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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虽然出了意外,但是河堤一样要巡下去,并且勘查更严。

    一路上,查出河工敝坏、弊端丛生,上下串联一气偷工减料、谎报工程、营私舞弊、以次充好以中饱私囊之事屡屡发生,是以,康熙所过之处,官员依旧有升有降,但升的少,降的多。

    最惨的应属原任河督董安国、河道冯佑两个,一夜之间,从堂堂正二品大员变为民夫,一撸到底不说,还被罚去挑浚引河、修筑水坝,百姓得知之后,无不拍手称快。

    胤祚虽在治河上不算专精,但是南怀仁和康熙在这上面都是有所建树的,他耳濡目染之下,自比常人要强的多,且但凡与计算有关的,总有他的用武之地。

    是以一到这个时候,胤祚倒比康熙还要忙些,查账、计算水位水量等等。康熙原不想让他这么劳累,但一则胤祚并不以为苦,二则,胤祚一时片刻就能算出来的东西,交给旁人,却不知道要算到什么时候,还未必能算得出结果,便由他去了,只盯着他按时休息,不可熬夜费神。

    三月七日,康熙召见桑额、于成龙、徐廷玺几人,详加指示治河方略,并命于成龙委派效力人员从速开浚下河海口。

    三月十二,胤祚算出河水比湖水高四尺八寸,应是湖石堤被水浸坏,康熙命于成龙迅速派人查验修理。

    三月十九日,圣驾终到江南。

    因胤禛早便将胤祚画的图纸派人送到江南,让人日夜赶制,是以胤祚到扬州的第二天,纺车店就打着惠民的幌子开门了。

    胤禛的人大约在刘氏那里学过一手,开业的那一套是玩的溜溜的。

    大街小巷到处发小广告,号称“分文不要,纺车免费送”、“新式纺车,一个人顶二十个人”云云。等客人进门,先有人引去试用,自然无不惊叹。等他们感兴趣了,再引去掌柜那里,掌柜傍边专门有人宣读、解释规则,并说明只剩下多少架,先到先得等等,如是一套下来,进店的十个倒有五个当下就办了租赁手续——反正就算东西不行也没什么损失,这么大个家伙先抢回家再说。

    生意的火爆远超几人的想象,不到半日库存的纺车就出去了一大半,掌柜的忙吩咐关了店,称已经卖完,明日请早。被请出去的顾客无不捶胸顿足,后悔先前的犹豫,然后决定明儿天不亮就来排队。

    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纺车店日后生意的火爆是可想而知的。

    胤祚也去店里转了一圈才回去,这会儿买的人是不少,但大多都是抱着占小便宜的心思来的,真正效果如何,还要看后面。

    虽然他根据拆过的纺车的磨损情况,和对受力点的分析,对纺车的结构做了调整和加固,但是用的久了会不会出现问题,总还要试过才知道。

    回到住处,康熙正在见曹寅等几位大臣,胤祚便没有进门,准备回房休息,忽然看见一个眼熟的侍卫正站在外面候着,遂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低头道:“属下卢六,见过和郡王。”

    “卢六?可是排行六?”

    “正是。”

    胤祚笑道:“那倒巧了,我也排行六。”

    又问道:“皇阿玛不是让你守着太子吗?怎的到这里来了,可是太子有事?”

    卢六迟疑了一下,道:“太子殿下病了。”

    胤祚哦了一声,道:“怎么个病法?”

