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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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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有言,自天子至庶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则养,死则哀,三年之丧,天下之达礼也。

    依照古礼,司马昱驾崩,亲子当服丧三年。

    然汉文帝革丧礼之制,丧期一度更改。

    汉末天下大乱,魏晋建制皆循汉礼。魏武帝临终有遗命:“天下未安定,未得遵古。百官当临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

    更严令,凡驻守各地的将领不得擅离。无需临朝哭丧,以防予敌可趁之机。

    魏武帝驾崩于正月庚子,当月辛丑入殡,丁卯即葬入皇陵,整个葬礼的持续时间不到一个月。自此之后,魏、晋天子均以此为制,凶礼不过一月。

    晋室天子驾崩,举国哀三日,百姓三日后即除服。

    不过,新帝临朝仍需深衣素冠,宫中不设乐,且要降席撤膳。服满一月方可易服开宴,重新设乐。

    满打满算,司马昱登基不到两年。

    说句不太好听的,屁-股还没坐热就驾鹤西归。

    司马曜被立为皇太子,远游冠刚刚戴上,东宫还没住过一天,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太极殿的主人。

    变化实在太快,完全来不及兴奋,压力骤然袭至,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百官服丧,免冠戴巾帻。

    朝会停三日,群臣一边忙着天子大丧,一边还要准备新帝登基。

    郗愔入朝辅政,无论司马曜愿不愿意,对他都需存几分恭敬。如若不然,郗刺使完全可以大手一挥,凭着先帝旨意,仿效周公故事,光明正大将他赶下皇位,另推一个“听话”的新帝。

    司马昱临终前的这道圣旨,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长刀,随时可能落下,砍断司马曜的脖子。

    好在郗愔有权臣之实,尚无篡位之志。

    司马曜只需咬牙忍耐,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寻到空隙暗中动作,总能有出头之日。

    至于会不会出头之前就被废掉,亦或是郗愔之后另有权臣顶上,司马曜暂时没想那么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摆出憨厚的面容,做一个提现木偶,按照郗刺使的意思,在诏书上落笔盖印。

    在这个过程中,司马曜发现一桩怪事,传国玉玺仍在,乘舆六玺不缺,唯独少了一枚天子金印。

    因汉末战乱,传国玉玺一度落入胡人手中,乘舆六玺也渐渐失去实在意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魏晋天子下诏是用天子金印。

    永嘉之乱后,元帝渡江建立东晋,传国玉玺收回,大部分时间,诏书上盖的仍是天子金印。

    司马曜找了一圈,又召来宦者询问,始终未能寻到金印下落。

    确定金印不见,司马曜遣退众人,独自坐在殿中,沉思许久,表情越来越阴沉。单手握拳用力捶在桌上,犹不解气,猛地站起身,狠狠一脚踹过去,矮榻瞬间翻倒。

    宦者宫婢守在殿外,个个噤若寒蝉。

    司马道子正好走来,见到这个情形,嗤笑一声。不顾宦者阻拦,一脚将人踹开,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去。

    走出两步忽又停住,回身行到宦者身边,见后者仍跪在原地,冷冷一笑,直接踹在他的头顶。

    “凭你也敢拦我?!”

    宦者不提防,猛然向一侧栽倒,沿着石阶滚落。后脑被磕破,鲜血缓缓流淌,染红了身下的青石。

    司马道子连眉毛也不动一下,仅是一句“收拾干净”,立刻有内侍上前将人拖走。是生是死全凭天命。

    即使能活下来,也不会继续到太极殿伺候。

    走进内殿,瞧见满室凌乱,司马道子随意的拱了拱手,道:“月后就是登基大典,阿兄正该春风得意,这是发的哪门子火气?”

    司马曜不出声,背负双手,不停在室内踱步。

    脚尖踩到一卷竹简,发出一声轻响。气不顺,当即踹飞出去,压根不管是不是关乎天子入殡的奏请。

    见他这个样子,司马道子收起戏谑的表情,皱眉道:“阿兄,究竟发生何事?”

