候不说,是因为觉得有些面子上挂不住。
做皇帝要说,是因为已经是皇帝了,还有什么挂不住?
老将军眼睛微微发红,鼻子发酸,握着皇帝的手颤起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已经过去几十年的事你还耿耿于怀,说明你觉得亏了朕,哈哈哈......老将军啊,朕很欣慰。”
皇帝给老将军倒了一杯酒:“可是老将军啊,朕觉得你还是的弥补。”
老将军垂首:“臣做什么都愿意。”
“回长安。”
皇帝把酒杯递给老将军:“回兵部,朕看着老将军身子骨没问题,朕再给你三年时间在这东海之滨修养,三年之后,朕派人来接你,你回长安去为朕坐镇兵部。”
说起来,若是苏茂功回了长安坐镇兵部,纵然身上没实职,可兵部那些徒子徒孙谁敢胡作非为?对黑武这一战打起来就不是一年半载,陛下自然也清楚不可能一战而定,黑武那庞然大物根本就不是一口能吞下去的,陛下要的是未来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北疆安稳太平,不再有将士死于风雪,不再有百姓死于战乱,不再有白幡扬,不再有新坟起,不再有一战之后十里哭。
只要能把黑武人打的几十年修养不过来,大宁再利用这几十年的时间发展,未来可期。
老将军也从皇帝的话语之中听出来担忧,若陛下对长安放心,何必召他回去?长安城里一个澹台袁术难道还不够?
似乎是看穿了老将军的心思,皇帝笑了笑说道:“澹台总是要随朕出征的,记得前几日朕特意让老将军见了见那个叫夏侯芝的年轻人吗?朕北征黑武,夏侯芝就留在长安给老将军你做帮手。”
老将军眼神恍惚了一下,那个叫夏侯芝的年轻人见到他的时候,双膝跪地,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孩子眼含热泪。
“朕还没有来得及告诉老将军。”
皇帝道:“夏侯芝的父亲,是老将军当年亲兵队正夏侯持正。”
老将军猛的站起来:“是他的孩子?”
“是。”
皇帝道:“所以他才会以后辈之礼见老将军。”
一瞬间,老人脸上热泪直流。
“夏侯给老臣做了二十多年的亲兵队正,老臣无数次想让他出去领兵,他只是不愿,有一次老臣下令以军棍把他叉出去,把将军印摔在他身上,他依然不肯走,帐外风雪,他就跪了一夜,老臣问他为什么不走,难道不要自己前程?夏侯说......”
老人肩膀微颤:“夏侯说,将军啊,你脚上冻伤不愈,我走了,谁还知道你洗脚的时候用几分热的水,擦什么药膏?”
皇帝扶着老将军肩膀:“老将军辞官,夏侯本意追随,是老将军说让他替你去北疆继续守着,于是夏侯披上将军甲......天成二年他战死于封砚台,是朕亏欠了他的。”
老将军热泪纵横,哭的不能自已。
“臣回长安。”
老将军看着皇帝:“臣就多带带那孩子。”
石头山下,上山的石阶小路起始之处,夏侯芝握着腰畔刀柄来回巡视,山下大街对面负责戒备的是刀兵,这边是禁军,他的眼睛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刀兵那边。
他腰间佩刀的刀鞘显得老旧,这刀前后已经用了几十年,破损之处用红绳缠绕了不少,刀是他父亲的。
夏侯持正战死于封砚台,将军庄雍自北疆归来,带回来他父亲的刀。
而这把刀,是当年陛下与他父亲同在老将军麾下的时候,陛下赠予他父亲的。
陛下曾经说过,对禁军从没有不放心过,因为澹台在,澹台不在还有夏侯。
廷尉府千办方白镜接着沈冷之后就离开了朝阳城,带着廷尉府黑骑往西北走,战马狂奔风沙起,他接了沈冷还要去接孟长安,都廷尉大人交代过,孟长安这个人必须活着,而去接沈冷是陛下让他去的,所以就显得有些急,两边都要顾着。
一路上不敢耽搁,迎出去百里遇到了精甲护送的孟长安,那家伙居然在马车上吃火锅......与他同吃的,怎么都没想到会是都廷尉韩唤枝。
方白镜看到韩唤枝的时候都愣了,然后才反应过来,沈冷的水师已经到了朝阳城,那么韩大人自然也是一路回来的,只是没有直接去面圣,而是悄无声息的来接孟长安。
铜锅里的汤都没有洒出来,不是孟长安的马车有多好,而是因为这是韩唤枝的马车。
韩唤枝始终觉得,他的马车是当世第二舒服的马车。
孟长安似乎吃的很满意,绝大部分人对火锅都没有什么抵抗力,无论冬夏,也不知道多少人哪怕是光着膀子汗流浃背,也要美滋滋的吃,还得配上一壶老酒。
韩唤枝不满意,因为孟长安执意要吃白汤,多没意思。
“那马不错。”
韩唤枝看了看窗外那匹放荡不羁的大黑马:“沈冷说那马长得跟你一样。”
孟长安:“呵......”
韩唤枝看了看孟长安的眼睛,又仔细看了看车外大黑马的眼睛:“确实一样,都是大眼睛双眼皮。”
孟长安:“......”
韩唤枝放下酒杯,沉默片刻后说道:“有句话我对沈冷说过,也要对你说,陛下越是看重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们就应该越明白陛下的难处。”
孟长安当然明白,用没有投靠在哪个山头的年轻人,是因为陛下要为大宁换血,那些要被换掉的血,自然心有不甘。
“我明白。”
孟长安的回答依然简单。
韩唤枝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你明白,我对你说这话也不是要提醒你什么,而是想跟你说......既然时势至此,那就无需顾忌,陛下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他笑了笑:“时势,既然在了,那就是风。”
同风起。
孟长安忽然也笑起来,因为他懂了韩唤枝的意思......韩唤枝才不是劝他要珍惜机会什么的,也不是在提醒他要感谢圣恩,这些话还用得着说?
韩唤枝是想告诉他,此去白山关,别怕。
“知道为什么陛下赐给你一把刀吗?”
韩唤枝问。
孟长安原本以为那刀是陛下单纯的奖赏而已,韩唤枝提醒之后就明白的更多,白山关里守军都是大将军裴亭山的人,是闫开松的旧部,这些人未必指挥的动,指挥的动也未必尽心尽力,所以陛下事先给了他一把刀。
韩唤枝看向有些坐在一边的方白镜:“孟将军赴白山关,你与他同去。”
方白镜垂首:“属下尊令。”
从北疆带来六枪将,一百二十亲兵,再加上廷尉府一个千办,白山关里那些人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韩唤枝没有再多说什么,孟长安又不是笨蛋,话到了这里便都已经明明白白。
孟长安却有些话终究是忍不住,于是问:“陛下在东疆,会不会有事?”
韩唤枝笑起来:“若无事,陛下何必要来?”
车外风起。
东疆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