    “太子殿下有些发热,时有抽搐,呕吐不止,”他顿了顿,道:“……水米不进。”

    水米不进……胤祚冷哼一声。

    “皇阿玛明儿就要见各地官员,太子及我们兄弟几个都要出面,今儿太子殿下就病了……”胤祚冷笑一声,淡淡道:“咱们的这位太子殿下,每次是病的这么及时。”

    又道:“话说我也有近一个月不成见过太子殿下了,如今他病了,也该去探探。前头带路。”

    卢六有些迟疑,胤祚招手叫来一个小太监,将胤礽病了的话又说了一遍,道:“你去找个机会告诉梁九功,让他回头禀告皇阿玛,说我先随卢侍卫过去看看。”

    小太监去了,卢六这才放心带着胤祚去太子住处。

    他们现在住的园子是地方官早便备好的,地方很大,太子住处的规格仅次于康熙和太后,更是宽敞奢华。

    胤祚进了院子,里面的人连忙请安,胤祚示意不得通报,就那么直直的闯进胤礽的卧房外。

    胤礽虚弱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还带着几声虚软的咳嗽:“撤下去吧,孤用不下。”

    胤祚推门而入,两人四目相对,胤礽咬牙,眼中差点冒出火来。

    胤祚冷冷看他一眼,目光落在那一桌吃食上。

    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水晶肴肉、松鼠厥鱼、八宝葫芦、琵琶对虾、菊花海螺……一桌的扬州名菜,比他中午用的还多了几道。

    旁边还有四个小太监,两个站在桌边布菜,两个正侍候胤礽净手。

    胤祚怒意上涌,冷冷道:“太子殿下的饮食是谁准备的,怎么这么不精心?不知道太子殿下病着吗?还不滚下去让他们重做?告诉他们,太子殿下病着呢,还不清淡着点儿!”

    “胤祚!”胤礽怒喝一声。

    胤祚看了几个小太监一眼:“你们出去!”

    四个小太监如蒙大赦,小步跑了出去。

    胤祚这才转向胤礽,淡淡道:“怎么?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你这是来孤面前耀武扬威的?”胤礽冷冷道:“孤告诉你,孤再怎么样落魄,也还是我大清的太子!小人得志,就敢在孤面前耀武扬威?你以为皇阿玛会容许你折辱于孤?”

    “皇阿玛?”胤祚冷笑:“你现在知道他是你皇阿玛了?你当初下药、杀人、沉船、破堤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他是你皇阿玛?”

    “胤祚,你少污蔑于我!”胤礽怒道:“孤正好也要问问你!船上的事,从头到尾都是你自说自话,你说是旁人下药,为什么船上只有你一个人清醒的,其余人等不是昏迷不醒就是命丧黄泉?我看药就是你自己下的!你说是孤下药、杀人、沉船、破堤?孤说是你贼喊捉贼,用苦肉计陷害于孤!”

    胤祚冷冷看着他,心中完全生不起半点和他争辩的兴趣,从桌上端了一碗汤,举到胤礽头顶,慢慢倒了下去。

    胤礽原还没想明白他要做什么,冷冷同他对视,直到褐色的汤汁伴着青菜挂在他的头顶,他才醒过神来——胤礽万万想不到胤祚居然敢对自己做出这种事,脸色瞬间变得通红,怒吼一声冲了起来,掐向胤祚的脖子,暴喝来:“胤祚!今天有你无我!”

    胤礽功夫虽然及不上胤祚,但力气却未必比他小,但胤礽已经好几日不曾好好用饭,身体虚弱无力,这一扑上去,不仅没能掐住胤祚,反而被他揪住衣领。

    胤祚看着已经气的失去理智、赤红着眼睛瞪着他,大口大口喘气的胤礽,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是不是这就觉得自己受尽了屈辱,受尽了委屈?可那死去的人呢?那些在船舱里活活溺死的船工,那些在冷水里活活冻死的侍卫,那些在睡梦中被大水冲走的孩子老人……他们的委屈呢?啊?!”

    “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晚上都梦到他们,”胤祚道:“我梦见水下浮起一具具尸体,我梦见一张张浮肿腐烂的脸,他们看着我,问我,为什么死的是他们不是我……”

    “你觉得委屈是吧?”胤祚嘲讽的笑:“你觉得委屈?害死了那么多的人,还住着别人一辈子看都看不到一眼的园子,吃着别人听都没听过的吃食,高床软枕睡着,几十个奴才侍候着……你委屈?你委屈!”