    “什么事?”司马曜停下脚步,咬牙道,“天子金印!”

    “什么?”

    “我说,天子金印没了!”

    “怎么会?”司马道子满脸愕然,“那之前的诏书……”

    “都是用玺。”

    司马曜走累了,踢开矮榻,坐回蒲团上,示意司马道子上前。

    “父皇驾崩,遇凶礼奏请可用玉玺,等父皇入葬之后,这事肯定瞒不住。”司马曜咬牙道。

    “阿兄可问过伺候父皇之人?”

    “问过了,都是一问三不知。”司马曜用力捏着拳头,“从王府跟来那两个,早在四日前就吊死房中,为父皇殉。”

    司马道子陷入沉思,可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太好的对策。

    “这事……”

    正说话时,殿外突然禀报,言徐淑仪为天子殉。

    “添乱!”司马曜嘟囔一句,下令道,“将事情禀报显阳殿,再去长乐宫递个信。既为父皇殉,便追为淑妃,待大葬之日一同送入皇陵。”

    “阿兄,岂可这么便宜她?!”司马道子很是不满,手拂过右脸,似还能感到当日火辣辣的疼痛。

    “不这么做还能怎么样?”

    “怎么样?”司马道子眼泛寒光,“随便扣上一个罪名,言其畏罪自尽,直接丢去乱葬岗喂野犬!顺便将弄死那奴子的事推到她身上,正好将阿姨移出偏殿。”

    司马道子越说越觉得可行。

    司马曜摇摇头。

    “这事不成。”

    “怎么不成?”

    “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我还不是皇帝。再说了,就算坐上皇位,也不能肆意妄为。”

    “这怎么叫肆意妄为?”

    “父皇有遗令。”司马曜垂下眼帘,看着掌心攥出的红印,“徐淑仪不殉则罢,自愿身殉,势必要葬入皇陵。宫中有记载,这事不可能瞒住。”

    司马道子咬牙切齿,“事情就这么算了?”

    司马曜叹息一声,“我之前就说过,做事最好想想后果。出一时之气,很可能引来大麻烦,得不偿失。尤其是这件事,我不可能不遵遗诏,你也别起其他的心思。被人抓住把柄,留在建康的事必将遭群臣反对。”

    “阿兄是要反悔?”

    “动动脑子!”司马曜瞬间爆发火气,“你就没想一想,司马道福还在姑孰!她是桓元子的儿妇!”

    “如果真照你说的办,朝中议论不提,司马道福必不会善罢干休!她如今受桓氏庇护,父皇大葬必定回建康奔丧,真照你说的办,她必定会大闹一场。你我还要借桓容的势力,这个时候和桓氏撕破脸,是自己把路堵死!”

    司马道子很不甘心,却不得不承认,司马曜言之有理。

    甭管司马道福和桓济怎么样,表面上看,她始终是桓氏的媳妇。

    公然不遵遗诏,将主动殉葬的徐淑仪丢去城外喂狗,不只会刺痛司马道福,更会引来桓氏不满。并非桓氏多么看重晋室公主,而是会牵扯到新帝对一族的“态度”。

    行出此举,是否是拐弯抹角羞-辱桓氏?是否是在挑衅?

    无论坐实哪一点,司马曜的皇位都将坐不稳。

    再者说,就伦理而言,徐淑仪是司马曜的庶母。亲爹刚死不久就对庶母下这般狠手,事情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他?

    想到这里,司马曜不禁心头一跳,怀疑的看向司马道子。

    对方是真的气昏头,对徐淑仪的两巴掌“念念不忘”,还是想借机给自己下套泼脏水?

    面对司马曜阴沉的目光,司马道子不自在的动了两下,更让前者观出心虚。不由得在想,将他留在建康,并许诺琅琊王的爵位,究竟是找来帮手,还是给自己留下隐患。

    若是隐患……

    “阿兄?”

