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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这恼怒的样子, 八成是给逼急了才会如此。段崇起了兴致, 静静地凝到他的面上,问道:“何解?”
“原本璧儿姐姐是先与我订过亲的, 若非是你……却也不至于……”他涨红了脸, 对着段崇这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 下颌发僵,舌头打结, 说不下去了。
段崇扬眉,“订亲?怎么从未听明月说过?”
“她,她是忘了。”李言恪拳头稍松了些,垂首丧气地说。
哪怕连他这样小年纪的都知道, 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唯有傅成璧,却从来不曾问过他, 怎会见她第一面就如此亲近?
那年除夕雪夜,傅镇书第一次带傅谨之和傅成璧两人入宫, 一个是俊眉修目的少年郎君, 一个是粉雕玉琢的左家娇女,傅镇书此等儿女双全的好福气,羡煞旁人。
席后,傅镇书和傅谨之陪着皇上说话, 傅成璧随着其他的公主皇子去到梅园中赏玩。那时李言恪提前到了爱特立独行的年纪, 以成群结队为耻, 于是就起了弹弓自己顽儿,一时打雪花片儿, 一时也打梅花枝儿。
傅成璧与同龄的小孩子都不熟稔,没过多久就独自坐到雪亭当中饮茶。旁边跟着两个武将和一个侍女,都是傅谨之嘱咐来跟着她的,怕她人生地不熟的,别让其他孩子欺负了去。
只不过这道屏障不仅保护了她,也阻止了其他人靠近。
可她似乎惯来乖巧,对这样的安排并不在意。李言恪见傅成璧端正坐在石桌前,侍女递茶,她便吃茶;侍女奉上糕点,她便吃糕点,不哭也不闹,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不知为甚么,他不自觉地凑了过去,问她想不想打弹弓。
她意外地没有拒绝,却也很坦诚地说不会。
李言恪教了她几下,她还是不会,却会在一旁拍掌叫好。玻璃珠子一样明亮的眼睛里不是恭维,也不是谄媚,纯粹得全然欢喜。
李言恪幼时就成了惠贵妃的养子,惠贵妃将他当亲儿看养,可李言恪却心知肚明,自己若不是皇子,根本没人会看重他,也没人会看好他。唯有傅成璧,她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就算不是皇子,也能是个有用的人。
小小年纪就能得到的认可让李言恪很开心。
后来惠贵妃来梅园里寻李言恪,要孙姑姑多给他穿一层小袄,来时就见两人已经顽儿到一块去。惠贵妃打趣,说不如将成璧定给恪儿当新娘子,如此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李言恪当时年纪实在小,并不太晓得新娘子是甚么意思,却祈盼着能天天见到傅成璧,于是就凑到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要她当新娘子。
成璧当时再小,也已经十三了,懂得自然比言恪多一些,当下红了脸,紧张得小手上全是汗,却不知该说甚么来应付这句话才好。
正巧来到梅园的傅镇书和傅谨之听到这一番言语,显然都不太高兴。
傅镇书教儿子带成璧下去换掉已经湿了大半的鞋,待儿女离开后,他才正色对惠贵妃施了一礼:“娘娘厚爱,璧儿她福薄,实在担待不起。”
“本宫瞧着两个娃娃挺般配的,成璧今年也不算小了,再过不了多久,侯爷也该操心操心她的婚事。咱们两家亲上加亲,岂不更好?”惠贵妃似乎并未听懂傅镇书话语当中回绝,笑吟吟地牵起李言恪的手,问他,“恪儿,同侯爷说,你喜不喜欢璧儿的?”
“喜欢。”李言恪狠劲地点了下头。
傅镇书决然回道:“小孩子,能懂甚么?”
话语中的凛厉极其尖锐,连年少无知的李言恪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一时哑然。
几人僵持了片刻,惠贵妃才言笑道:“不过是拿他们打趣儿的话,侯爷太认真了。”
“璧儿已经懂事,娘娘这样的玩笑话实在不妥。”傅镇书道了声失礼,随即离开。
傅成璧不记得的事,李言恪却记了很久很久。
淡淡的月华从窗外渗进来,落在他的袖子上,泛出浅动的波痕。他盯着段崇,语气坚定得不容置疑,“老侯爷当我不懂事,可我说得不是假话。那时候,我就已经认定了的!”
“……这也算?”
段崇与他对视片刻,先是李言恪没撑住,别过了脸。段崇轻笑一声,懒懒地打个哈欠,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李言恪恨自己败下阵,咬着牙说:“我知道你看我不起,可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作为学生,我一直都很钦佩作为魁君的你;可作为一个男人,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江湖人,给不了她安生的日子!”
段崇坐起来,手杵着床,侧首认真地望向他,“这是殿下的宣战吗?”
李言恪挺了挺胸,“是!”
“要与仇人势不两立?”
“当然!”
“很好。”段崇挑眉,点头道,“殿下身为男人,就从不怕噩梦开始做起罢。”说着他将枕头塞到李言恪的怀中,指了指外间的榻,“去。”
“你……!”李言恪瞪起眼睛,“你放肆!我怎可能睡到那里!?”
“那就臣去睡。”段崇将枕头拿过来,起身走到屏风外的榻前,利落地躺下。
没过多久,段崇起身将外间的灯也熄了,这回房中是彻底黑下来。李言恪憋红了脸,不肯轻易认输,可他从前做得噩梦仿佛开始从四面八方黑暗的缝隙当中钻出来,牢牢扼住他的喉咙,不疼,却汹涌着令人窒息的恐惧。
李言恪指甲都掐进掌心肉里,拽过软被子,一下蒙住头,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
笑话!他才不怕呢!