    手下猛地使劲,一把将胤礽的头按进铜盆:“你不是觉得委屈吗?我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委屈!”

    胤礽在水下瞪大了眼,开始拼命的挣扎,他用脚踢着矮几,想将铜盆打翻,他手拼命下按,想将自己的头挣脱出来……但都无济于事,胤祚的手仿佛是铁铸的一般,将他死死按在盆底,无论他如何挣扎,也没办法将头出水半分,没办法呼吸到半口空气。

    胤祚直到他的挣扎因缺氧而逐渐微弱起来,才阴深深开口道:“看见了吗?看见水里伸出的一双双手没有?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那一双双泡的浮肿、腐烂的手,都是在欢迎你呢,他们一直等着你去陪他们呢……你看他们多高兴,他们都等不及了……他们说,来啊,来啦……”

    感受到手底下胤礽的抽搐,胤祚终于松开手,胤礽猛地将头抬起来,大口大口的喘气,眼中尽是惊恐。

    胤祚等他喘了几口气,伸手又向下按去。

    胤礽惊得魂飞魄散,连他这会儿一挥手就能打翻铜盆的事都忘了,只顾着拼命远离那东西:“不……不不……胤祚!你敢!……孤是太子!孤是太子!”

    “没有了百姓,你做谁的太子!”胤祚冷喝一声,就要将他再次按下去。

    “胤祚!”一声暴喝在门口响起,康熙踹门而入。

    一进门,康熙便差点气爆了,入目的,便是跪在地上,头上顶着菜叶鸡蛋,浑身是水、满脸惊恐的太子胤礽,和气势汹汹的胤祚。

    胤礽一见康熙,泪如雨下,对康熙磕了一个头,悲愤道:“皇阿玛,受此羞辱,儿子也不必活了!”

    猛地一头撞向墙壁。

    康熙一个箭步上前,抱住胤礽的肩膀,将他牢牢拽住。

    “皇阿玛!”胤礽悲呼一声,身体一软,昏迷过去。

    康熙扶着晕过去的胤礽,怒视胤祚,胤祚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你们都是死人吗?”康熙冷冷道:“让你们侍候太子,你们就是这样侍候的?来啊,给我把这些吃里扒外的奴才给我拿下……杖毙!”

    “嗻!”

    “慢着!”胤祚冷喝一声,仰头道:“他们都是受我淫威所迫,不得不从,皇阿玛也不必杀鸡儆猴。胤祚就在这里,要杖毙就杖毙我就是了!”

    “胤祚!”

    “怎么?他一个禁足就能抵千万条命,我胤祚就这么不值钱,一条命抵二十条都不成?”胤祚冷笑道:“不是要杖毙吗?来啊,一条命不够,你还可以鞭尸,还可以挫骨扬灰啊!来啦!来啊!”

    “胤祚!”康熙气的浑身发抖:“你给我滚到外面跪着去!”

    胤祚转身就走。

    康熙看着昏迷在怀里的儿子,久久无语。

    这个儿子,是他真正捧在手上、放在心里、拿心血一滴滴浇灌出来的,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吃的、用的,无不是最精最细,在他的宠溺下,东宫开销甚至比他还要大……

    便是这个儿子犯下天大的错,他可以打、可以骂、可以圈、可以杀……但他不能容忍何人作践他……因为这是他的骨血,他的心血……

    可如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被人尽情折磨,受尽屈辱,他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若换了是另外一个人,他将他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可偏偏……康熙长叹一声。

    床上到处是汤汁,地上全是水,这地方眼见的是住不成了,于是叫人将胤礽挪去厢房,派人将他收拾干净,又唤来太医把脉、开方子。

    待一切处理妥当,康熙出门,便看见胤祚在院子的一角跪着,腰背挺得笔直,却面朝东北。

    康熙脸色一沉,走到他身前,道:“胤祚,你可知错?”

    胤祚生硬道:“不知。”

    康熙怒道:“他是太子!”

    胤祚冷冷道:“他不配做太子!”

    “他是你二哥!”