    “……无事。”压下陡然而起的恶念,司马曜沉声道,“徐淑仪的事你莫要再管。目前最紧要的,是查出金印下落。父皇入皇陵之日,百官哭丧。皇室宗亲和诸州刺使不能亲来,也会派遣国相州官。”

    说到这里,司马曜顿了顿,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遇上幽州来人,务必要代我之言,如果桓容肯扶持于我,他日可许他丞相之职!”

    “丞相?!他也配!”司马道子叫道。

    “噤声!”司马曜表情一厉,“他怎么不配?”

    “他……”

    “他是南康大长公主之子,堂堂的淮南郡公,手握幽、豫两州,财力、兵力、人望样样不缺!传言桓元子病入膏肓,朝中无人能对抗郗方回。我不拉拢他还能拉拢谁?!”

    “幽州,如果我能掌控幽州……”司马道子喃喃道。

    司马曜目光微闪。

    “放心,会有那一日。”

    司马道子猛然抬头,双目直视司马曜,“阿兄说真的?”

    “自然。”司马曜道,“等我坐稳皇位,撵走郗方回,桓容必成士族的眼中钉肉中刺。届时,大可联合朝中,寻个错处,将他降爵夺官。豫州可用来安抚桓氏,幽州自会交给阿弟。”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兄弟俩击掌为誓,同时仰头大笑,做起一场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美梦。

    长乐宫中,褚太后放下道经,看着伏身跪在面前的阿讷,厉声道:“你再说一遍?”

    “回太后,仆得王皇后命,将入显阳殿伺候。”

    “显阳殿?”褚太后目光愈厉,“你这是要背叛我?”

    “仆伺候太后几十年,谨慎小心,兢兢业业。不敢言功劳,总也有苦劳。”

    阿讷抬起头,再不见往日的恭顺,表情中带着讽刺,“太后是如何对仆,说丢就丢。不是幽州刺使大度,仆坟头的草已经比人高了。”

    “你是在怨恨我?”

    “不敢。”阿讷继续道,“仆命虽贱,总还想多活几日。皇后殿下掌理宫中事务,召仆前去伺候,仆自当从命。”

    “你以为王氏真会信任于你?”

    “回太后,仆从未这么想。”阿讷垂下目光,姿态毕恭毕敬,脸上的嘲讽之色却是越来越浓。

    “仆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敢求皇后殿下信任,只求对殿下有用。至少不会将仆视为废子,随时可以丢到一边。”

    “阿讷,”褚太后缓和语气,“你在长乐宫为大长乐,出了这里,争得过显阳殿之人吗?”

    “太后是否忘了,天子大葬之后,王皇后即为王太后。”

    简言之,长乐宫必将易主。

    按照常理,褚太后当为太皇太后。

    奈何王皇后比她辈分高,太皇太后的架子自然摆不成。而且,随着长乐宫易主,大长乐另投,她在台城内的地位会相当尴尬。

    说不定,连太皇太后的名义都不会有,直接被移入偏殿,对着道经苦熬至死。

    看着脸色发白的旧主,阿讷头垂得更低,心中却诡异的畅快。为抑制因兴奋而起的笑容,表情竟有几分扭曲。

    宫中丧钟敲响,建康城内一片缟素。

    司马昱登基不久,却做过多年丞相,且有“名士”的美誉,在民间的名声向来不错。

    为天子服丧之日,城中不闻乐声,勾-栏-酒-肆关门闭户。

    布市中,绢绸收起,白麻布脱销。家家户户挂起白灯,并在门前插上青草。平日里热闹的廛肆,三日内近乎无声。

    随着大葬之日临近,自各州赶来的车驾越来越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不是梁王等宗室仪仗,也不是从会稽赶来的士族家主,而是自幽州南下的南康长公主!