段崇目光落在屏风上,听着动静,大抵晓得李言恪在做甚么小动作,抿着笑,枕着胳膊安然闭上了眼。
清早起来,一晚安眠的段崇神清气爽,意气风发。李言恪蔫了吧唧地跟在他的身后,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好容易强打起精神,同他一起来找傅成璧。
傅成璧一早安排了精细的膳食,段崇来不及吃,与傅成璧交代了几句,就得赶去六扇门与裴云英等人汇合。傅成璧教玉壶取来一件斗篷,亲自给段崇披上,嘱托他:“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一旁有李言恪在场,段崇这回也不防了。见她戴着昨日他送的耳环,段崇心喜,低下头亲了亲她的耳朵,说:“好。”
傅成璧怕他教坏小孩子,没亲昵多久就躲开了,为他整好领口和袖口,催促道:“走罢。别让他们等急了。”
段崇再不舍,也不能耽搁正事,随即与傅成璧话别,离开了府宅。
傅成璧这才轻红着脸,唤着言恪坐下用膳。言恪神情恹恹,一顿饭食下来也是味同嚼蜡。傅成璧见他脸色憔悴,想来是又做了噩梦,没睡大好。
怎么会无缘无故开始做噩梦了呢?傅成璧左思右想都觉得不太稳妥,就同言恪说,用过膳后进宫去跟皇舅舅和静妃娘娘请个安,再去言恪宫中坐一坐,瞧瞧他的书法长进了没有。
这回李言恪一下精神起来,吃饭比在宫中时都吃得香。
前来接他回宫的禁卫军队已经在府外等候多时,傅成璧安排过府上的事后,就由玉壶搀扶着上了马车,与李言恪同乘一辆,赶往午门。
进宫后,傅成璧先去拜见了文宣帝。他近来身体不太好,免了早朝后,臣子多与他在御书房议事。傅成璧没能见着龙颜,则再去拜过静妃。
静妃还是老来的作派,平常料理料理六宫的事务,闲暇时就下棋看书解闷儿。见了傅成璧也很亲近,闻听她腹中孩子已有五个月大,又着意赏了她一些物件儿,珠玉却不算甚么,有一些是她以往亲手缝制的小衣服,用得都是市面上找不到的好料子,也一并送给了她。
要说这宫中最神奇的也就这位了。
皇后柯氏和惠贵妃大抵是对皇上有情的,否则,柯氏身为六宫之主,不会以蛊术来博得皇上宠爱;惠贵妃即便得皇上真心相待,却在帝后互相猜度中磨了个干净,为保全向家和言恪,索性断了心,出宫带发修行。
静妃是最安分的一个,她不会渴求文宣帝待她的真心,也不极力想为自己的家族做些甚么。
她知道只要保住自己的位分,已经是对自家最大的贡献。从静嫔到静妃,她是靠着年头熬上来的,若是惠贵妃和皇后还在,这六宫大权也没她甚么事儿,可偏偏她熬倒了前头的两个,稀里糊涂地就成了六宫中位分最高的人。
说是稀里糊涂,实则足够聪明。
她知进退,晓得甚么该得,甚么不该得,不贪心不吝啬,不抢也不让。这很难做到,就拿傅成璧来说,她就做不到。
前世,她就是太贪心了,却不知帝王的宠爱,是最贪心不得的东西。
只不过世上的事,要得容易,要舍却很难,饶是静妃这样心气儿的人,也不一定能做得到。倘若……倘若有一天,惠贵妃回宫了呢?要知道,李言恪现在仍旧是惠贵妃的儿子,不是静妃的。
想到这一层,傅成璧手心当中隐隐发汗,连怎么来到言恪宫中的都忘记了。恍过神来时,玉壶已经执了言恪所写的扇面来教傅成璧鉴赏。
他的字比以往更遒劲有力了些,正如他这个人,眉宇间会在不经意时显露出些许少年锋芒。
李言恪一眼注意到她腕子上的珊瑚手钏,便说:“姐姐这手钏真好看。”
傅成璧瞧他喜欢,脱下来给他细顽,自己则继续看他平时练字的宣纸,拿了朱笔为他圈出来不合宜的笔画。不一会儿,外头匆忙跑来了个人,是陪李言恪读书的小公子,说今日到了读书的日子,沈相已经在鼎资堂等候多时了,教他来催促殿下。
李言恪恍然记起今天还要去上学,一个激灵就从榻上跳下来。别看沈鸿儒平常不温不火的,可跟段崇半斤八两,要求起来最为严格,上一刻还和颜悦色地注解,下一刻就能罚李言恪抄十遍二十遍的文章。
李言恪实在怕了,匆匆起身,跑出去没两步,又忙慌止住步伐,折回到傅成璧跟前儿,可怜巴巴地问:“姐姐,你不会这就走了罢?”
傅成璧还想查查他平日里老做噩梦的原因,不会那么快出宫去,遂摇了摇头,道:“等你回来,陪你温习过今日的功课再走。”
“好姐姐,那我这便去了。”李言恪行了个正儿八经地士礼,脚步轻快地都要飞起来似的,离开了宫中。
期间,傅成璧借口不大舒服,请了太医院的人来看。
她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听说殿下近来噩梦不断,可请太医看过?”
这太医回道,已经看过,没甚么病理上的毛病,连番梦魇,应当是平常耗神过度导致。安神的药也已经开过,都不见好转。太医院对此很重视,正在会诊着方子给言恪调养。
要说也是,如果太医当真能看出甚么来,也不至于连绵不断地梦魇着。
傅成璧思索间,下意识去拢手腕上的珊瑚手钏,没摸见,则转而问玉壶:“我的手钏呢?”
玉壶出去到榻上的小方桌子上寻,左右都没寻着,一下纳罕起来:“咦?刚刚还在这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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