    胤祚看了康熙一眼,嘲讽道:“皇阿玛不如先问问他有没有把我当弟弟!”

    康熙气的直喘气:“你!你既然想不明白,那就跪到想明白为止!”

    拂袖而去。

    胤祚跪着一动不动,连“恭送皇阿玛”也没喊一句。

    康熙走后,胤祚又跪了一刻钟,胤禛便来了,叹道:“一刻不看着你就惹事,走了,回房去了。”

    胤祚看了他一眼,道:“四哥不会是来假传圣旨的吧?皇阿玛刚还让我跪到想通为止呢!”

    “假传圣旨的话,你起不起来?”

    “起。”胤祚扶着他的手站起来,道:“反正传都传了,不起白不起。”

    胤禛摇头失笑,给他拍拍衣服上的灰:“还能走不能?不行我背你?”

    胤祚耸耸肩,道:“才跪了多大一会子呢,哪就走不得了?每年祭这个祭那个的,不比现在跪的久?”

    胤禛摇头,扶着他慢慢朝两人住的院子走,低声道:“不是说了让你忍忍吗?”

    “如果能忍得住,我就不是胤祚了。”胤祚淡淡道:“你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月我都不去见他吗?就是怕忍不住揍他。”

    这会儿一听见他居然还拿乔装病,哪里还忍得住?

    “现在痛快了?”

    胤祚嗯了一声,道:“如果没有被皇阿玛打断的话,会更痛快。”

    “你啊!”胤禛叹道:“从那事以后,皇阿玛见了太子不足三次,你什么时候去不好,非得明知皇阿玛要过去的时候跑去欺负他?”

    “我胤祚欺负人,从来都是欺负在明里,那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可不符合我的风格。”胤祚道:“明知这会儿不管我做什么,皇阿玛都不会拿我怎么样,现在不让他看见,难道等时过境迁之后,他再从别人口里听到我胤祚如何如何卑劣猖狂不成?”

    “更何况,若皇阿玛一心和太子做戏也就罢了,可现在太子已经被软禁,还是这样好吃好喝的侍候着,你信不信等废了他,甚至圈了他,他的待遇也不会比现在差……凭什么他做出这种事还可以活的舒舒服服的?我就是要告诉他——我不满意!”

    胤禛拿他没辙,摇头道:“你如何对他,我不关心,可是你知道你今儿做错了什么吗?”

    “什么?”

    胤祚承认他今天是鲁莽了一点,但是做错……他是绝不会承认的。

    胤禛叹道:“你跪错了方向。”

    胤祚默然。

    那个方向,有无数的冤魂在天空游荡,可胤禛告诉他,他跪错了方向。

    胤禛道:“皇阿玛让我转告你,他知道你心善,知道你心存百姓,但是……”

    “朕从小教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朕告诉你皇家受百姓供养需得善待百姓,但是,朕有没有告诉过你……这大清江山,不是百姓双手奉上,请我们求我们坐的,而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先人,带着蒙古铁蹄,杀了无数汉人……夺下来的。”

    胤祚苦笑。

    他懂。

    他怎会不懂?

    在康熙心中,在任何一个皇帝心中,哪怕是千古明君,哪怕号称爱民如子,百姓,怎能大于江山?怎能大于皇家?

    若他是为了泄私愤,是为了替康熙不平,那么不管他做出什么事,都情有可原。

    可他,是为了死去的百姓。

    在康熙的心中,那些死去的百姓,还不至让堂堂太子受此屈辱。

    “四哥,或许……我不该错投皇家……”

    或者,不是错投了皇家,而是错生了时代,这个时代,除了天子,只剩下家臣和奴才……

    “四哥,”默然许久,胤祚才又开口,笑笑,道:“麻烦四哥,也替我给皇阿玛传句话。”

    不管怎么样,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什么?”

    “四哥你替我问问他,”胤祚道:“吃里扒外是什么意思?谁是里?谁是外?”

    胤禛摇头失笑,拍拍他的肩膀,道:“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