    自秘密离开建康,这是南康公主首度在京城露面。

    见到红漆皂缯的马车,看到护卫在车身左右的精锐甲士,再观车前女官,城门守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南康公主安坐车中,虎女跃下马车,递出木牌,脆声道:“大长公主殿下为天子哀,自幽州归!”

    车队入城之后,径直前往青溪里。

    此番归来,南康公主颇多感慨。然而,想到宫中和士族高门的反应,又将突起的悲凉压下,振作精神,第一时间向宫内奏请,请见王皇后。

    事实上,桓容很不想亲娘回建康。

    南康公主却是笑道:“瓜儿放心,我这次回去,随时可以离开,无人再敢阻拦。”

    桓容仍不放心,除五十虎贲外,另派五百私兵护卫车驾。并给随行的钱实下令,如有不对,就算是-撞-开城门,也要将亲娘护送出建康。

    李夫人随行,启程之前,特地调制出两种新香,交代贴身婢仆收入木箱。为让桓容放心,特地在牲畜身上用了一回

    看到“试验”结果,桓容头皮麻了整整一日。

    阿姨威武!

    可以断定,谁敢找亲娘不自在,绝对后悔后半生。严重点,连后悔的机会都未必有。

    “郎君尽管放心。”

    临行之前,李夫人特地安慰桓容,“郎君手握两州,实乃一方诸侯。夫主垂危,终究威慑不减。新帝尚未登基,郗将军人在建康,朝中宫中必求稳为上。这个时候,无人敢强留殿下。”

    桓大司马一度病危,终究还没有彻底咽气。

    经过他的安排,荆州、江州、豫州、幽州连成一片,可以说,长江中游最主要的州郡全部在桓氏掌握之下。

    有西府军和桓氏私兵,再加上初露锋芒的幽州甲士,桓氏的力量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比之前更令人恐惧。

    这个时候,就算是郗愔也不会轻举妄动,更不会轻易同桓氏起干戈,遑论手中没有兵权的建康士族。

    司马昱是晋室天子,又是皇室长辈,他去世,于情于理,南康公主都要前往奔丧。在中途遇上司马道福,两队合成一队,同入建康城。

    比起几月前,司马道福神情憔悴,身上少去几分傲气,多出些许沉稳。身边跟着阿叶和幽州送去的婢仆,琅琊王府和宫中送出的都被打发干净。

    两人一同入城,实在有些出乎预料。

    只不过,正如李夫人之前分析,纵观整个建康,无人敢动两人一下,反而会客气上十分。恭恭敬敬的将人迎来,再恭恭敬敬的送走。

    桓大司马的确病重,也已安排好后事。但他终归没死,谁也不敢保证,事情会不会突然出现变数。

    猛虎虽死,威严犹存。

    何况这头猛虎还没彻底咽气。

    压力之下,朝堂气氛更显沉闷。按照谢安和王坦之的想法,恨不能明日就将司马昱送入皇陵,后日就把南康公主送出建康。

    桓容留在盱眙,时刻关注建康和姑孰的消息。

    接到桓冲送来的书信,独自沉思许久,命人召贾秉荀宥等人,开口道:“待家母从建康归来,我会上表为家君请九锡。”

    贾秉荀宥互相看看,都是目光微闪。

    “明公已经决定?”

    “是。”桓容攥着一只绢布制的荷包,里面放着两枚印,一为天子金印,一为调桓氏仆兵的私印。

    “我意已决。”

    无论桓大司马本意为何,他都必须做出回报。此举也为向族人证明,他是站在桓氏一边,而不是晋室。

    换成后世封建王朝,这样的想法可谓大逆不道。

    然而,现在是东晋,是士族门阀掌权的时代。

    对桓容而言,想要彻底掌握桓氏,光靠桓冲桓豁说好话没用,必须进一步展现出实力,让桓氏一族看到,他有能力接过桓大司马的位置,进一步将桓氏发展壮大,带上更高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